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昀无声地叹息一声, 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形。这下可麻烦了。
果真,听了这话,箫风临眉头轻蹙。还未等他出言,先前说这话的人已被一股力道击飞出去。楚昀收了手, 冷声道:“说话别这么难听,什么为不为伍的。”
箫风临回眸看了他一眼。楚昀微不可察地朝箫风临摇了摇头,又高声道:“你们霁华君看不过我被冤枉,要帮我洗清冤屈怎么了?难道都要像你们这样, 正邪不辨, 是非不分,才是所谓正道之士?”
他说这话避重就轻, 将箫风临摘得干干净净, 在场其他仙门弟子心中都打起鼓来。
原本只是楚昀一人之言,他们的确不信。可现在又加上个箫风临, 便是另当别论了。在仙门年轻一辈弟子中,箫风临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当初箫风临出关后便失去踪影,他们中早有人猜测是与楚昀之事有关。
他们希望箫风临出来给个说法, 却不愿相信,他当真与楚昀是一路人。可如今箫风临出现在这里,却是坐实了此事。
但有了方才楚昀的行为, 如今, 更多人心里想的却是, 难道此事当真另有隐情?
箫风临一言不发, 便是默认了楚昀的话。他并不在意自己名誉尽毁, 也不避讳将他与楚昀的关系公之于众。但楚昀这话不止是在保全他的声望,实际也对自身有利。
楚昀知道就算他将围攻缥缈宗的魔修抓获,仙门也会怀疑他另有图谋。要洗清冤屈,他需要的不只是证据,证人,更是有人替他担保。
箫风临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保全箫风临的名誉,亦是在保全楚昀话中的可信度。
这是最妥善的处理方式。
楚昀一席话如一枚石子落入深潭,掀起阵阵涟漪,却又很快归于寂静。茶社前方才气势汹汹的众人皆沉默不语,楚昀再次开口打破沉寂:“也罢,既然你们不信,我何必多言。霁华君,咱们走吧。”
“好。”
箫风临点点头,与楚昀一同朝村外走去。有了他在身侧,再也没人敢阻拦楚昀,直到二人走出村子,众人才恍然不该如此放他们离开。
可当他们追出去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这村落外的树林不知何时已起了一片浓雾。那二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浓雾当中,至于追出去的弟子,无一例外,均迷失在了浓雾中,绕了好一段路,最终又绕回了那村落中。
楚昀随着箫风临走出浓雾,饶有兴致道:“这又是什么法宝?”
箫风临道:“一个简单的迷雾阵法罢了,困不住他们多久。”
楚昀追问:“那到底能困多久?”
“至少一日。”
“这还不算久?”楚昀叹服。那村子里各家仙门加在一起,少说也有数千人。更不用说带队的都是各家仙门的翘楚。能将他们困上一天,放眼整个修真界,怕是都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箫风临淡淡道:“你做不到?”
楚昀想了想:“能。”
箫风临敛下眼,楚昀又乐呵呵笑道:“可还是比不上你。”
在箫风临朝他投来疑惑目光前,楚昀道:“我能用灵压让他们动弹不得,可做不到让他们毫无察觉之下,被迷迷糊糊困上一天。”
“一样。”
“不一样。”楚昀耐心解释,“你想,就是因为他们未曾察觉,落入你的陷阱,才会乖乖在里面待上一段时间,而不去想着脱困之法。若被你困的人修为再弱点,三四天亦是有可能。可要是我强制困住他们,他们必然以修为与我较劲。就算我一时压得住,但很难保证能压住多久。”
他顿了顿,又道:“因为,我会累啊。”
会让他感觉疲惫的,又何止是这些。算计,谋划,打打杀杀,没有一样不让他身心俱疲。箫风临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他:“以后不会了。”
“什么?”
箫风临伸手在他脸上蹭了蹭,柔声道:“以后,这些都让我来做便好。”
楚昀顺势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一下,笑道:“好啊,那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都听你的。”
半日后,几道剑影落在了天岳门下方的树林中。他们此行并未带太多人,大批人马都被留在了缥缈宗外。
几人在林中穿梭不过半柱香时间,便来到了一棵参天巨树下。箫风临轻声念咒,那粗壮的树根忽地裂开一道豁口,一条不为外人所见的长梯缓缓升起,一直升上了云端。
这便是天岳门修缮后的云梯。
跟随他们来到天岳门的下属被留在了下界,登上云梯的,只有楚昀、箫风临以及魏长玦。天岳门内如今形势不明,他们本意并非与天岳门为敌,也不愿再平添争执,因此才选择通过云梯悄然潜入。
通过云梯登上天岳门后,便是那片后山红杉林。当初楚昀刚到天岳门时,还曾与孟景晨一道来此地寻找云梯下界。也就是在这里,他遇到魔灵袭击,最终被箫风临所救。
如今不过一年时间,却好像是恍如隔世。
楚昀一时失神,箫风临看出他在想什么,悄然握住了他的手。于他而言,那又何曾不是令他难以忘怀的回忆。毕竟,那是他时隔四百年后,第一次与意识清醒的楚昀重逢。
几人很快步出杉林,杉林外围,却早已有一人在那里等候。看见他们出现,那个小小的身影立即朝他们扑了过来,一下扑进了魏长玦的怀里。
北染眼眶通红,一开口,眼泪便掉了下来:“魏师兄,我还以为你死了……”
魏长玦喉头发紧,此刻也不免带了几分感怀之意。他眨眨眼按下胸中情绪,拍了拍北染的肩膀,正色道:“哭什么哭,还有要紧事要做。”
北染抽泣着点点头,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又看向了他身旁的楚昀和箫风临:“弟子见过霁华君,楚……楚……”
“好了,闲话一会儿再说。”楚昀轻声打断他,“魏师兄已传信将实情告知于你,天岳门如今情况如何?”
北染抹了一把眼睛,道:“各家仙首现今都在南侧静虚苑住着,掌门不允许派中弟子接近那里,所以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
楚昀沉吟片刻:“云越呢?”
北染回答:“自从此事发生后,掌门尊上闭门不出,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云越处理。他此刻……应当在重鸾峰的揽月殿吧。”
这倒与楚昀的预料相同。
他没有按照顾浮生计划的那样,在获知过去的事情后便崩溃失控,也没有在他的威胁之下放弃抵抗。如今,缥缈宗危机已除,仙门盟军就算不信任楚昀,但他们被箫风临困在那村落中,赶到天岳门至少也要一日之后。
这一日,便是他用来与顾浮生做一个了结的时间。
可如今来到天岳门,他心底却隐隐觉得有些异样。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楚昀没想明白,也不再多想,转头对箫风临道:“阿临,那便按照计划,你与他们去救人。我去重鸾峰,会一会顾浮生。”
独自与顾浮生做个了结,这是楚昀的愿望,也是如今最好的处理方式。箫风临垂眸看他,似是欲言又止,最终也只能点了点头:“好。多加小心。”
“你也是。”楚昀应了一声,转头欲走,却发觉箫风临还拉着他的手。
楚昀回眸,那人的手越收越紧,甚至捏得他手指有些发疼。楚昀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阿临,我该走了。”
箫风临的手轻颤了一下。
他知道楚昀做了什么,一直都知道。
从那日在魔域,楚昀故意支开他起,他就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他为了对付顾浮生吞噬了乌邪剑灵,他知道自那天起,楚昀的寿命便已所剩无几。
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们没有任何时间可以浪费。楚昀的神魂随时可能消散,他们谁也说不好还剩下多久。所以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将一切了结。否则,楚昀的牺牲便是白费的。
哪怕到了现在,他也没有任何时间去难过或不舍。因为他们浪费的每一刻,都是楚昀余下为数不多的生命。
事到如今,他甚至连质问一句,楚昀为何又要丢下他的资格都没有。如今的祸事,源起魔域,源起乌邪兽骨,更与他脱不了关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接受,然后在有限的时间里,了结一切,争取能多换来些苟且的时光。
“……等我。”箫风临再次开口,声音哑得惊人,“我救了他们,便来找你。”
楚昀眸子里盛着清泓,莞尔一笑:“好。”
一道凌然剑气将他带离了杉林,楚昀再次踏上地面时,已来到重鸾峰上。今日是个晴天,午后阳光艳而不烈,天空碧蓝如洗,一如他初登落华山的那天。年幼的少年被牵着走进那清气环绕的山巅高殿,从此便一脚踏入这纷乱繁杂的世事。
楚昀顺着刺眼的日光扬首看去,白玉石阶上,揽月殿门外,一个身影挺拔地立在那里。
他忽然又想到,当年落华山上的拜师大典。那人也是这般立于高处,深潭似的目光如往日般锐利沉沉,可与他触碰到一处时,却又荡开了些许柔和温意。
楚昀一步一步走上去,就如当年他在那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那样。
那人眼中已不再有过去那般温柔神情,但也不像是在看一个他将要了结性命,又或是将要了结他性命的人。顾浮生的眼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他就那么平平淡淡地站在那里,等待楚昀走到他面前。
他开口:“你来了。”
“是。”楚昀看向他,“来取您的性命。”
顾浮生轻笑一声,他用着云越的身躯,倒透出几分过去没有的亲和感来。楚昀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云越的魂魄呢?”
先前无极观会面,他还能感觉到这具身躯里有云越的气息,可现在,已经彻底消失了。
“那小子心术不正,他这么对你,你莫不是连他也想救?”
楚昀不与他多说,只淡淡重复一句:“云越的魂魄何在?”
顾浮生收敛了唇边笑意:“别急,我一会儿便送你去见他。”
“你又害了一条人命……”楚昀的眸光暗了下来,“也罢,动手吧。”
“你急什么。昀儿,你从来就不是急性子,现在怎么变成这样。”顾浮生不紧不慢转身,推开殿门,“我这里还有个客人,你不想见见么?”
楚昀跟随顾浮生走进揽月殿,高台之上,天岳掌门朝澜长老坐于殿前。他周身被缚灵索捆得动弹不得,见顾浮生走进,大喝道:“你究竟是何方魔头,还不将我放开!”
随后,他便看见了跟在顾浮生身后的楚昀。
“晏清……不,楚昀?你怎么——”
朝澜的话还没说完,顾浮生眼神忽然朝他一凝,后者便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楚昀道:“你想做什么?”
顾浮生淡声道:“没什么,只是他在那里吵闹,不方便我们师徒说话。”
听了他这话,朝澜的双眼骤然睁大。
顾浮生手一抬,二人中间便出现了一张木桌与两个蒲团,他在其中一个蒲团上坐下,拿起木桌上的酒壶晃了晃,倒出两杯酒。
浓郁酒香立即充盈泄出。
顾浮生笑了笑:“来,陪师父喝一杯。”
楚昀没有动,顾浮生眼眸微敛,朝澜的头顶上方显出一把长剑。那长剑悬于朝澜头顶,欲落不落,剑锋泛着凌然冷光。
楚昀在蒲团上坐下。
顾浮生举起酒杯碰了一下楚昀面前的酒杯,道:“昀儿,师父曾问过你,一人性命与千万人性命,孰轻孰重。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回答的么?”
楚昀拿起那白玉制成的酒杯,思绪却忍不住飘远。
“生命乃世间至珍之物,怎能以轻重论之,师父这问题问得也太苛刻了。”
“若一定要你选呢?”
“一人与千万人并无不同,要让我牺牲一人换千万人,我可不干那缺德事。谁要让我选,我就和谁拼命。”
楚昀回过神来,淡淡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顾浮生眼中露出些许怅然,“时间已过去了太久,很多事情,我也记不清了。”
“师父……”
“不过有些事情,我是不会忘的。”他目光转到朝澜身上,冷笑道,“就比如,四百年前天岳门的天梯崩塌。我不过是以清焕长老的名义写了封信,告诉他该如何对付你。谁料他自己贪心不足,担心被世人知晓他的那些小心思,甚至不惜炸毁天梯,来保全自己的名声。有这样的先辈,也难为他们天岳门能发展到今日的地步。”
楚昀惊讶道:“那竟是你……”
不只是他,高台上的朝澜眼中亦是显露惊诧之色。他拼命挣动,却动弹不得,只能从喉头发出些呜咽之声。
顾浮生道:“还不止如此,就连当初仙门的联合清剿,也是我暗中促成的。那段时间魔修与中原的矛盾频出,你不觉得奇怪么?”
听了这话,楚昀却忍不住蹙起眉头:“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顾浮生神情稍滞,敛下眼,神情淡淡:“没什么,只是不想你死得不明不白罢了,就像前世那样……说来也可笑,你我师徒当真是命途多舛,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时隔数百年,竟还能坐在这里喝酒。”
“昀儿,为师这一生做过的事情我都不后悔,唯独有一件……”他停顿片刻,眼中流露几分冷意,“若我早知今日,当初绝不会答应收箫风临为徒。”
楚昀沉默不语,顾浮生又道:“要是他没有来到落华山,当初的你也不会为了救他,夺下乌邪兽骨与其结为血契,甚至误杀了我。你走到这一步,是我害了你,也是他……”
楚昀忽然打断他:“你究竟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顾浮生轻声笑了笑,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缓慢道:“不与你说这些,怎么能拖延到毒性发作呢?”
他话音刚落,二人中间的桌案忽然嘭的一声炸开。酒水四溅,楚昀翻身急退几步,撑起身时,却觉浑身酸软无力。
“你……你做了什么?”
顾浮生躲得及时,身上未沾染丝毫酒水。他整了整衣冠,朝楚昀走过来:“自然是在这殿中用了些能让你老实点的蛊毒。”
楚昀单膝跪倒在地。
顾浮生走到他身边,倾下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傻徒儿,你以为我费尽心机逼你走到绝路,让你与乌邪剑融合,就是等着你来杀我的吗?没有些准备,我怎么敢就这样与你见面呢?”
“你……”
“反正你的魂魄终归是要灰飞烟灭,等我吸收了你神魂与乌邪剑灵融合后的力量,再接替你这肉身,我便能得到真正的乌邪剑了。而你……”顾浮生的声音柔和下来,“我会给你一个痛快,别怕,不会太疼的。”
顾浮生的周身泛起淡淡光芒。丝丝缕缕的白芒薄如轻雾,缓慢汇聚在楚昀面前。那白芒逐渐成型,化作了顾浮生真正的面貌。他倾下身,将那个瘦小的身躯拥住,就像是数百年前,楚昀尚且年幼时,他做的那样。
失去了魂魄的身躯仰面倒地,楚昀冷冷看着眼前那白色的人影,束手无策地任由他朝自己靠近。随后,他身上的力量开始飞速被吸走。
顾浮生轻声道:“事到如今,你该怎么办呢?我的徒儿。”
他的话音刚落,却忽然变了脸色。一阵剧痛从他腹中炸开,顾浮生猛地推开楚昀,同时也推开了那把没入他腹中的长剑。顾浮生踉跄退后,他此时乃魂魄之体,伤口流不出血来,但那尖锐刻骨的痛苦却半分不曾减少。
魂魄之体若非伤及神魂,是无法消灭的。可魂魄亦是人最为敏感脆弱之处,任何一点损伤,都会令人痛不欲生。
顾浮生看着面前神色如常,持剑而立之人,呼吸之间尽是颤抖:“你……你怎么可能……”
楚昀道:“就如师父所说,你有准备,可我也有。”
他抬手一挥,将面前云越的肉身丢至高台上的朝澜身边,再顺手往那处施了个咒术,确保顾浮生不再能进其他肉身。做完这些,他挥剑,剑锋指向顾浮生:“方才那一剑没能杀你,可下一次,我不会再失手了。”
“哈哈……”顾浮生忽然放声大笑,他的笑声是从未有过的癫狂,极哑极沉,仿若野兽嘶鸣,引起阵阵回响。同时,他的眉心缓慢浮现出一道细长的暗色纹路,双目泛起乌青之色。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阴邪气息,在揽月殿上荡开。
滚滚白芒在顾浮生手中汇集成剑,顾浮生的声音嘶哑而森然:“好,那就让我看看,时隔数百年,你的剑术究竟精进到了何等地步。”
“恶鬼道……”饶是楚昀有所猜测,但亲眼所见之后,仍是不免心惊。
生人魂魄以夺舍之术弥留人间,必会遭到天谴,更何况是顾浮生这样,几次三番吞噬生魂之人。他的魂魄之力会在不断夺舍中逐渐消失,乃至灰飞烟灭。除非,他修习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