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
贡院前的锣鼓敲响, 又是人头攒动的一天。
贡院附近的高楼上,丢下去一块砖,砸到十个人,能有一半是举人;剩下的一半人,不是卖东西做生意的,就是举人老爷家打听消息的。
景行之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 但是柳方憋坏了, 想出来逛逛,于是花了银子包了个茶楼的包厢, 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出门。
汪庄和书娘两个身手好, 挤进人群里看热闹去了, 没跟上大队伍。
明瑞兄约了几个汉北的朋友一道,也分开了。
一家三口,两大一小,清净地进了包厢。
景行之抱了孩子, 小二一问知道他是本届会试考试了的举人老爷, 讨好地跑来跑去,找了几家兄弟店,在茶楼里硬是给小阿灯上了一碗热乎乎的羊奶。
小二们早被掌柜的千叮铃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今日来店里的举人老爷, 到时候哪位举人老爷要是中了, 他们所在的包厢和店铺,三年内都是红店。
要是运气好前三给撞上了,那更不得了, 一间包厢遇上有财的大傻一天就能挣上千两。
景行之看着那碗奶,戳戳小阿灯的脸:“小阿灯,你什么时候能吃饭?喝奶像个什么男子汉,男子汉就要吃饭、吃肉,懂不懂?”
柳方笑眯眯地道:“你的小男子汉刚过了满月,喝奶起码得喝半年。”
想着看看热闹,柳方和景行之的座位靠着窗。
孩子给了景行之照看,柳方新鲜地看着窗外。
在家里床上待了差不多一个月,柳方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许是来得晚,他们这边刚坐下,那边贴红榜的地方就热闹了。
人声一起,景行之抱着的小阿灯就开始人来疯,啊啊呜呜地喊个不停,好像看到了什么很好玩的东西。
柳方也跟着兴奋起来,他探头往外看了看,然后缩回头笑着问景行之:“你感觉自己能在哪个位置?”
“这个真猜不到,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不过我估计,这个数之内吧。”
景行之伸出一个手掌,大拇指和食指圈在一起,后面三根手指翘起,是个完美的“OK”手势。
前三。
柳方看懂了,含笑问他:“这么自信啊?”
景行之耸肩,目光也望向外边。
别的人看不清对面红榜模样,可是两口子都不存在这个问题。
景行之运用真气如臂指挥,柳方不会太多用法,但是远眺是没有问题的。
只有小阿灯是个真的看不见那么远的,躺在景行之怀里吐泡泡玩。
生怕人多挤出事来,红榜后面二百名的名单四十人一组,贴得飞快,很快就贴上了前两百名的名单。
这二百人,够人们看得眼花缭乱,那些抄名字的也要花费好些功夫。
景行之目光在二百个名字里扫过,看见了不少眼熟的。
九十九名,是李华穗。
五十八名,是郑绝伦。
四十九名,是吴明瑞。
在五十八到二百名间,也有几个汉北的学子。
这些人的名字是眼熟,可景行之和他们不熟,也没什么交流,就没怎么在意这些人的名次。
前前后后扫过去,郝有才这位新朋友的名字没有。可见景行之的眼力还是很准的。
他心想,这位有才兄大概要等到下一届才能名列正榜,摆脱那让人烦恼的副榜。
同一时刻。
郝有才和他同一地来的举人们坐在一块儿,看着街上无数喜差报喜信,却始终不见自己名字,心里浮现出景行之那句话——“说不得明年……”
郝有才想着,感觉心中像是有什么落定似的,他叹气一声:“我这届怕是中不了了。”
他身边朋友道:“这才报到一百名五十名,红榜上字那么小,我们看不清,说不得在前面一些!”
“就是,我多亏了有才兄指点!这才得以挂了个尾巴。”排名二一九的新科进士道。
郝有才站起身,摆摆手:“我先回客栈了,届时中了的请我吃饭!”
郝有才心态挺好,这届不成那就下届。
可是真要坐在这儿,等着知道自己落榜的消息,那也太让人难熬了。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郝有才为了舒服,决定逃了。
当然,若是中了,消息送到客栈去,那他可以请这一屋子人吃饭!
郝有才直接跑了。
而京城太白酒楼的一个包厢里。
汉北府府学的学子聚在一处,郑绝伦正一口一口喝着闷酒,整个人显得颓废至极。
郑绝伦身边坐着的,是乡试上侥幸踩了郑绝伦两个名次的荀白。
荀白在汉北府府学,以前被叫做万年老二,但是自打乡试过后,再没人这么叫他。
不做老二的感觉,很好,荀白都快上瘾了。所以他乡试过后,更加勤奋刻苦,努力上进,几乎和书同眠。
荀白看着颓丧的郑绝伦,心想:笑到最后才是胜者。
他有信心,自己这届肯定能中。
而郑绝伦,看他喝成这样,能有什么出息?
正当荀白偷瞄郑绝伦的时候,报信的喜差敲着锣鼓上门了。
“恭喜汉北府荀白老爷,喜提八十八名!”
“恭喜荀兄!”
“荀白你厉害啊!”
八十八名,是目前汉北府最好的成绩,放在往届也不算差。荀白乐得嘴都快合不上了。
“同喜同喜!各位同窗,你们好消息在后面呢!”荀白笑着抱拳回礼,面上掩不住喜色。
郑绝伦淡淡瞥他一眼,麻木的心里漾起波澜。
万年老二都中了,他是不是也有希望?
郑绝伦自打乡试大受打击,整个人就有些颓废,整日里看书喝酒,也不知道自己喝酒的时候多还是看书写文章的时候多。
他怀疑自己的能力,感觉自己太差劲了。
看着荀白,郑绝伦不免又想到那个打击他的男人,心里一想差距,更觉得人生灰暗。
郑绝伦看了一眼,迷瞪着眼趴在了桌子上,目光遥遥地望着天边上白云。
荀白见郑绝伦没反应,心里的欣喜消了一半,有点儿不高兴了。
可主动挑衅也不是他的风格,荀白心底轻松,干脆聊起趣事来:“不知道哪个场场只考一天的一日神人,会是个什么成绩?可真叫人好奇!”
一开始,“一日神人”也只在一个小圈子里流传,但是耐不住出了考场,好多人口口相传,甚至还有些无聊的说自己是那人,所以也就在举人间传开了。
哪怕是会试过去一个月,大家也没忘了颇为传奇的“一日神人”。
到了今日,可能这些等消息的举人不知道今年谁最有希望拿头名的,但是绝对知道有这么一位传说人物,让他们期望得很。
当然,几乎大部分人都等着看笑话,看那个传说人物落榜。
荀白一提,包厢里就笑闹起来。
郑绝伦听着他们的笑声有些心烦,出声不耐道:“别人只考一日,不中也是正理,笑话什么?!何况那人提早离场,只因家中有事,你等能做到如此?”
“绝伦兄,那等轻忽会试之人,合该落榜才是!”
“就是,自己都不好好考,不就是故意让我们笑话的吗?”
“有什么事,还能比会试还重要?真有急事,还考什么考……”
包厢里,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希望抱个进士回家的,所以都是失意人。
失意人最想要的,当然是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所以心思难免灰暗了些。
郑绝伦只有一张嘴,也没了往日里的威信,只能听着这些人聒噪。
听着心生烦躁,郑绝伦摇晃着身子站起身,抱起自己的酒坛子就要走人。
他前脚刚走,后脚喜差就来了。
“恭喜汉北府郑绝伦老爷,喜提五十八名!”
“恭喜汉北府郑绝伦老爷!哪位是郑老爷啊?来接喜报!”
喜差脸上挂着大大的笑,等着正主来了给自己赏钱。
但是汉北府府学的学子们面面相觑,最后荀白道:“郑绝伦刚走,抱着个酒坛子,估计这条街还没走出去呢。”
喜差一听,赶紧带着人乌拉拉地去追人。
半路上,喜差将郑绝伦拦住了:“可是汉北府的郑绝伦,郑老爷?”
郑绝伦点点头,看着喜差的红帽子有些头晕。
他心想,这装扮有些眼熟啊?
那喜差见人点了头,立马道:“恭喜汉北府郑绝伦老爷,喜提五十八名!恭喜恭喜!”
郑绝伦猛地清醒过来,眼睛瞪大,手指着自己问:“我?五十八?”
江南地区好几个府,加上李朝地大物博,会试被取中都是难上加难。往年汉北府的乡试案首,在会试上也不过就五十这个名次的等级。
他只是乡试第五,划掉荀白也不过第四,竟然能在五十八的位置?
那喜差笑着问:“汉北府难不成还有两个郑绝伦老爷?要是有两个,那小的就去找另一个了!”
“没有没有,就我一个。”郑绝伦这下反应过来了,接过了喜差手里的喜报,顺手把荷包也给了喜差。
喜差拿手一捏,乐得不行,心想这种醉酒老爷可真是大方仁义!
再遇上一个,今年家里婆娘要做衣服的钱都有了!
“谢谢郑老爷,小的回去送别的喜报了!”喜差道谢一句,趁着郑绝伦还没酒醒赶紧走。
郑绝伦拿着喜报,高兴得牙不见眼,等高兴完了,郑绝伦终于想起来自己干的糟心事。
——别人天天熬夜看书做题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在喝酒,耍酒疯。
——别人专心考试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还往考场里带了酒,要不是夫人偷偷给他倒了,他说不得要带上两坛子!
浑浑噩噩还能考五十八,要是好好考……要是好好考,自己能拿什么名次?!
郑绝伦悔不当初,抱着头,蹲在大街上就后悔哭了!
“善妒之心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