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指尖烫得一抖,不觉欣喜,反而觉得有如刀割。
楚思远安静固执地看着她,不再出声。单方面的剖白之后,便只剩漫长的寂静和浓重的药味。
“你呢。”
不归想抽回手,叫他握住了。
门口忽然传来罗沁的声音:“启禀殿下,公子,国都有帝旨来传。”
楚思远恼火,不归神志一凛,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先扶我起来。”
楚思远站起把她扶起来,又弯腰给她穿上鞋。不归触电一般想躲,脚裸却叫他握紧在掌心,不容得挣脱。
待穿好,不归连忙落了地,急着要外出,却叫他攒着气拉在臂弯里,要这样亲密地揽着往外出。
不成体统。
不归脑中嗡嗡,却也只能由着他这样牵引着自己往外去。
门开,罗沁看见楚思远落在不归腰上的手并没有多惊诧,只是向旁边让开,轻声道:“殿下,国都的人来了。”
不归抬眼看去,迈开腿想向前,楚思远却固着她没有松动。
楚思远在这一瞬间只想带着她远走高飞。
前方传旨的人见此僵局,快速地反应过来,握着圣旨也没有托大,直接来到了药庐前,清了清嗓子道:“四公子,请接旨。”
楚思远眼神比之前更为锋利,几乎要把来者盯穿。
不归见他半天没反应,也没有跪下的意思,不由得抓住了腰上的手,低声唤他:“思远。”
传旨官再重复一遍,楚思远依旧不动:“我在听。”
传旨官额头已经冒了汗,却见不远处的振武军凶神恶煞地握着腰间刀鞘,似乎是只要他敢强令主将屈膝他们就马上剁碎他一样。传旨官求助地看向公主,对方却神情恍惚闷不吭声。这倒霉的人只好硬着头皮展开圣旨,逐一念起来。
圣旨上传的都是对四公子的诚赞,从西北一路夸到甘城的剿匪治疫,最后宣他回宫受封。
前面都是虚话,最后一句才是最重要的。他回去,耗在此处消极怠工的公主必然随同。圣旨上无一字提公主,却都落在了她的实处和弱点,那才叫九五手中的太极乾坤。
楚思远垂眼看了她,这个视角看下去,她像手无寸铁的食草动物,束手无可逃脱。
不归沉默了半晌,在他臂弯里轻声:“思远,接。”
楚思远阖了一瞬的眼,低沉道:“楚思远,接旨。”
传旨官如临大赦,连忙将圣旨交了过去。
楚思远接过,转头随手就扔给了李保。
不归掰开他的手:“回去了。”
楚思远揽回来:“你身体不行。”
“休养够了。”不归拍他的手,小声道:“鱼儿,再听我一回的话吧。”
楚思远颊侧咬肌绷成一线,松开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当天下午,联同振武和康王一行人,全部整装完毕,离开了甘城。
不归来时打马,去时只能捧着药炉子窝在马车里,听罗沁将这些天积压的东西屡屡报出来。
甘城令在她病倒那一天,趁着其他人慌着手脚投河了。天御把他捞出来时人还有一口气,但什么也不肯说,很快就咽了气,没有说出那群振武旧军的山匪到底如何出现并作乱。刘采仲因此更是断了搜查,郁卒得不行。
甘城中千户人家,因疫毒折了近半,这笔冤魂账也只能扣在山匪头上。
接下来便是国都的变动。
“宫中暂时是柔妃娘娘在主事,朝中刘宰相回了凤阁,上头没有告解到底是谁算得暂时主掌凤阁。”
不归嗅着药气,左眼模糊看得不舒服,取了眼罩绑上,听了半晌才吭声:“轮到柔娘娘主事了。”
罗沁接口:“暂时罢了。回了宫,后权恐怕还是会交接到广梧和内务府。”
不归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三位娘娘同在宫中,陛下芥蒂冯氏,厌弃楚氏,但这二位娘娘所出的皇子都封了王。你知道为什么一向以来最投陛下眼缘的陈氏,她所出的却没有封王么?”
罗沁怔了怔:“我不知道。”
“寒铁星花。”不归闭上眼靠在车壁上,声音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微微晃了起来,“有个人,说要打一枚寒铁星花求亲。”
罗沁抬眼望了望车顶,诚恳道:“这公子必然十分十分喜爱求亲的女子。”
不归轻轻踩了一下她的脚:“小先生,你就不觉得这话十分耳熟么?”
罗沁认真地想了半刻,认输了:“想不出来,请殿下赐教。”
不归睁开眼:“你十六那年,一群小孩到广梧做客。思坤曾讲一个故事,惹思鸿叫嚷了。”
罗沁立马就想起来了:“黑熊要摘一枚寒铁打的花,送给红狐狸……”
她复述过后,有些不解:“怎么了?”
不归捧着药:“你瞧,不是谁,都能圆满求亲的。”
罗沁遂唉声叹气:“公子真可怜,我一个奴婢,此时倒同情起他来了。”
不归又闭上了眼,轻声:“闭嘴。”
罗沁知道她没睡下,又说起来:“我跟着殿下这样多年,殿下少年时还好,猜得出一二,如今时常不知道殿下话中何指。但请殿下传个明清些的命令,这回去,第一步该做什么?”
是查你的毒,还是掌你的权?
她都清楚,可她却轻挑了窗帘,看了一眼外头马上的人,哑声说:“我要先去找个答案。”
罗沁摸不着头脑,最后也只能归结到是四公子的缘故上去。
待到长丹,已经是傍晚了。
与离开时不同,楚思远这回归来,城门口熙熙攘攘排了好些官员。他一下马,便听了满耳朵的恭贺交赞。
如果没有甘城一疫,如果他带着那些新兵一路顺遂赶回长丹,也许此刻他会打从心里感到高兴。但此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所剩一半的振武,和那马车里下来的心爱的姑娘,他只觉耳边的美言讽刺不已。
不归掀开车帘,看见他大踏步而来,手伸到她面前。
不归摇了摇头,自己下了马,擦过他身边时轻声道:“今日之内,必还你答案。”
楚思远眸色一亮,转身看着她换上皇家與队的马车。
因着这一句话,缓回皇宫的这一路,便不算煎熬。
皇宫早有了安排,接风洗尘宴备得热火朝天,极为隆重。
楚思远要跟着她走,不归没让:“去办你的事,办完再回广梧。”
楚思远没再多说,转身去料理同僚和属下的事。
不归看着他离开视线,侧首对罗沁道:“你回广梧主事,不必跟着来。”
“殿下要去哪里?”
“柔娘娘那。”
病愈的人虚弱。不归走得慢,便也慢慢想。等来到柔妃宫不远处,昔日那安静的去处如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中又秩序井然。
不归没让宫人跟着,摘了眼罩自己袖手上前去。
柔妃宫门前的人见了她,连忙下阶去迎。不多一时,穿过简约的宫廊,她看见书房内简素的一个白衣背影。
宫人退下,不归上前欲行礼,柔妃稳稳托住她的手,带着她去坐下。
“不归甘城一去,可还安好?”
不归轻笑:“回柔娘娘,还算顺畅,只是给长辈们添乱了。”
柔妃握惯了兵戈的手心有薄茧,但笑意温婉:“多心,你顾自己便好,不必只往自己身上挑毛病。刚回宫好好歇着,待过几日,你休养全了,这些琐事还得挪到广梧去——”
不归反握她的手:“柔娘娘,不归今来不问这些,想问一些旧事。”
柔妃便斥退闲杂人等,只剩她二人:“你只管问,柔姨知无不答。”
不归顿了一时,缓缓道:“当年琼林宴晚,我去养正殿面见舅父,当时您正从殿中出来。”
“不错。”柔妃正声,“当夜陛下封两位皇子为王,我对你说思坤不会卷入嫡争,此话如今、将来也都做数。”
“柔娘娘恕罪。”不归低声,“这几年来,我心中戒备,细细查过诸位皇子,查出了您的旧事。”
柔妃陈暮的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更早的时候,思坤曾在我宫中说过一段故事。”不归轻声复述了那黑熊与红狐狸的旧故,又说:“有远赴者欲折寒铁花,不复归,等候者红衣换白衣。”
陈暮指尖颤起,眼睛先湿了:“只在他小的时候,笼统说过几回。他素来记忆不如何,难为……记住了。”
不归也记住了。慢慢地查,在楚思远离开的半年里查清了。
故事里的黑熊名陈礼,红狐狸名陈暮,俱出国中显赫将族陈家。只是他出于旁系,攀不上主家高贵的嫡女暮,虽相悦,身微不足以提亲。
他便奋力去搏与她匹配的身份,参武举,败于平民于霆。将家不笑未上三甲的其他将族,反笑他这陈家儿郎败于草芥。旁人仰望不可求的榜眼,于他反而成了耻笑。
又再时,传闻新帝有意与陈家结亲,这年轻人分说不出,急迫入心,欲予切实功勋自证求亲。临走时折了烈烈如火的芍药簪在心爱的红衣姑娘鬓边,对她道,凯旋时以寒铁星花为聘。
他没想过她在不在乎此些。
他也没想过,芍药别名将离,本不该以此道告别。
寓意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