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半月多,琼林宴在皇宫的琼林苑展开了。这一天也是宗帝的四十寿辰,是他在位的第十七年,举国欢庆七天,天下大赦,三年赋税降低,闻者欢饮达旦。
进士们乘着这股东风打马御街前,在人声喧天里春风得意地进了皇宫。前三甲都是年轻俊秀儿郎,惹得这一天的长丹花价不断飚涨,不断地往他们身上招呼。后面鲜花一度断货,大胆的姑娘家着了急,抢了菜摊上的西兰花充数,呼喊着各位男神的大名。场面一度十分振奋,以前三甲的应援最为惊叹。
于尔征也被砸了些许,花香熏得人打喷嚏。他握着缰绳揉鼻子,看着两街高楼上挂着的花灯,认出自己题字的,自讥几番。人间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今年例外的还添加了武举综合得出的前二十位武生,这些魁梧的壮汉跟随在后头也得了不少喝彩,他们抱着拳呼喝着回应,只有李保一脸如丧考妣。
众人伴着一路雷动掌声来到皇宫西门下马,文前武后,共计八十人,规规矩矩地随着宫人前往琼林苑。
这一届的进士们着实是赶上了好时候,正遇宗帝不惑生辰,又是新贵丽妃操办。那琼林宴处处奢侈,丽妃可不讲究什么天家的含蓄风仪,全照着一个奢来办,闪得人眼睛发直。
姚左牧微怔地环视周遭,总觉得那些华贵的装饰似曾相识,虽闪得人眼慌,但格局看着无一处不熨帖,仿佛是照着自己的喜好摆设的。举杯一喝,更是自己最喜欢的杏花酒。酒壶旁置的盘里摆了两个式样粗糙的糖火烧,虽不中看,但却是他私底下最爱吃的糕点。
这两个糖火烧,和这华贵宴会无比突兀。他扫了一眼,只有自己桌上有,其他人多的是工艺菜,大都是些精致得几乎不中用的食物。
这些朝堂的新人们还没有资格到前朝恭贺陛下寿辰,先在此用午饭,然后在限定区域内赏皇家景光,虽有安排好的午憩场所,但几乎没有人前去,都和同届们聚在一起。
文武相交,风雅的吟诗作对,预备点贺寿墨水,直率的谈过关斩将的幸运与得意,一整个下午都沉浸在飘飘欲仙的境界里,没有人的神色是疲倦的。
这就是一场交际会,初出茅庐的新人无意或有意地交圈子,只待看多年洗濯之后,留下的胜者是哪一类圈,哪一些人。
夕阳残照时,琼林苑隐在花树里的宫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宫人们挂上散着荧光的绢纱,驱蚊的无味香炉数不胜数,严严实实地朦胧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中午的桌椅格局大改,变成了多环的圆螺形,十二樽金铜仙人持灯,花影火烛摇曳,显然今晚到场的大人物数量不少,重头戏在夜不在昼。
果然不出一会,一品大官员和高品爵位宗亲逐渐到齐。下去稍作捯饬的进士们回来,各佩一朵宫绣杏花,满座白瓣红蕊,冠巾如风过瑟动的叶。
苍穹之光完全败于灯珠之辉时,天家驾临了。宗帝在前头,四妃随在两侧之后,左丽妃右淑妃。再后是公主皇子,锦瑟天姿,轩然霞举。
宗帝落高座,所有人起身下拜,齐呼圣体永安,万寿无疆,国运昌盛云云。
宗帝喜怒不形于色,沉声免礼,待所有人落座,他自己举杯站起,向那八十文武新才朗声:“壮今日大楚才士济济,与国无疆。愿诸君立志达道,安本丰末,为吾天下器,激浊扬清!”
众士齐呼:“必不负吾皇之心!”
吉钟鸣,笙乐起。丽妃裙摆的芍药捻丝纱因此一动而无风拂起,倩丽香气盛放,率先触动近旁的公主嗅觉,于浩荡奢靡之中再添一点浮华幻象的意味。
不归的位置依然只在宗帝之下,但这次楚思远因已定身份而按序位排在其他三位皇子之后,变成姚蓉与她隔桌。
对面宗亲依然以威亲王为首,大人物们身后,还藏了阿箬、采灵、宛妗三个女孩儿,正看着对面细声攀谈得起劲,必定是谈状元榜眼二位各家小叔兄长,阿箬坐在中间,显然两只耳朵不甚够用。
众臣的贺礼在白天已奉上,晚宴是进士们的主场,没多久便开始了贺寿文章,不时诸子口出锦绣,一篇更比一篇精彩。也有武生做出好寿诗的,不过大多还是只负责鼓掌。
令不归惊奇的是那来自外域莽原的蒙图罕,一副褐发黄瞳的外域模样,所作贺文与中原佼佼者不分伯仲,博得了不少赞赏视线。异貌异质,在这宴上可谓是抓足了眼球,甚至快要把前三甲压下去了。
好在轮到后面三甲时,姚左牧用典极工,刘采仲辞藻极馥,冯观文气象极阔,一个赛一个出众,才为中原之子扳回一局。
不归听了也赞叹,往侧一看,姚蓉执着酒杯发呆,精心勾勒的眼尾红妆有温柔的弧度。她越过姚蓉去看鱼儿,他正和思坤说话,她的视线再度越过,落在了靠后的于尔征身上。
轻叹之间,宗帝已给三甲赏下白玉,歌舞开始助兴。
开场的向来趋于形式,还没到**之地,不归看着兴致平平,只默默挑桌上的小点心细嚼慢咽。忽然感到有道奇怪视线,她不经意侧首看去,却是刘采仲,似是在暗暗凝视丽妃。
她思及前世,不禁为此捏一把汗,这人魔怔了?
这时开场舞完毕,众人笑着品谈,忽有一位宗亲开口:“想当年陛下弱冠,还是储君那会,长公主演望春舞,何等惊鸿!二十年已过,故人不在,却不知道小公主舞艺如何?可能青出于蓝?”
满座瞬间安静了一会,而后有附和声。
慧妃有些着急,白衣依旧的柔妃抢在她先前开口:“不妥。”她出于将帅之家,冷冷二字喝止,便压回了旁人的附和声。
但那起哄的宗亲竟又抢道:“久闻公主通晓音律歌舞,只见这些个俗物作演,实在难解雅兴。正逢陛下寿辰大吉,科举英秀儿郎荟聚,不知公主可否赏脸献艺,令我等也开开眼界,点装这难得的双喜之夜?”
宗帝面色不动,但心中已被旧事牵动,一时不能解围。
不归捻着玉杯,这伤受得隐秘,消息一直封着,不便当面拒绝。左臂皮肉伤愈合得差不多,但左肩还没好,根本撑不出那繁复多变的望春舞。
就是全盛姿态,也肯定比不过母亲冠绝。再者二十年前的储君弱冠辰是小家宴,而今算是半朝半国宴,堂堂大公主当堂献艺?人活一张脸,这脸虽不好,但也还是要的。
此中歌舞伎又全是丽妃找来的当世一流之人,论其技艺都是些登峰造极者,而她终日事务缠身,还兼备教养一个四皇子,音律不过是略通一二平日消遣着罢了,哪里来的精通二字。他们这么请示,像是存心让她出丑。
楚思远看向她,只见她神色未变,含笑放下手中玉杯轻抚,一个抬眼,眸中微光流转。
“当今舞乐大家尽在,不归若舞,不过是班门弄斧。倒是方才观舞有感,想了个故事,编了支曲子,若诸位有兴致,不妨一闻。”
她又晃了晃杯子:“只是听着难免无趣,不如孤将曲故交给舅父,让乐舞者来演,诸位来闻听,猜一猜这故事,舅父便作押题人,如何?”
话落引起一阵哗然,不知还有这样的猜舞法子。
姚蓉坐定一想,一气刚松一口又起,这一出最考验舞者的功底,她不知小霸王编曲功底如何,临时变数之下,舞者要是领会有误、演出失误、传达出错,无人能领悟出来,那就是技艺不精。届时不仅公主丢脸,她还怕有心人以此来指摘自己以次充好应付陛下,那这双重祸水就引到安排这些乐舞伎的自己身上来了。
但宗帝已一口应下了,笔墨都有现成的,这着朱雀纹束裙的公主顷刻便写了一曲一词一故,大总管贾保亲自将乐谱故事送去后台。宗帝接过那谜底一看楞住,看了不归一眼,而后限其在一时辰内,舞者可随意发挥,演出故事之感,乐伎更是得奏出公主所做之曲。
姚蓉越发不安,看向上面时,不归安然一笑似安抚,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姑且相信,又恼那节外生枝的宗亲乱了接下去的安排,急忙想着应对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