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花灯盛会, 广陵城内热闹非凡。街头巷陌,各家门前均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烛影摇曳,灯火辉煌, 将整座成映得仿若白日。
拗不过楚昀的死缠烂打,箫风临总算松了口,答应与他出来逛逛这花灯节。楚昀也没独自享这乐趣, 索性趁现在还没有新的消息,便自作主张,以箫风临的名义,让留在小筑内的天岳门弟子都出来放放风。箫风临也随他去了。
这些天岳门弟子都年纪尚轻,往日忌惮着箫风临, 个顶个的老实。这下得了应允,纷纷兴致勃勃地上街去凑热闹了。
街上人头攒动,人挤着人,摩肩接踵,难免磕碰。楚昀就像如鱼得水,拉着箫风临在人群中灵活穿梭,这边看看摊位上兜售的玩意,那边尝尝刚出炉的点心,玩得好不自在。
箫风临本就不喜与旁人接触,又担心楚昀伤势未愈, 一段路走下来, 脸色越来越沉。
他二人并肩走在街上着实惹眼得很, 沿途有貌美的年轻女子从二人身边走过,都不免多看他们两眼。或者说,多看楚昀两眼。
单论样貌箫风临绝对不输,可偏偏他冷着一张生人勿进的脸,根本没人敢上去搭讪。但楚昀不同。见有人偷偷瞧他,还转头与人调笑两句,虽不着调,但也点到即止,从不僭越。可越是这样,越是惹得姑娘们嬉笑连连,双霞泛红。
不一会儿,便有人大着胆子朝他抛过来一束桃花枝。
那女子年纪不大,在旁人的起哄声中一张脸羞得粉红,但眼睛却明若朗星。箫风临站在楚昀身旁,看见楚昀捡起那束花枝,放在鼻尖闻了闻,又递了回去。
楚昀笑道:“姑娘这花,在下可不敢收。”
“怎么不敢?莫不是小公子看不上这位姑娘。”周遭有人嬉闹起哄,女子垂下头,眼中的颜色暗了几分。
楚昀面不改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箫风临,又道,“能入姑娘的眼,在下荣幸之至。不过,我家那位爱吃醋得很,要是让他知道了,怕是几日都不肯再与我说话。”
女子听了这话,眸光在箫风临身上转了一瞬,掩口笑问:“小公子有心上人呀?”
楚昀爽快应道:“是呀。”
那女子将桃枝推回去,道:“此物赠予公子,祝公子与心上人百年好合。”
“多谢姑娘,不过百年可不够,最好来个千年万年。”他略微停顿一下,道,“开个玩笑。我观姑娘面带桃花,不日定能遇见个相伴终生之人。”
“承公子吉言。”那姑娘道谢离开。
热闹看完,人群散去,楚昀回头,对上一双冷然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楚昀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箫风临没有回答。楚昀走进了一步,勾住他的脖子让他稍稍低下头,半真半假地责怪道:“你看你这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人家小姑娘吓得不敢与你说话,都找我来了。”
“……怪我?”箫风临问。
“不怪你。”楚昀顺手将那枝桃花插在箫风临发间,细细打量一阵,笑着说,“人比花娇,不错。幸好你是这样,否则,你在这街上走一圈,肯定会受到不少女子投来的花。”
楚昀与他双目相对,轻声道:“那样的话……我会吃醋的。”
箫风临仓促地垂眼,耳朵有些发红:“你、你不是要去看河灯么?”
“好,去看河灯。”
民间习俗,将愿望写在河灯上,让河灯顺水飘流,便可实现心愿。就算是不许愿,每年花灯节上,盏盏河灯在长河上缓缓飘远,亦是灯会绝不可错过的一幕。
可河边的人实在太多了。河灯已经陆续放了出来,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着朝河岸边走去,河岸边、拱桥上、凉亭中,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这下就连楚昀也束手无策了。修为高深又如何,道法高强又如何,遇上这种事情,他们也与寻常百姓没有两样。
二人在人潮里挤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个豁口逃了出来。
楚昀哭笑不得:“失策失策,这人也太多了。”
箫风临面无表情捧着河灯,许久无言。方才那么拥挤的人潮下,这河灯没有被挤坏已经很是难得。楚昀遥望着河岸边,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里的人已经又多了不少。
楚昀头疼道:“看这样子,挤是挤不进去了。不然先回去,明日早点来?”
箫风临还未回答,突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
“霁华君,小晏清,你们也在这里放河灯呀?”楚昀回过头去,孟景晨提着两个河灯,身上衣着略微凌乱,显然亦是经过一番人群的蹂躏。
楚昀目光在他手里的河灯上扫了一眼,笑道:“哟,还是把我姐约出来了?”
孟景晨脸上一红,辩解道:“我是看九儿在屋里憋得无聊,带她出来解解闷。”
楚昀也不戳穿,问:“她人呢?”
孟景晨道:“方才我买河灯去,她还在这里等我的。许是被人群冲散了,我正找她呢。”
楚昀挑眉:“那还不赶紧去找。你也不怕她到处见不到你,自己先回去了。”
“我当然知道!我不正找她呢嘛,你别乌鸦嘴。”孟景晨驳斥一句,也不再与楚昀废话,向箫风临行了个礼,便重新汇入了人群。
楚昀看着他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许久方才回头:“孟小胖对九儿倒是挺好的,没见过他对别人这么上心。”
箫风临点头:“这样也好。”
楚昀道:“改日想个办法,把红袖引荐给九儿。论医术和修为,她如今都比我强,应当能把九儿治好。”他停顿一下,又道,“不过,我还是不能接受孟小胖当我姐夫,这也太奇怪了。”
箫风临淡淡道:“他们还小。”
楚昀道:“开个玩笑,九儿只要愿意,她想过什么样的人生我都会尽力帮她的。她是我姐姐嘛。”
箫风临偏头看他,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楚昀收回目光:“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回去么?”
箫风临摇摇头,他抬头四下扫视一眼,伸手揽过楚昀的肩头。二人纵身跃起,稳稳地落到了河岸边一座屋檐高处。箫风临拉着楚昀在房檐上坐下,二人的视野骤然开阔起来。
天边月色高悬,脚下川流人海尽收眼底,远处炸开一簇烟花,楚昀突然感觉眼前的景象熟悉万分。他记得多年前,他也曾这样与箫风临坐在高处,看着烟花升起,河灯飘远。
只是那时的他,心境与如今全然不同。
楚昀坐在屋檐上兀自出神,箫风临转头看去,后者的眼中映着万家灯火,神情却已经收敛了下来,流露几分落寞。他并未多言,伸手在楚昀背上轻抚了两下。
“你还记得?”楚昀突然问。
箫风临的手顿了顿:“记得。”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初,楚昀耗费数年修为替箫风临压制了魔道血脉,而后又修行了许多年,终于突破元婴。在这期间,箫风临一直被软禁在禁地之中。修得元婴之体的楚昀,第一件事便是来禁地看望他。既是报喜,也是告别。
“回家?”
“嗯。”楚昀点点头,他已脱下了那身弟子装,换上一袭缥碧简装,唯有腰间的白玉短萧依旧。见眼前这人神色黯然,楚昀笑了笑,“只是探亲而已,我好多年没回过家了,也该回去看看。”
楚昀出生于江南水乡的富贾之家。他父亲曾是开国大将,解甲归田后,弃军从商,成了江南第一富商。母亲是当地一大户人家之女,书香门第。楚昀乃家中独子,天资聪颖,从小受尽宠爱,却也顽劣至极,无法无天得很。
楚昀八岁那年,正遇落华掌门顾浮生南下。顾浮生见他根骨奇佳,格外喜欢,便提出收他为徒,将他回落华山修炼。他父母正愁这孩子无人管教,一口答应下来。楚昀自然是不愿意离开,可拗不过他父母强硬的态度,最终双方说了些重话,不欢而散。
楚昀被顾浮生带回了落华山,这一走,就走了十数年。楚昀从小就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一朝过上清修的生活,要多不适应有多不适应。刚开始那几年,他吃了不少苦头,少年心性更是将这些都怪罪到了送自己上山的父母身上。因此,在落华山清修这些年,楚昀从未下山探望父母。直到后来,青梅竹马的连翘拜入落华山,他才重新得到了父母的消息。
随着年岁增长,楚昀心性被磨得越发稳重,原本对双亲的怨愤早已消磨干净。如今,他已是元婴之体,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楚昀靠在透明的光壁上,压低声音温柔道:“你的禁足令,还有半年吧。我答应你,在那之前,我一定回来,好么?”
箫风临眼睛亮了亮:“真的?”
楚昀道:“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他这一次,却食言了。楚昀与箫风临告别后,翌日便独自下了山,再也没有回来。按落华山门规,弟子达到元婴之体后便可自由下山历练,不再受门中戒律约束。所以楚昀就算一去不回,也无人会有异议。
半年后,箫风临禁足期满,重获自由。又过了大半年,他才找到机会下山去寻楚昀。
冬日的江南微雨蒙蒙,一条小河从屋舍间横穿而过,远处岸边泊着一只乌蓬小船,在朦胧烟雨中更显静谧。天暮垂下,箫风临寻了个路边茶社小憩。他这一趟虽是寻人,但他不爱与人答话,只顾自己瞎找,一连找了数日,也没找到一家姓楚的大户。
不多时,有旁人的话音落入他的耳中。
箫风临本不愿偷听别人说话,可修真之人耳力极佳,就算那人说话声音不大,也毫无阻碍的入了他的耳。
“……自从这楚家灭门之后,江南一带商贾大受波及,再这么萧条下去,可怎么是好啊。”
“唉,这楚老爷乐善好施,这么个好心人,怎么竟落到了这种下场。”
旁座之人均是叹息连连,箫风临眉头微蹙,终于上前搭了句话:“你们说的,是哪个楚家?”
那人却是反问:“这当地的商贾大户,还能有几个楚家?自然是那位楚铭之,楚老爷一家了。”
箫风临又问:“楚家怎么了?”
“唉,小公子,看你是外地来的,可能不知道。这楚家一年多以前就被满门抄斩了,家产府宅一律充公,要不是这样,我们这儿何至于如此萧条。”
箫风临怔怔重复:“一年前……”
“是啊,正是一年前。”那人开了话匣,解释道,“我记得,那日官兵突然冲进楚府,见人就抓,当场逼得楚老爷和楚夫人撞柱而亡。其余幸存家眷也全部押入大牢,不日便被当众斩首了。”
箫风临还来不及问话,身旁又有人问:“那楚老爷犯什么事了?怎会惹上官府的麻烦。”
“官府?他家惹得可不只是官府的麻烦,人家得罪的,是上头。”那人压低声音,煞有其事道,“听说,这满门抄斩的令,是今上亲自下的。来的人,也是京师的钦差大臣。”
“这楚老爷……得罪了陛下?”
那人道:“你们不知道?楚老爷年轻时曾是朝中大臣,征战四方,战功显赫,被圣上封作安北公。后来时局安稳,他才辞官还乡。”
另一桌有人搭话:“这我知道。说楚老爷这些年征战落下病根,无法继续披甲上阵,这才解甲归田。不过,自从他还乡之后,娶妻生子,本分行商,怎么惹上祸事了?”
“屁啊。”原先那人啐了一口,道,“楚老爷身子骨硬朗得很,哪来的什么病根。还不都是朝廷官官相护,拉帮结派,楚老爷不愿与他们相争,这才明哲保身。当朝两相明争暗斗多年,皇帝又生性多疑。右相曾是楚老爷门生,右相一脉也属楚老爷旧部,就算他辞官多年,依然受人忌惮。如今左相程岚把持朝政,还不趁机找机会铲除异己?”
他停顿一下,又道:“我听闻楚家还有个小少爷在仙山上学艺,已经多年未归。那楚少爷不回来也好,要真回来,怕是也免不了此劫……”
余下的话,箫风临没再听下去。他掐了个法诀,身形立即化作一道剑影消失在这小小的茶社之中。
又过了半月有余,箫风临才在长安找到了楚昀。
连绵的大雪簌簌降了好几日,红墙绿瓦都被裹上一层银装。箫风临伫立在冰天雪地的城墙之上,几簇烟花接连在他头顶炸开。许是到了年关,皇城内沸反盈天,热闹非凡。他冷眼看着脚下人潮攒动,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剑啸。
箫风临立即转过头去,恰好看见那人从一道银白剑影中踏出来。
楚昀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却很快收敛起来。楚昀神色自然地收了霜寒,笑道:“我还当师门出了什么大乱子,需要派中弟子用这么多信号烟花来找我。”
他看上去全然也不像家中遭受大劫的模样,神情泰然自若,连唇边总是衔着的那分笑意也丝毫未改。箫风临想了一路见到楚昀该说些什么,可当真见到他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楚昀率先走上前,帮他拂去一身霜雪,温声哄道:“说好了半年就回去,没想到浪费了这么多时日。是师兄错了,好不好?”
箫风临抿着唇看了他半晌,才道:“……师兄,好像瘦了。”
楚昀一愣,摸了摸脸:“有么?许是这里的伙食我吃不惯罢,到底比不上你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