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风临的声音带着让楚昀陌生的狠戾, 曾做过魔修的他几乎瞬间便意识到, 这次的走火入魔,终于让箫风临的魔道血脉彻底觉醒, 甚至,就连心性都受到了影响。他下意识想推开身上那人,可刚触碰到对方, 便感觉到了从那具身体不难察觉的颤抖, 仿佛有极为可怖的痛苦,正从那具身体中爆发出来。
楚昀睫羽轻颤一下,反抗的力道立即松懈下去。他抬起手环住箫风临的脖子, 心念即动, 掌心凝起一道微光, 从箫风临的后颈注入。
他过去也曾是魔修,为了不被魔性影响心性, 对于抑制此道的清心咒诀可以说是烂熟于心。
不知过去多久, 箫风临眼中的血色渐渐退去,终于放开了他。
“阿临?”楚昀试探性的唤道。
箫风临眼底已恢复清明, 他略显茫然地看了一眼楚昀,身体一歪, 倒在了楚昀身上,不再动了。楚昀浅浅叹息一声,手指从他身后的苍苍白发轻轻拂过。
箫风临这一觉睡了足有大半日。这三个月来, 他没有一日能够合眼。只要一闭眼, 他的眼前便全是楚昀的身影。或是被人一剑穿胸, 痛苦死去,或是被抓回仙门,百般折磨,无数种可能如梦魇一般,在箫风临脑中纠缠不休,几乎要将他逼疯。
直到现在,他才能安稳地睡上一觉。楚昀搂紧了箫风临,也精疲力尽般合眼睡去。
等箫风临再次醒来时,已是日暮四合。他睁开眼,却发觉屋内只剩他一人身影。他的心一下被揪紧了,猛地坐起身:“师兄!”
“喊什么?”楚昀从门外踏进来,刚走到床边,就被那人狠狠扯过去抱住。
箫风临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以为……”
“不用以为。”楚昀打断他,温声道,“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嗯……”
箫风临点点头,垂眸却看见了楚昀伤痕累累的嘴唇,唇瓣上,几道细小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却依旧有些微微发红。箫风临一怔,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这……”
楚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被一只发疯的狼崽子咬了,好疼啊。不过,看在他这么好看的份上,原谅他了。”
箫风临松开手,神情低落:“对不起师兄,我……我控制不住。”
自从楚昀出事之后,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明知道这样下去会十分危险,可还是无可避免。当初,楚昀费尽全力封印他的魔道血脉,可他却仍由一步步解开了封印,近日,他的魔性越来越强,迟早会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楚昀道:“没有办法挽回了吗?”
“过去或许还可,但如今魔相已生……”箫风临道,“我本想以易容幻形之术掩盖容貌再来见你,但……多半是瞒不过去的。”
“傻瓜,你本来也不需要瞒我。”
“不说这个,”箫风临道,“在百丈山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会被无极观发现?”
听见箫风临提及此事,楚昀眼神一暗,道:“当初,是我大意了,才落入了陷阱。”
“陷阱?”
楚昀道:“你还记得,我们在秋围山谷遇到的那个神秘人么?”
箫风临点点头:“嗯。”
楚昀道:“他是……顾浮生。”
“什么?”箫风临一怔,许久才难以置信道,“……竟然是他?”
楚昀自嘲地笑了笑:“我们的师父啊,我真没想到,到头来,我们全被他耍得团团转。”
“师父他不是早就——”
“我也以为我已经杀了他,可没想到,他一直以夺舍之术活在这世间。”楚昀叹息一声,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很久以前曾有人告诉过我,师父他没有那么简单。他有野心,也有抱负,他围绕乌邪兽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得到那东西的力量。可当时我不相信,若非亲眼所见,我怎么能相信他竟然真的会做那样的事……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他的计划,我们全被他耍了。”
箫风临低声问:“所以,先前那一切,都是他所为?”
“是。”楚昀点点头:“他借着夺舍之术,先夺走晏清试图将我神魂唤回,后利用秋围山谷试图盗走乌邪剑,现在……他附身在云越身上,在百丈山暗算我,使我被无极观所捕。魏长玦救我逃出,也惨遭了他的毒手。他想做的,就是得到乌邪剑。”
“他竟然……”箫风临眼中闪过一抹血色,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他稍稍冷静片刻,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当初你离开落华山,后来我们几次见面,都很匆忙。再到后来,我便没有机会再问你。当初,在那山洞里,师父做了什么,你为何要杀了他?”
楚昀迟疑一下,转开了目光。他转头走到窗前,看着天边昏黄的落日,过了许久,才悠悠道:“你应该猜到了。那时,厉千机威胁落华山,师父想利用乌邪兽骨的力量对付厉千机,他……他走火入魔,我是为了阻止他,才失手杀了他。”
箫风临并未怀疑楚昀的话,宽慰道:“你没做错。”
“不,错了就是错了,我做过的错事,我从不为自己推脱。”楚昀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论他做了什么,当初都是我一时失手,误杀了他。这轼师的罪责,我认。”
“小昀……”
楚昀遥望窗外,怔怔道:“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情,从我前世入门到离山,从落华山遭劫到成为魔域之主,可我还是不明白,师父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做。他明明……他明明曾是一个胸怀天下、愿意为苍生牺牲自己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还是说,他其实一直都在骗我们,现在的他才是他的真面目?”
箫风临走上前,轻轻拥住他:“别这样……”
楚昀靠在他身上,低声道:“阿临,我真的不想看见师父变成那个样子,我宁愿他当时便真的仙逝,我也不想……”说到这里,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我曾听人说,夺舍之术会让人性情大变。原主的心性会留存在夺舍者的体内,对其产生影响。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这样,所以师父才……”
“小昀。”箫风临柔声打断他,“你该知道,无论缘由如何,他已经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我知道你对师父情意深重,当初他仙逝,你一定比任何人都难过。你不为自己推脱,现在也不该为他推脱。无论如何,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楚昀闷声道:“我都明白。”
他何尝不明白,不论顾浮生是为何变成这副模样,但事情已经酿成了。那人苦心经营,前后夺舍控制数人,又多次为了夺取乌邪剑而危害苍生,这一切已成定局。而他所能做的,就是找到他,阻止他。
楚昀沉默许久,忽然问:“对了,天岳门现在情况如何?”
箫风临道:“我先前不知这其中的隐情,得知你出事后,便立即离开了天岳门。但听闻,云越的师父荀沧长老从你出事开始就一病不起,而魏长玦死后,洛轻舟也接手了戒律阁与督查殿,追捕你的事情,全权交由云越负责。”
楚昀眼神一暗:“果然……”
“我现在想起,才觉这其中的确有古怪。”箫风临道,“按照常理而言,戒律阁与督查殿先前便一直由云越负责,而外出追捕本该派遣洛轻舟才对。可这一次,却做了调换。想来,应当是顾浮生利用云越,对朝澜说了什么。”
楚昀道:“看样子,天岳门已经在他的控制之下,这样下去,天岳门恐怕……”
箫风临叹息一声:“你啊……那些人如此对你,你还想着他们?”
楚昀立即反驳:“谁说我想着他们了,只是……我只是想阻止师父,不想让他再继续下去而已。不说这个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箫风临不假思索:“先去缥缈宗。”
楚昀一怔:“去缥缈宗?可现在我们都已知道是师父在搞鬼,我们……”
“去缥缈宗,不是为了这件事。”箫风临打断楚昀。他伸手掰过楚昀的肩膀,认真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必须去魔域寻找抑制你灵力衰竭的那味药。”
“你连这也知道了?”楚昀惊诧地抬头,恰好对上箫风临审视的目光,又立即心虚地转开,“那个……她还告诉你什么了?”
箫风临眉头一挑,声音里也带上些危险的意味:“怎么?你还有事情瞒我?”
“没有没有!”楚昀立即摇头,半晌,才无奈道,“有红袖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在,我还能有什么秘密能瞒着你……”
“往外拐?”箫风临嘴唇轻抿,故意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记得,她现在是无妄阁的人。这也算是往外拐?”
楚昀斜眼看他:“你这是在向我炫耀你拐走了我家护法?”
“是又如何?”
“箫风临!”
箫风临轻声笑了笑:“好了,我与你开玩笑的。你以后只要不再隐瞒我,我自然也不需要到处找人打听你的事情了。”
楚昀不假思索:“那你也要不能再有事情瞒我,不然这样一点也不公平。”
可他说完这话后,箫风临的眼神却忽然一暗。不过他很快隐去了这片刻的情绪,点点头:“一言为定。”
二人走出卧房,门外亭台楼阁依山而建,格外清净怡人。楚昀回头问他:“对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方才在这附近逛了逛,什么人都没有看见。”
楚昀方才趁箫风临未醒,到处巡了一圈。此地规模着实不小,与当初的落华山主峰也差不到哪儿去。且房屋内器具陈设一应俱全,可唯独就是没有人,也找不到出路,仿佛一座与世隔绝的世外之地。
箫风临究竟将他带到了什么
“无妄阁总坛。”箫风临道,“你与我来。”
他拉着楚昀穿过回廊,来到一座阁楼前。那阁楼内陈设极为寻常,且依旧空无一人,唯有在角落放置着一面足有一人高的流光铜镜。箫风临将手放在铜镜上轻轻一挥,原本映照在铜镜上的二人的身影消失。而那镜面的背后,竟出现了另一种景象。
“这是……”楚昀一惊,他面前这面铜镜仿佛水帘一般,隔绝了两边的世界。
箫风临拉着他步入铜镜中。楚昀眼前忽地一暗,光景骤然变换。待到他再次睁开眼时,他面前仍在那间阁楼,但周遭环境却已截然不同。几名侍从正看守在这阁楼的各处,见二人从铜镜中步出,纷纷上前跪地行礼:“参见阁主大人。”
箫风临点点头:“起来吧。”
“是。”
楚昀转头问他:“这里才是真貌?我们方才所处那里其实是幻影?”
“嗯。”箫风临道,“想不想出去看看?”
“好。”
箫风临将楚昀引出阁楼,楚昀这才发现,此处与他方才所处的镜中世界的陈设布置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此地到处有侍从巡逻看守,众人各司其职,俨然是另一个仙门。
箫风临这才解释道:“那面铜镜名为镜花水月,我将它放在此处,它便能在铜镜内映照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铜镜内的世界皆为虚幻,虽是如此,却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镜花水月,有意思。”楚昀赞叹道,“你从哪儿寻来的那宝贝?”
“偶然所获罢了。”箫风临道,“无妄阁不比其他,须得小心行事,掩人耳目。此处在长安郊外的一处深山中,从外表看只是一间破庙,因此百年来,无人发现无妄阁真正的所在。”
楚昀从他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等等,你说这是哪儿?长安?”
“是。”
楚昀惊讶道:“我先前可是据长安千里之远,那些人竟只用车马便把我送到了这里?”
箫风临道:“这几个月来,仙门四处寻找你的下落。他们不敢御空飞行,唯恐暴露你的身份,因此只得用最简单的方法。听闻他们八百里加急,日夜不眠,就连马都累死好几匹。不过就算这样,也耗费了五日的光景。”
楚昀:“……”
箫风临道:“不过,幸好平安无事。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你顺利回到我身边就好。”
楚昀又想起一件事:“这么说来,把我捆成那样丢你床上,也是你授意的?”
箫风临一愣,转开脸,耳尖微微发红:“是他们故意为之。”
“真的?”
箫风临正色道:“这几日我未留在总坛,他们找到你之后,也并未来得及传信于我。直到你被送回总坛,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已经找到了你。等我回来的时候,便已经……”
箫风临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他现在露出这模样,像极了过去害羞时的样子,楚昀看得一时心痒,正欲凑上去占点便宜,余光却忽然看见一抹红色的身影朝二人走来。
他转过头去,红袖远远高声唤道:“主上!”
楚昀立即换了副神情,在原地站定,挑眉道:“来得正好啊,我正想找某个人麻烦,她就送上门来了。”
红袖快步迎上来,正好听见了楚昀这话。她眼神躲闪一下,朝箫风临身后挪了挪,弱声道:“主上……”
楚昀面无表情,佯装严肃道:“你躲什么?你出卖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
红袖见他这样,还以为他当真发怒了,连忙单膝跪地:“主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担心您……您当时生死未卜,红绣一时心急,就将此事说了出去。我……”
楚昀强忍着笑意,面上依旧一派平静。
“好了。”箫风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就别吓她了。”
楚昀扑哧一声笑开了,伸手把红袖拉起来。红袖弱声问:“主上……您不生气了?”
“我当然生气了。”楚昀道,“不过,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再说了,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红袖这才放心下来。箫风临又问:“你怎么会来?”
“我听说主上的下落找到了,这才特地赶回来。不过,也不完全是为了这个。”红袖停顿一下,看向箫风临,“我有个消息要禀报阁主。”
“何事?”
红袖道:“近日有数家仙门均遭到魔修袭击,目前袭击者身份不明,损伤也不大。但修真界不少人觉得,此事与主上脱不了干系。”
楚昀挑眉:“这与我何干?难道全天下的魔修都我归管不成?”
红袖叹息道:“自从主上身份暴露后,修真界时有传言,说主上今次卷土重来就是为了重返魔域,向仙门复仇。如今又出这等事情,自然会联系到主上身上。我听闻,各大仙首已决定联合起来,商议共同对付主上。”
楚昀哭笑不得:“不就是几个魔修,仙门解决不了么?他们这是想做什么?重演当年的围剿魔域?”
红袖垂眸不语,楚昀不以为意道:“无妨,就让他们去吧,反正此事与我无关。他们要真商量出个对策,清理一番那作恶的魔修也算是个好事。”
红袖道:“可我担心,会不会是魔域旧部,听说主上回来,所以……”
“不,没有这么简单。”箫风临思索片刻,道,“自从魔域被毁后,中原已许久没有魔修作祟。这次的事情怎么会如此巧合?”
楚昀道:“你是想说……”
箫风临道:“这次魔修攻击仙门,在预谋之内。”
“预谋之内,可又会是谁……”楚昀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问红袖:“此事,天岳门态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