第98章 番外三(下)(1 / 2)

柳莳音搬离南柳所在院落, 虽只隔了一堵墙,见面却大大减少。

她仍喊他“舅舅”,次数略为减少, 得空去他那屋稍作打点, 给他做吃的, 陪他聊天。

她负责说, 他负责听,仿似一切不曾改变。

没多久, 她在揽月楼一次餐具采购中,率先警觉采办者以次充好的行为,博得夸赞,被容非提拔为助手。

南柳依然和北松轮值,但神出鬼没, 外人根本察觉不了他隐藏在何处。

柳莳音每次去容非书房,总会问, 今日是舅舅当值吗?

容非曾逗过她,骗她说南柳在,害她叽叽喳喳说完一堆养猫的事,发现屏风后是一脸迷惘的北松。

也有一次是南柳当值, 容非故意说他不在, 柳莳音口没遮拦,爆了南柳的小癖好,被横梁上忽然飞来的花生给吓一大跳。

从外人眼中看来,这对舅甥关系融洽如常。

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柳莳音收敛孩子气, 比以前更尊敬他。

身世未揭晓前,她撒娇撒痴, 心安理得;而今得悉舅舅不是亲的,她反倒没那么放肆。

相反,南柳待她一如往常,随容非出行时获取的小玩意、小动物,全数拿回给她,仿佛她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看她喜滋滋地逗弄酒红朱雀,他手上拿着她亲手做的核桃仁糖,眸光柔和,薄唇轻勾。

柳莳音偶有疑心,认为南柳曾爱慕过她的母亲,才对她多加照顾。

时间长了,她慢慢抗拒这个念头。

她说不上为何。

又过了大半年,官府举办五年一度的商会展,贺家家主指派两名贺家管事协助。

这本是一件小事,柳莳音见了容非指定人选后,不敢公然否认,私下提醒他,多派另一人跟进。

容非不明其意,由她了。

果然,其中一位老管事生出祸端。

会展筹备期间,他见龙泉窑送来一系列釉下刻花的小瓶小罐,随手顺走了与别不同的一只白胎厚釉青瓷双耳瓶。

不巧,那无甚纹饰、色泽古朴的瓷瓶,反而为前朝精品,以致于对方心急如焚。幸好柳莳音派去跟进的仆役悄悄送还,当作贺家人不慎拿错,郑重道歉,平息风波。

事后,容非处置了老管事,让其返乡,又问柳莳音,何以她会对此人不放心。

柳莳音回答:“这管事平日在七爷面前老练,但我近两次做小零食与大家分享,他总会自恃资历老而多拿一些,心安理得,我暗觉他倚老卖老、盲目自大,又贪小便宜。他在贺家多年,有老夫人和您镇着,没折腾出幺蛾子,离了贺家范围,就说不准了。”

她不似容非游历各处、见识广博、敢作决断,但她与下人相处较多,在识人用人方面,有更精确的判断力。

且她念过几年书,处于豆蔻年华,性子活泼亲人,此后,她和容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相得益彰。

由此,柳丫头笑脸相迎的友善,映衬出贺七爷的无情,使贺家家主的严厉苛刻形象深入人心。

在柳莳音日渐成长,为容非分担的事务越来越多,处事日益圆滑且干练,在杭州及周边一带名声鹊起。

起初,柳莳音因忙碌而没太注意,渐渐地,她意识到,大伙儿不再像早年那样,称呼她为“南护卫的外甥女阿音”,而是喊她“柳姑娘”或“柳丫头”;提及南柳时,则称他是“柳姑娘的舅舅”,有心人还会补一句“不是亲舅舅”。

那两年中,南柳除了和相熟的东杨、西桐、北松作交流,基本不在外人前露面,自请于节庆宴会当值,时间长了,大家逐渐没再提起他。

柳莳音明白南柳的苦心——他不愿自己的阴沉木讷,影响她的亲善之名。

兼之,他们不是血亲的事实,众所周知。

青涩感褪去,柳莳音更显娟秀,惹来不少关注目光。十四岁那年,上至官家,下至商户,提亲者络绎不绝。

在婚姻大事上,柳莳音把决定权交给南柳,一来她不好自己拿主意,二来劳烦容非又僭越了,三来东杨夫妇不敢擅自主张。

南柳对众多青年才俊并不满意,如知府幼子虽俊俏却稍嫌纨绔、某某员外家的少爷性情温厚却太胖、某举人家的儿子博学多才又太高傲、某商家的少东家精明能干却太世故,话也太多……

挑来拣去,仅剩容非两个远房表侄,比柳莳音年长三四岁,品貌俱佳。他们自小被送到贺家大院,与她相识多年,算得上知根知底。

那二人中,柳莳音与年长那位小哥哥相对熟络,也略微有好感,见对方殷勤备至,羞红了脸问南柳的意思。

他不置可否:“再等等。”

一个半月后,南柳敲开柳莳音的院子,脸色不大好看,只丢下一句:“他不成。”

柳莳音莫名其妙,想半天没弄懂,猛然记起,他指的应该是那件事。

在她再三追问下,南柳断断续续解释,他花了一个多月去她窥察提过的小哥哥,最初认为这人相当优秀,可夜里留心其言行,以及和亲兄弟的来往,发现对方接近柳莳音,不仅仅是被她吸引,更多的是想留守贺家。

那人深知,柳丫头在七叔面前说话极具份量,若娶她为妻,七叔会对他多加关照,说不定,会因舍不得柳丫头而将他们留在贺家大院。

经南柳一提点,柳莳音也加倍留意,真如他所言,此人擅长伪饰勃勃野心,便以暂不想嫁人未由,婉拒了其追求。

幸好,还没到动心动情的地步。

她暗暗自责,事前竟被蒙蔽了双眼,害得南柳大费周章。

可他闷声不响,暗地里考察她所选之人的品行,可谓对她保护到极致。

哪怕打小习惯他不动声息的宠溺,她依旧感到意外,并满心感激。

婚嫁之事暂且搁在一旁,柳莳音不再提起。

同年,贺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容非出席知府举行的活动时,遇高手刺杀巡抚大人。

幸得南柳洞察先机,出手利落,联合北松以及其他官员的护卫,制服杀手,有惊无险。

巡抚大人深喜南柳身手敏捷,有意招纳他为朝廷办事。

容非纵有不舍,亦觉留南柳在身边大材小用了,遂大力引荐。

然而,谁也没想到,南柳不作犹豫,谢绝了巡抚大人的好意。

此事,南柳半字不提。

两日后,柳莳音小逛花园,听容非讲述了来龙去脉,她第一反应是——舅舅可曾受伤?

得知他毫发无伤后,她对容非坦言:“七爷,舅舅他绝非贪恋富贵之人,至今不忘您的知遇之恩。您曾说,贺家是我们舅甥二人的家,试问他岂会为前程而舍弃家人?”

容非目视她仍残留稚气的秀美容颜,莞尔一笑:“知南柳者,莫若柳丫头呀!”

柳莳音没来由脸上发烫,抿唇笑道:“那是!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有余。”

“终究要嫁人的。”容非有意无意说了一句。

听到“嫁人”二字,柳莳音眸色一黯,满园春色暗淡无光。分明是值得高兴之事,她却连娇羞都欠奉。

容非若有所思看了她两眼,笑得意味深长。

夜里,柳莳音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全是容非那几句话——知南柳者,莫若柳丫头。

诚然,南柳历来什么也不说,不过,她都懂。

在小小床榻上辗转反侧,纠结了她两三年的疑问再度浮现心中,禁不住自言自语。

“他喜欢我娘?因而对我特别眷顾?”

“他年近三十,还迟迟不成亲,是被我连累了?”

“他这鬼性格,成天板着脸,跟个闷葫芦似的,偏生又能吃,谁家姑娘会喜欢啊?”

“唉……他怕是要孤独终老了。我嫁人得把他带上,好好孝顺他!”

她喃喃自语两盏茶时分,闭上困倦双眼,半梦半醒间,依稀看到她陪伴南柳,相互扶持,慢慢老去……

陷入深睡前,她灵光乍现——咦?我干嘛不直接嫁给他?他又不是亲舅舅!

她骤然惊醒,被自己奇特的念头惊到了,脸红心跳之余,浑身冒汗,窘迫感使她血液倒流,手脚发麻。

那一夜,她把自己蒙在被窝里,生怕窗外月儿窥见她不自在的怯赧。

滋生微妙心绪后,多年亲情夹杂了难言悸动。

同样一张面容,用另一种眼光、另一角度去审视,会捕捉到截然不同的光芒。

事实上,南柳除了年纪比她大了十四年以外,容貌、品行等无可挑剔,而且,年龄差距带来的鸿沟,将随柳莳音成长而淡去。

天下间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爱护她的人了,说不定,于他而言,她亦如此。

少女心事,使得她对南柳的态度变得若即若离。

柳莳音虽觉他们一直很密切,但亲情和爱情是两码事,尤其没了血缘牵绊,万一进不得,想退,只怕再无退路。

有段时间,楚然对柳莳音犹为关心。他们从小共处,交情匪浅,又同在容非手底下做事,日常接触甚多。

面对年轻貌美的柳丫头,楚然有了念想。

他密切关注她的举动,因此成为发觉她对南柳心意起了变化的第一人。

他曾告诉柳莳音,假若她心里装的是旁人,他或许能争一争,可她倾慕的是南柳,他争取了也没用。

他甘愿放下,并为他们牵桥搭线,甚至自告奋勇去南柳处套话。

某日下午,楚然神色诡秘,拉柳莳音到一旁。

“你怎么问的呀?他说什么了?”树荫之下,柳莳音捏了把汗,俏脸涨得通红。

“今儿在膳间碰到,我见没几个人,开玩笑问他,‘柳哥,你咋不成亲?’”

柳莳音催促道:“少卖关子!快说快说!”

“他说,没功夫。”楚然耸了耸肩。

柳莳音哭笑不得:“就这样?”

楚然又道:“我接着问,‘你觉得柳丫头嫁给什么样的人合适?’,他想了想,回答了三个字——赢过我。”

柳莳音顿时无语。

楚然补充道:“……谁不晓得,贺家八卫,他最强啊?估计全杭州城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他。打得过的,肯定比他年长,十有八|九都成亲了!”

柳莳音无端笑了。

只因她明白,在南柳心中,赢得过他的男子,才能更好地保护她。

贺依澜离世第三年,容非守孝期满,活动比先前多了些。春末夏初,相中他的孟四小姐离京南下,他借散心之机,避开那家人的纠缠。

他溜得飞快,连最亲近的楚然也不让跟,还放话,勒令他们务必保守秘密。

这可苦了柳莳音、楚然和八卫,众人没敢明着打听,只好派出暗线,苦寻一月有余。

柳莳音全力打理贺家内外事宜,一则容非事前交待详细,二则她感念他的信赖,凡事亲力亲为,总算过度平顺。

五月末,容非托人捎了信,命楚然前去长宁镇伺候,不料瞒不过八卫,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全跟过去。

此后,他们曾仓促回杭州赴寿宴,没两日,容非带了北松和楚然返回长宁镇,又陆续把其他人召去。

一开始,柳莳音忙得七荤八素,未有太多离愁别绪。

闲暇方觉察,她和南柳从未分开过那么长时间,而她也是自那时起,体会到思念的滋味。

从婴儿时期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过去十五年中,她若需要他,哭闹、叫唤、招手,他定会及时出现;即便搬到隔壁,她也只需敲个门或喊一声;如今,他离她上百里,她只能猜测他每日吃什么,睡哪儿,见了何人……

她先后托东杨给他捎去她做的芝麻脆饼、干果蜜饯,后借容非生辰,请楚然给他带了一对做工考究的护腕。

希望他随身佩戴她所赠,早日平安归来。

无奈,容非在长宁镇遇到心仪的姑娘,硬生生拖到十月才回。

柳莳音忙于筹备容非的婚宴,又被他派遣去别院接待未来夫人,好不容易见上南柳一面,见他凛凛如松,玄衣单薄,面容冷峻,塞给她一只黄色大猫。

二人没再多言。

容非婚后四处游走,八卫紧随其后。柳莳音自确定自己的心意,等了将近半年,寻不着机会当面跟南柳沟通。

她是说一不二的直爽性子,本不喜欢扭扭捏捏,却怕贸然吓到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想着干脆和他搬离贺家,省得他在意别人的眼光。

然则,他没答复,连她甩出一句“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他也无动于衷。

…………

“还疼吗?”南柳温和询问的澄澈嗓音,打断柳莳音的思忆。

她回过神来,朝他报以微笑,莫名地,眼角有泪。

痛的不是胃,是心。

南柳正要问她感觉如何,抬目见厚厚的帘子被掀起,外头风雪渐歇。

小丫鬟送来府医的药,放在她床边,她一闻到苦药的气味,眉头拧了拧。

“趁热喝。”南柳端起碗,移至嘴边,轻轻替她吹了几下后,捧到她跟前。

柳莳音懒得伸手接,苦着脸,由他喂了,饮尽后,她可怜兮兮地望向桌上那半截被她啃了一半的糖冬瓜:“舅舅……我要糖。”

南柳被她许久未出口的一声“舅舅”闹得心软,当真把半截糖冬瓜递至她嘴边。

待她小嘴微张,一口吃下去,他才惊觉此举过于亲密,忙不迭缩手。

他的局促,引来柳莳音暗笑,玄妙气氛氤氲着尴尬。

不多时,老大夫前来探视,见柳莳音大有好转,给了她几包药材,为茯苓、白术、黄芪、淮山、薏米、黄精等养胃草药,让她回去自行熬煮。

“时候不早,夜来寒气盛,老夫让人备轿送送柳姑娘。”老大夫见她缓缓起身下地,提议道。

柳莳音胃部的不适感不至于影响行动,她浅笑道:“谢谢老大夫医术高明,正因时候不早,夜来寒气盛,就不麻烦大家了。”

谢绝仆役为她奔走辛劳,她裹好披风,与南柳并行出了府医处。

夜色深浓,雪色映光,衬得贺家大院如玉琢般美好。

一黑一红两个身影缓步走在雪里,相顾无言。

南柳暗觉柳莳音今夜沉默异常,忍不住问:“难受吗?”

柳莳音原本撑得住,经他一问,心头发热,撅嘴道:“难受,你背我!”

南柳把药包挂臂上,刚挪步到她身前弯下腰,忽觉风向不对,转身道:“我抱你。”

她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慌忙垂目,以纤长浓睫遮盖不经意流露的羞涩和得意。

南柳未作他想,略一弯腰,将她横抱在前。

记忆中,他以此动作抱过的女子,唯有昏迷中的裴菱。那时形势紧迫,他心急如焚,且对她并无逾矩之意,没丝毫杂念。

时隔十五年,他却抱起裴菱的女儿,穿行于一座依山而建的院落群,让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清的奇异感。

当柳莳音双臂带着清甜香气,柔柔攀上他颈脖,他不由自主周身一僵,呼吸停顿,如飞脚步迟缓了些许。

他低头望向她清秀脸蛋,对上她水雾缭绕的眸子,那娇软眼神,不单纯是外甥女对舅舅的撒娇,隐隐还掺杂了期许、依恋,乃至……微不可察的撩拨。

南柳霎时间慌了神。

过去十多年,类似情态,他时常从几位富商千金对容非的娇羞凝望中捕获,欲说还休,脉脉含情……

何以今夜,柳莳音目视他时,会有同样的迷离?

该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他把一切归咎于,她在生病,或者,他年纪大了,眼花。

可他胸腔内时缓时疾的跳动,又从何而起?

他从不近女色,不屈于温柔,为何乱了心神?见鬼了!

如受蛊惑般,他再次垂眸凝向她。

这一回,真真切切,娇颜怯赧与欣喜混合,清浅笑意由唇边染至眼角,摄人心魄。

南柳瞬即挪目,抬望远方,脸上竭力保持波澜不惊。

无边夜幕笼罩深深庭院,院墙之间的甬道、回廊、亭阁的零星灯火流光倾泻,照得他心虚。

骤风急转,柳莳音往里缩了缩,悄然把脸靠在他胸前,耳边传来的心跳声紊乱不堪,既有她自己的,也有他的。

若说此前对南柳怀有不设实际的幻想,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刻,感受到他的男子刚毅之气,教她种种少女情思已落到实处。

她的确心悦他,出自于晚辈的爱戴,早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转化为女子对男子的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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