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弦月在此一刹暗淡, 落下的雨珠浸润青石地面, 而风里, 晏无书袖袍翻飞, 似是招展开的黑色羽翼。
他朝底下投来一瞥——准确地说, 是看了诗棠一眼。后者冲他微微点头,他又将目光移到萧满身上, 然后才离去。
曲寒星从廊上走到院中,语气分外感慨:“要是这一剑落下去,直接把名花倾国底下的儋耳给一并摧毁了, 不知该有多好。”
“若真如此, 名花倾国必然被毁, 到那时, 皇城里的大阵察觉到危险, 说不定便启动, 来对付我们了。”莫钧天站在他身侧,淡声说道。
“是我思虑不周。”曲寒星抬手在额头上敲了敲。
萧满甩袖走入庭院, 疾步往外:“去通知守备军与司天监。”
魏出云祭出云舟。
一行人登上云舟, 周姓道者隐去身形, 踏着飞剑行在云上。
半刻钟后,司天监的人马与守备军的人手到齐,自神京城西出发, 往北面的名花倾国去。
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辰,街头巷尾挤着数不清的人围看杂耍猴戏,当耍杂技的口吐火焰, 或是引着猴儿飞身钻过火圈,登时迸发出如雷的欢呼和掌声。
神京城的另一头,舞龙舞狮的亦开始游行,大人将孩童举在肩上,年轻人牵着家中妇孺,纷纷走上街头,登上阁楼观看。
无处不是一派繁荣的景象,可这些走上街头的,又有几人知晓藏在盛景之下的暗流?
萧满站在云舟边缘,眸眼瞬也不瞬注视着脚下灯火,沉声说道:“到了明日,便是万人空巷的局面了。”
“我们一定可以把事情解决的。”
“若是……我是说如果解决不了呢?到那时,我们可是离儋耳最近的人。”
“我设想过那样的结果,所以,提前准备了一手。”
“嗯?”
“锵锵镪——”曲寒星从乾坤戒中掏出一大叠符纸,“花高价搞到的传送符,虽说没法直接传送回孤山,但离开神京城是不在话下的。”
“可真有你的。”
司天监的人飞来一道传音符:“随时做好战斗准备,有消息称,清隗教的人要来阻拦了!”
萧满一行人行在云上,司天监、守备军双方领队策马,带着一众修行者疾行路中,行至半途,倏见利箭破空!
射的不是人,是马。用的更是普通羽箭,射向非致命位置,目的是什么一目了然。
策马者立时拉紧缰绳,再猛然侧身,同座下马匹一道向着路面翻倒,避免了一次即将发生的踩踏,紧跟着弃马拔刀,与人群中涌出的清隗教众战至一处!
兵戈声、叫喊声、仓皇逃窜的脚步声混杂一处,更有小孩无措地站在路中啼哭。
陈明礼挥剑砍倒一个清隗教人,快步过去把他捞起,再一丢,丢到街旁某个妇人怀中,做完这事,立刻回到战局之中,与清隗教拼杀。
“这是来了多少人!”曲寒星见街上起了干戈,急声问。
“三十一。”萧满张弓搭箭,瞄准某处。
一箭出,改口:“三十。”
钱三顿觉头大:“娘的,怎么这么多!”
马五:“还行,都是守一境,走,下去帮忙。”
不消他说,魏出云已操纵云舟降落,除了萧满,所有人都带着剑跳到街上。
孤山弟子前去援助,局面却是迟迟不见扭转。守备军与司天监死了人,清隗教亦死了人,可无论如何,都冲不破对方的防线。
战至后来,清隗教甚至来了数个归元境修行者,人人手持法器,以一当二。
“他们是什么品种的韭菜,割掉后长新的长得这么快。”曲寒星与莫钧天背抵背,呸出一口血沫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咻——
一支利箭擦着他头顶过去,回头一看,赫见一个清隗教人被穿了喉。
曲寒星忙抬起头:“谢谢满哥!”
萧满没应他,换了个方位,继续张弓。
“周前辈为何不出手?”钱三与马五赵六两人结剑阵共进退,连着杀了数名敌人,忍不住问。
马五道:“前辈是我们这里的最高战力,对方来的不过是些小兵虾米,我们当然不能派出王将!”
钱三语气悲愤:“周前辈对我们太有信心了吧!”
话虽如此,但手上剑招不停。
“不能都被困在这里!”陈明礼杀到魏出云身侧,红着眼对他大吼。
魏出云立时明白他的意思,问:“我们若撤走,你们能够顶住?”
“顶不住也要顶,真当我们是绣花枕头呢?”回答的是司天监众人的领队,言语之间,飞出一道符纸,另一只手在虚空中迅速写了一串什么,似要当街起阵。
“萧师兄、魏师兄,你们小队继续去名花倾国,我们留在这里支援!”赵六说道,“等把这伙人杀光了,再来找你们汇合。”
魏出云沉思片刻,抬头看向上空的萧满。两人交换眼神,萧满来到街上,抓起曲寒星和莫钧天,带着他们回去云舟。
街面渐远,萧满冲着虚空喊了一声,“周前辈。”
“贫道在。”周姓道者从云中现身。
萧满看向他:“到什么程度,你才会出手?”
“我在他们随身携带的玉玦上留了一道剑意,足以保证他们的安全。”周姓道者慢条斯理道,:“再者,也该借着此事,杀一杀神京城的傲气了。”
“好。”萧满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
曲寒星想起方才的战局,一阵无言:“神京城方面出动的最高也不过是归元上境,这皇城……太弱了吧!”
“到不至于。”萧满忆起昨夜在皇城中所闻所见,摇头说道,“若非他们密谋周详、人数众多,单就一个太玄境入神京,造不成威胁。”
“光一个邪教余孽,就能把偌大皇都搞成这样,这国家不会是要完了吧?”曲寒星撇嘴。
名花倾国是皇家之地,但并不靠近皇宫,寻常无甚作用,只在盛典之上开启,守卫不如何森严,上空罩下一个结界,便是所有的防备。
云舟一路向着名花倾国而去,途中没再遭遇拦截,司天监进行了打点,结界不曾阻拦他们。
此处还残留着晏无书先前落下的剑意,凌厉凛冽,甫一接近,便是后背生寒。周姓道者捏了个决,才叫抱虚境的几人不至于瑟瑟发抖。他们在此地绕行一段,总算走到高台底下。
这大抵是修建名花倾国时留下来的暗道,路面与四方墙壁极其粗砺,近河处长满野草青苔,壁上不挂照明用的灯盏,显然,从未安排过人巡逻检查这里。
魏出云取出一盏灯。
这条暗道通往更深的地下,起初略显狭窄,但到了后来,逐渐宽阔,从各处的痕迹来看,是新挖不久。
几人小心翼翼前行。这暗道诡异极了,提灯散发出的光线只能照亮些许范围,仿佛有什么将光吸收了去。
“这里不太对劲。”魏出云道。
曲寒星满不在意:“不对劲才正常,若是对劲,反而让人心头发毛。”
一行人继续前行,暗道里除去脚步声外,唯有断断续续的,不知从何处传来,又似近在耳畔的水滴声。
“加快脚步!”周姓道者沉声说道,“否则我们赶不上。”
“这里有什么吗?”萧满问。
周道者:“路不对。”
萧满几人干脆跑起来。他计算着时间,跑了将近一刻钟,狭窄的路豁然开朗,面前出现一个极为空旷、能够被称为洞窟的地方。
“清隗教真会钻空子!”曲寒星打量一番说道。
莫钧天露出不屑之情:“这也说明苍国自身不行,有空子让人钻。”
洞窟内有风吹来,萧满侧耳一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下一刻,赫见洞窟内现出数道身影。他们与方才在街上拦路的清隗教众打扮相似,身穿黑袍,用兜帽挡住大半张脸。
曲寒星见到这些人,立刻拔剑:“我说怎么没再遇到拦路的,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萧满一探对方境界,不由沉下脸:“都是归元境。”
周姓道者走到四人身前,抬手向后一摆:“退下。”
萧满四人向后退去,把地方让给周姓道者,可他一剑方出,又见洞窟那头闪来一道人影!
这人很胖,胖到寻常的椅子大抵容不下他的屁股,但动作却是轻盈,也不见如何出手的,轻描淡写便接下周姓道者的一剑。
随后落地,露出一个笑容,满脸肥肉都在抖动:“你一个太玄境,打我这群归元境的手下有何意思?来,我和你过招。”
话语落定时分,悍拳即出!
风都凛冽。周姓道者面色一凛,手腕翻转,抬剑相挡。
两个人化作两道残影缠斗,劲气余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碎石渣屑横飞。萧满见状,稍微往旁侧让了些,抬眼看向洞窟另一头。
去路仍被拦住,那里有五个归元境。
且都是归元上境。
萧满敛下眸光,花了半息时间思考,侧目问其余三人:“要不要试试越两重境界杀敌?”
“可以一试。”魏出云微眯起眼,手握紧剑柄。
曲寒星与莫钧天无不道“好”。
四人结成剑阵。
他们是孤山弟子,使的是孤山剑法,结成的阵,自然可称为孤山剑阵,虽比不上孤山真正的大阵,但多多少少具备了些形与神。
去势极猛。
可到底还是落了下风,毕竟对手是五个归元上境,单凭数量,便输了一筹。
萧满面不改色,抬掌向上,掌心间燃起一簇凤凰真火。
整个洞窟的温度在此一刹升高,他素白衣角无风自动,眸眼漆黑,但额心纹路赤红。
他单手持剑,朝着对面五个归元境走去,身法看似极慢,但下一瞬,便从视野中消失了。再出现时,覆手成掌,猛地拍向对手之一的胸膛!
寻常修行者怎耐得住凤凰真火灼烧?片刻不到,此人化作灰烬。其余四个归元境立时后退,魏出云几人看准时机出招。
他们抢到了进攻的节奏,但境界上的差距仍是硬伤,四个归元境对视一眼,寻得机会脱身,迅速变换位置,同样结阵!
抱虚境结出的剑阵如何与归元境的杀阵相比!四个归元境,四剑化为一剑,含着无尽的杀机逼面而来。
萧满再燃凤凰真火,但对方速度更快!
剑光就要落下。
忽然之间,萧满想起上一世他以凤凰真火焚烧雪意峰的画面。深冬的雪意峰上覆满白雪,一把火猝然升起,相当刺眼。
而这一刻,洞窟内亦有一道光华猝然升起,夺目刺眼!
那点光芒自萧满眉间窜出,于瞬息内扩散蔓延,如同一道洪流,澎湃涌向即将落下的那一剑,轻而易举化开,再奔向那四个归元境。
落在此处的剑意无声聚集,凝成点点流光,猛地刺向他们。
杀刃无形,过之封喉。
分明是杀人的场面,却炫目华丽到了极点。
咚!咚!咚!咚!
四道倒地的声音在同一个节拍上响起,拦住他们去路的人皆化作幽魂。
曲寒星握剑的手在抖,激动万分:“满哥,你竟如此厉害!”
“不是我。”萧满低声道。是那夜他与晏无书解决佛龛封印一事时,晏无书点在他眉间的那道剑诀。
却在此时,跟周道者缠斗不休的胖子突然向萧满几人出手。
周道者的反应快到极致,或者说,他一早料到这人会有此心思,闪身过去拦下,将晏无书交给他的那根锤子丢给萧满,厉喝道:“走!”
胖子冷笑出声:“就怕你们走到了,也没有时间了。”
“走!”周道者又道。
萧满几人转身就走,曲寒星寻出几道轻身符,往每人身上都拍了一道。
众人行速提升不少,一路上未曾遇见岔道,他们一路疾奔,约莫过了一刻钟,路到了尽头。
这是一方平台,在画像上见过的儋耳就立在平台边缘,它的身后,河水从高处落下,溅起丈高的水花,晶莹透亮。
灵气端的是充足,浓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儋耳已然启动,周身缭绕着幽光。
“那胖子不是说即使我们走到,也没有时间了吗?”曲寒星感觉莫名其妙,朝着来时路看了一眼。
莫钧天走到儋耳面前,仔细打量着,并道:“别管他,许是想诱骗我们。”
萧满亦朝儋耳走去,可放踏出两步,又立刻退回,站定原处,沉着声音问“我们走了多久!”
曲寒星道:“就半盏茶的功夫。”
“不对。”萧满垂眸道。
他听见远处传来钟声。
当、当、当……一下一下敲着,无论是敲打的力度,还是间隔的节奏,都极熟悉。
他们来到神京城已有几日,每日晨间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是神京早市开张时,敲响的钟声。
但神京城开市,不就意味着——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萧满蹙着眉,“那条路果然有蹊跷!”
“什么?”曲寒星大为震惊。
莫钧天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侧耳细听。
“……清隗教准备得可真是周全。”曲寒星复杂的神情只持续短短一刻,旋即恢复表情,摆手道:“这是早市,而非晚市,现在我们来到儋耳面前了,就是直接捶上去吗?”
“吴前辈说是。”莫钧天道。
曲寒星撸起袖子:“好,就让我们一锤子把它捶碎!”
萧满从乾坤戒中取出锤子,递给曲寒星。
曲寒星双手持着,深吸一口气后,猛地朝儋耳挥去。
咚!
一声巨响,四面起烟尘,可待得看定——
儋耳立在原处,巍然不动。
“可能要多捶几下。”曲寒星笑了声,咬咬牙,再度挥锤。
巨响落地后,儋耳表面起了一处凹陷,但没破。
“我来。”莫钧天朝曲寒星伸手。
一次、两次、三次……
数不清第多少次,无论是刺、劈、砍,抑或者斩,无论四人同时发力,还是独自执锤,但都差了一点。
萧满站在儋耳面前,轻叹一声:“只差一点就能把它砸烂,若是这锤子品阶再高一些,便能成功了。”
神京城南,各地的花车皆已在此停放妥当。天还未亮,秦姐便催着众人起身梳洗,可直到上了花车,都没见到萧满与莫钧天,她气得头疼,来回踱步:
“箫儿和小天还没来?”
“真是的,这个时候去哪儿了!”
诗棠朝着名花倾国的方向望了一眼,挤出一个笑容,前去安慰秦姐:“您别急,他们很快就回来的。”
却闻一声嗤笑:“外人果然是外人。”
紧跟着又有人道:“还好姐妹们从没指望你们三个,便是你们不来,我们也能跳完整支芙蓉阙下。”
“长得不如何,跳得也不如何,说白了就是跟着咱们来神京城沾光的。不要脸的婊子,凭白给了好些银钱。”
说话之人是袖舞回的领舞与她的拥护者,诗棠气得红了脸:“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若没他们,你们指不定已登上西方极乐了!”
领舞者又是一声笑:“连咒人死都说得这般扭捏,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名门大小姐?”
不多时,神京城开市的钟声敲响,萧满与莫钧天仍是不见踪影。秦姐不理会诗棠,同袖舞回众人说起改舞的事。
诗棠看着她们的身影,恨不得甩手就走。
可倏然之间,巨响声从城北接连不断传来。
咚!
咚!
咚!
来自名花倾国所在的方位,连带城南的路面都跟着震颤。花车上摔倒了不少人,响起一片骂爹骂娘的声音。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