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是从魏尔伦感觉自己的皮肤在发痒开始的。
他走在横滨的街道上, 脑内暗自揣度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毕竟他的直觉告诉他,绫辻行人即将有什么大动作, 因为这是他遇到的最不可控的少年,有着罕见的聪明大脑和绝佳的行动力。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 从他的头顶掠过了一片阴影, 魏尔伦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只乌鸦越过了他。
他的心因此沉了一下, 这片阴影似乎直接落在了他的心底。
在西方中乌鸦代表着死神, 是一种极其不祥的报丧动物, 它们吞噬腐肉,停在枯萎的树枝上,在死去的亡人棺材前嘶吼聒噪, 让死者的灵魂徘徊不去,惶惶不得安宁。
而眼前这只乌鸦,和他见过的完全不一样。
它更加接近于使魔, 因为它的每支羽毛都顺着风的轨迹漂浮,像是乘着它流动的液体, 深凹的眼窝处是两窝猩红色的鬼火, 无端让人想起那个给人以同样感觉、代表着死亡的少年,仿佛在给亡者带来一首不祥的葬歌。
“你想干什么。”魏尔伦道。
那只乌鸦的眼眸后似乎有一个人在借此无情地注视着他的错觉, 而在他的追问下,它歪头注视了他一会儿,居然拍拍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了空气中一种接近于硫磺的味道。
紧接着, 魏尔伦突兀地感觉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仿佛被蜂蛰了一下。
他翻过手掌,发现自己的腕环节出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黑色小痔, 就像点在纸张上的墨点那样迅速扩散开来,星星点点地浮现在魏尔伦的手臂上,痛疼让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被一种未知的东西感染了。
一个人的名字迅速浮上了他的脑海。
魏尔伦确定一定是他做的,而那只乌鸦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几米远处,像是在给他带路,他眯起了眼睛。
……
……
绫辻换了一身衣服,和兰堂走了出去。
由于他正在抽芽的年龄,所以和兰堂的身高差距正在逐渐缩小,每一天,像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就会是一个全新的模样,所以如果那群异能特务科的人见到了绫辻行人本人,也会意外他在外貌上的改变是如此巨大。
绫辻的婴儿肥正在褪去,显露出了一些尖尖的下巴,衬托的他的五官更加清隽干净,整张脸的长相非常和谐,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的感觉,就像在山峰上积累的第一层新雪,却在触手间带来一阵将人推开的凉意。
他正在努力地长大,但身影瘦削,仍旧是一个少年的模样,兰堂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你想和我聊什么。”绫辻道。
兰堂回过神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说吧。”他的语气中有一丝不容反驳的气息,“毕竟你迟早要问我的。”
这就是他最特别的一点了,绫辻好像不懂什么叫做委婉,或者说,他太擅长看清楚别人正在想什么了,所以情商这种东西是波动的,纯粹看他愿不愿意这么做,兰堂就很吃他这一套。
“你会留在横滨,还是……和我回法国?”
注意到绫辻投来的视线,兰堂匆忙道:“我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当港黑首领,但其实这不是你一开始的意愿,对吧?我能够感觉的到,如果在这些事情处理好后,你愿意和我去法国生活吗?”
他的眼神有些期待,还很不舍。
兰堂是一个法国人,从最开始就已经很清楚了,他是因为荒神计划才会前往日本这座城市,他原本生活的城市是巴黎,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了,他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雨果会让他回去的。
而他最放心不下的人都在这里,兰堂很犹豫,也不知道如何将这件事说出口。
“你问过中也了吗。”绫辻只是道。
“问过了,在他走之前。”兰堂回答道,“中也说他……说他要认真地考虑一下,因为他不想和你分开,又发现自己挺喜欢做黑手党守护横滨的感觉,所以我会像你说的那样,尊重他的意愿,由他自己来决定以后在哪里。”
听到这里,绫辻才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你在笑什么?”兰堂很不解。
“发现你还不如中也成熟。”绫辻瞥了他一眼,说道,“他终于知道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了,而你却不知道。”
“……”
他听不懂绫辻在说什么,然后看到他伸出手,弹了弹自己的额头。
兰堂愣了一下,护住了自己被弹了一下的地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难为情地烧起来了。
“不要过分依赖我啊,兰堂。”绫辻凝视着他,语气很轻,没有带任何责备,反倒有些好笑地说道,“你看看你问了什么问题,我不可能和你离开去法国的,你也不能把任何人都放在自己身边。”
“……”
“你的意思是,你要留在日本吗。”兰堂缓慢地眨眼。
绫辻移开了视线,踢开了路边的石子,语气冷淡道:“这之后再说吧,你不觉得现在说这种话非常像立flag吗?”
他的话音落下,重新转过身准备继续和兰堂漫步在马路边,然而,绫辻多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的人根本没有跟上来,他的身体顿了顿,转过身来,视线带着提问地看向了兰堂。
在清晨的亮光中,晨曦为绫辻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朦胧、可以称之为柔软的白光。
令前者没想到的是,兰堂站在原地,放在身边的手指蜷了蜷,像是在鼓起勇气,然后,他朝着绫辻的方向走了几步,赶上了对方的身影,虽然绫辻心底有了一种预感,但兰堂的动作比他想的还要快,大概是害怕自己失去了接近的勇气。
果然,一股很大的力道传来,绫辻被人揽住了肩膀,随后,对方的手移到了他的脊背处,完成了这个瞬息间发生的动作,这一定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否则不会连拥抱都做的这么具有试探性。
是兰堂主动抱住了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道:“谢谢你,绫辻。”
“虽然你不喜欢听这种话,我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给你带来负担,但是……很高兴能认识你,绫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兰堂这段时间已经很少觉得身体很冷了,他很畏寒,但是究竟是真的因为害怕那股季节带来的刺骨寒意,还是因为空气中时刻充斥的令人感到恐惧不安的气息?
一个厌食的人在饥饿晕倒前身体会传来“我很饿”的求救信号,而兰堂,一个厌恶战争的逃避者,被迫目睹了他不愿意看到的场景正在发生,而他又难以承认自己再次逃避的愿望,于是,身体告诉他“我很冷”。
该怎么办?烧掉那些让他感觉不安的书籍吧。
如果不是因为绫辻在那天早晨出现在自己杂乱无章的庄园里,他会被刺骨的寒意一直折磨下去,直到他布局的荒神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出现,一同合作杀死他,兰堂才能得到接近于鱼死网破的最终解脱。
所以,很谢谢你,绫辻。
很幸运,有机会在一个又一个醒来的清晨,发现自己有了可以说“早上好”的人。
无论是他做的早饭、每一次的维护、甚至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伪装的冰冷外壳,这个小小的少年的身体中蕴藏着一股庞大的能量,绫辻总是用拒人千里的语气和态度说话,但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是一个让人感觉温暖的人。
“……”
听到他的话,绫辻的手原本想要推开兰堂的手抬起来,却又放下去,只是垂下手任由他抱着自己。
“你真有勇气。”绫辻不置与否,语气平静道,“知道我身份的大部分人甚至不敢直视我,我走到哪里,哪里的人群就退开,好像摩西分海的具象化,你该看看那个场面,会让人觉得很好笑的。”
这里的人,包括他的父母。
他们闪躲绫辻的视线,不敢和他有肢体接触,绫辻虽然知道他们已经报了警,但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太敷衍了。
为什么会对兰堂有松动,因为这是一个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依旧朝他的方向跑来,然后拥抱了他的人,无论是乱步还是兰堂,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一个人能放下戒备之心抱住另一个人。
中也和太宰治也是一样,绫辻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此刻的心情,一股极其罕见的酸涩涌上了他的眼睛,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就像曾经做过很多次那样,把自己外露的感情强行压抑了下去。
“但在港黑,不,应该说,在横滨就不会这样。”兰堂蓦地说道,对于绫辻的话,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也完全笑不出来,“大家只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感觉到安全感。”
如果他留在横滨,毋庸置疑,一定会成为这座混乱的港口城市有史以来最具威慑力的守护神。
这句话,让绫辻愣住了,眼底出现了一丝迷茫。
安全感……?是在说他吗?
这是一句玩笑话吧……可兰堂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说谎。
这样的气氛没能持续多久,因为被他放出去的瘟疫化身的乌鸦出现了,它停在了绫辻的肩膀上。
随后,绫辻轻轻地抬起手推开了兰堂,因为他的余光瞥见了从街道另外一边走来的身影,他周身的气质迅速冷了,整个人仿佛沉淀下来,仿佛混杂着尘埃的污水,给人一种死亡且极度危险的感觉。
兰堂眨了眨眼睛,转过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怔了怔。
那是他的搭档,魏尔伦。
他已经不像上次兰堂见到他的那样精神了,短短的时间过去,他整个人都变得颓败了许多。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的叙旧了。”魏尔伦嘲讽道,视线落在了兰堂身上。
“有没有人说过你多张了一根舌头?”绫辻声音冷得掉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做个小手术。”
“你想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魏尔伦重新将目光落在了绫辻身上,冷冰冰地说道,“真可惜,我以为你能对我有一点真心的,毕竟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性格和能力,看来你根本就是毫无感情的阴谋家。”
说罢,他对兰堂道:“我和绫辻相处了几个月,时间显然远比你还要长,而像他这样的人,从头到尾就不会尊重任何人的感情付出,只会利用身边能利用的一切,别告诉我你竟然会相信……”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绫辻全程都是面无表情。
这种评价对他来说实在是稀疏平常了,以至于他根本不会感觉到任何的感情波动了,甚至觉得有些浪费时间。
然而兰堂却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在魏尔伦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蓦地打断了他:“够了!”
“我有自己的判断力,就不需要你来指点我了,绫辻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很清楚。”兰堂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的语气说道,他有些生气,“别扯远了,魏尔伦,别忘了你过来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