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1 / 2)

罗沁呆了半晌,眼角好似染了带雾气的胭脂:“即便为奴,难道不能先谈苟活么?殿下,你说的什么后路都太遥远,先请太医院所有杏林圣手来诊治才靠谱!”

“不必请,孤试过了。”不归起身到她身边,“是什么毒、是谁下的已经没有追究的意义了,孤治到如今,从来未除源,只是续命而已。来到此时,已经续到底了。”

罗沁抬手捂口,低着头瑟抖着肩膀。

不归轻捏她肩头:“沁儿。”

罗沁猛然上前抱住她,抵在她肩上不说一字。不归听见她牙齿的颤栗声,便抬起手拍着她的后背,和少年时反过来。

十二岁以前,体弱不耐动荡,时不时便骤然病发,夜间困涩不能眠时,便是罗沁来拍她后背。

“对不起。”不归轻抚她的发髻,“自幼至今,给你带去了不尽麻烦。”

原本想去一趟养正殿,最后到底还是来不及。不归安抚过悲恸的罗沁,处理其他琐事后便又出了宫。到马车那儿时,一旁的高头黑马还在,她转头去问守在一边的护卫:“郁王走了么?”

“回殿下,没看见王爷出来。”

不归看了他一眼天色,约莫值正午,距离早朝结束已过去了两个时辰。

总不会还在吧?

她开了一柄伞重回前朝,未走多时,停在了长阶下。

楚思远坐在最上边的台阶上,两手搁在膝上,长腿随意屈着,正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还未到弱冠的年岁,玉扣束起头发拢成及后颈的发辫,此时低着头,那些漆黑的发梢覆在侧颈,像是投在身上的阴影。

好似一个套着华服却无处可去的流浪子。

不归仰首看了他一会,提起裙摆无声拾阶而上。

楚思远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太阳照在后脑勺上不失为暖长丹的日光与西北的烈日不同,没有风沙裹挟腥气,到处透着甜美的安逸气息。

他看着地面的青色长阶。那是上好的质地,铺在这一百九十九步朝拜阶上,巍峨气派地由着华贵的官靴熙熙攘攘地踩。不像西北的堡墙,风沙来蚀,重器来砸,火油与冷血来泼,坑洼得不成样子。

忽而眼前闯进一角衣袂,衣下素履一侧绣有不显眼的燕翅。

他的阴暗蒸发,抬头看见一柄桃花伞。

眉目如冰花的人说:“走了。”

楚思远看了她一会,这姑娘转身要走,他便伸长手臂环住她的腰。

“做什么?”

楚思远把脑袋靠在她不足一握的腰上,缓缓呼了一口气:“坐得久,把腿坐麻了,阿姐等我一等。”

她不出声,估计是无言以对。

楚思远环着这把腰,心想,是个繁花脆弱人。

不归等了许久,见他始终不动,屈指敲了他脑壳:“差不多就行了,松开。”

“你动气了。”他蹭了蹭她的腰,仰首问她,“你还娶我么?”

不归眼睫颤了一瞬,不由自主地抚了他的短发,凝望了一会轻声:“一码归一码,我不说谎。”

楚思远立即起身,猛的把她打横抱起来。不归猝不及防,差点滑了手里的伞,瞪着他喝道:“你又干什么?”

楚思远稳稳地托着她,轮廓在伞下,眼里烙印了桃花的影。

“我等阿姐许久,该回家了。”

调任西北的圣旨传下来时,陈涵并没有太多惊讶。他默不作声地接过,一副早有心理准备的稳重模样。

传旨官还拱着手奉承了一句:“少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哪。”

陈涵没说什么,圣旨只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跨上了骏马,扬起了一路的尘沙。

他在蒹葭坊停下,仰头看了那六层高的楼阁半晌,又掉转马头,缓缓策回守城那里。

接下来的几天他常往蒹葭坊跑,但再不进去,只在门口抬头望一会,悄然而至悄然离去。

天涯在窗畔看着少将军落拓的背影,合了扇往掌心轻敲。

少将军是不可多得的呆子,他一直知道。

整顿了十天,少将军磨好了刀剑,背上长弓预备上马。

郁王一大早来送,不知怎的鬓边有道浅浅的抓痕,人问起,一脸诡异莫名的开心。

振武副将李保接替了守城的职务,那支训练出了效果的振武军则决定由少将军带领前往西北支援。

“带上兄弟们,”楚思远指着那支队伍,“他们不输任何人。”

“放心,你们的娃就交给我了。”陈涵笑着点头,仰首看了一眼长丹的城墙,故作轻松地说道:“总算不用再守这纸糊似的红墙绿瓦了。塞外天地,也该轮到我遛一遭。”

李保耸肩:“放心吧,您不会寂寞的,等差不多了我也想回去。少将军先把兄弟们带去,时候一到我就去和你们作伴。”

楚思远捶他肩膀揶揄:“我看少将军明明舍不得这温柔乡。”

陈涵笑起来:“说谁呢?”

三个人互相看看,同时爆出了大笑。

“燕背坡交给少将军了。”

“嗯,楼上大漠夕阳,我替你看了。”

“等着哈,等我们哥仨再凑一桌,赛个马,比个摔跤。”

“再比八百回赢的也是我。”

三个儿郎嘻哈着互相捶,临了,少将军上马,拱手行过礼,马蹄踏出悍风,身后军旗猎猎。

策出长丹城不久,军队途径白涌山,少将军远远看见官道上有马拦路,拽紧马缰停下。

他看清前方的人,两眼发直。

腰系双剑、背绑长弓的俊秀儿郎打马转身而来,青缨发带与乌黑发梢扬起,眉眼如画,与肃杀的铁甲之师格格不入。

身后的军队莫名其妙,靠得最近的将士瞅见少将军瞬间从耳朵红到脖子里去,一头不解的大雾。

那人握着腰间剑柄打马到他面前来,合手行了军礼:“草民天涯,想参军追随陈少将军。”

陈涵神色一变,脸上的红褪去,掷地有声地呵斥道:“休胡闹,回去!”

天涯看着他,轻笑了一声:“真不能?”

陈涵第一次冲他动气:“沙场无儿戏,回去。”

天涯摸向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递到他面前,轻声道:“原本不想和少将军来硬的。”

陈涵瞪着他:“你来什么都没用……”

阳光沥过令牌,他看到了那上面的两个字,顿时语结了。

天御。

天涯把令牌翻过,背面是一个冰冷的涯字。

他收回令牌,注视着陈涵,以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说:“天御二字,将军应当不陌生。”

少将军怔了。

他要关心阴影下的皇家暗卫做什么?

他只关心光明下清逸的舞者。

“少将军,请吧。”天涯策马让开,“主上令卑职追随左右,还请您不要为难卑职。”

陈涵钝钝地反应过来,眼角有些发酸,凝刻了他一眼。

曙光下,白涌山的苍翠明亮起来,属于将军与舞者的种种在这明亮下蒸发,变成了臣子与鹰犬的牵扯。

天涯按着腰间剑柄,指尖微微发抖,唇上还挂着熟悉的浅笑。

陈涵呼出一口气,凶狠地拽起马缰长喝:“走!”

晨光穿过横枝照进公主府,不归取过白鸽爪上的信笺展开,看见其上的“寻到所在”,挑了眉后轻笑。

她烧去信笺,低头修剪起指甲。罗沁见她闲下,便在一边呈报,不归听了只点头,安静地盘算着。

国都与边关是一架天平,哪一处异变都能撼动大厦。

“天御此外,关于姚御史当年的死因也在散播。冯太师掌太学,最重名望,谣言一鼎沸,冯氏必定要出来掺和。”

“冯家说多错多。”不归磨着指甲,“不急,让手下人多写文章。姚御史是第一层,不管他们怎么驳回来都不必在意,按节奏来抽丝剥茧,把冯氏这些年来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排挤寒门的种种顺势列出来。”

“是。”

罗沁自从发现了主子的命数,便说什么也要来公主府,但求解忧。不归斥她愚忠,她闷不吭声,眼圈发红。

一看这眼神,她也拒绝不开,只好在府里给罗沁整出了厢房。

不归磨好了指甲,起身去披朝服。罗沁上前来帮忙料理,把朝服披上她后背时隐约看见后颈衣领下有痕迹,神色顿时变了。

一时冲动之下,她拉开了不归的后领,顺着脊线看见了她背上斑驳的痕迹。

不归楞了,从镜子里看见她的变色,连忙抬手按住后颈:“别看了,你帮忙拉高些。”

罗沁瞪向她:“您……这……”她又震惊又羞恼,音量陡然提高:“你不要命了?”

不归被怼得缩了脖子,随后坦然反笑:“正因苦短,才当行乐。”

罗沁听不得这样的话,按住她肩膀闷声:“您别这样,殿下若是……不在,奴婢便失了主心骨,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归收了笑,反手拍她的手:“你找错了,主心骨在你自己身上。”

“这么多年,奴婢早已习惯了。”

不归回身弹她额头:“你还有漫长余生,有的是时间。”

她取过桌上一小盒药膏拢在袖里推门而出,罗沁在原地顿了一会,回神来追上她,拉住她的袖子问:“殿下,你对奴婢期许这样多,那公子——郁王呢?所谓行乐,难道就是为了其后的长痛吗?”

不归转身捂住她的嘴,低声:“谁不喜欢美梦呢?”

罗沁抓下她的手,刚要反驳,却看见她红了眼眶。

“是我,我喜欢这美梦。”不归低声,“你别揭穿,好么?”

罗沁无法应对。

恰此时许烟从门口进来:“启禀殿下,亲王府上的人来报,说康王爷昨夜从马上摔下来伤着了,想请罗姑娘前去探望。”

不归神色回常,拉过她的手往外去:“你去吧,别让他久等了。孤得上朝去,回来再绕道去。”

罗沁两边都忧心,却被不归拉到门口不由分说地送上前往亲王府的马车,美其名曰代孤照看二弟。

不归自己上了马车,垂头静默。没走多久,她便听见车外有重叠的马蹄声,掀过车窗一看,车外儿郎的马蹄猎猎,儿郎见了她便展颜。

不归忽然觉得脊背有些酥,取出小药盒递去,指指他鬓边,做完马上关了窗,留楚思远在马上抿唇直乐。

待入朝,今日的重头依然围绕在定王妃身上。自定王大婚到今日,定王妃失踪已有十日,朝中三司联合,还没能把人找回来。

另一边的定王日渐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理寺少卿出列,上报城门封严,定王妃必然还滞留长丹。但搜寻数日,数家贵府不肯配合搜查,三司已经圈定了怀疑范围。此人最后提谏调君王令,请郁王领军搜诸贵府。

此一出堂上哗然。强搜贵门之宅看似在变相让出城中军权,实则最得罪人。世家的巡防军不敢做,他们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不归听着身后吵嚷的争辩简直要气笑,同时也迫切寻思着解决。僵持没多久,就听身后楚思远出列:“儿臣以为,寻长嫂之事不宜耽搁,当与大哥共同搜寻。”

定王所掌文权,受的影响会比他深,他想拉他下水。

冯御史刚要驳回,久不开口的定王忽然合手出列:“儿臣附议。”

不归侧首看楚思远,他回来一个无声眼神:“没事。”

她便也合手:“儿臣也附议。”

早朝一结束,搜查令迅速颁布下去。不归回广梧,楚思远和思平一同去调兵挨户搜查,一路上两人表面维持平和,暗里火‖药味浓重。

按着名册,他们派士兵去围住未搜查过的府宅,开始不由分说地挨家搜检。有两位王爷站在前方,被搜的府宅贵族只敢怒不敢言,个个憋得脸色难看。

楚思远视之不见,不痛不痒地和定王闲话:“若能早日寻回长嫂便好了。”

思平沉默寡言,期间莫名其妙地回了他一句:“四弟,你不适合长丹。”

楚思远半认真半开玩笑:“对,我不适合长留这个地方。以后若有机会,四弟只想带上家眷到外游山玩水去。不比大哥,深根在此。”他轻笑,“依照四弟愚见,最好王不见王。”

正这样说,他们就来到了威亲王的府宅。自亲王调回昌城,亲王府便剩下县主楚箬,其后康王回长丹,也回了这府里落脚。这宅子里住的都是皇族,先前的巡防军更不敢随意进去搜查。

就连思平也略微犹豫,楚思远却爽快上前打招呼。他常来串门,那门口侍卫见了他也不陌生,开始还笑脸相迎,一听两位王爷是来搜府时脸色就变了,麻溜地跑进府里去通传。

没一会儿,阿箬就怒气冲冲地出来了:“搜府?搜亲王府?!”

思平轻咳,默默地取出了宗帝盖印的搜查手札。

楚思远抱拳:“阿箬消消气,我们是顺道来看看二哥的,搜府走个过场而已。”

阿箬一脸难看,杵门口站了好一会才凝着眉道:“我哥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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