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姝一愣, 没急着回答,只拿一双乌黑晶莹, 雾气蒙蒙的眼眸静静凝视他。
那幽深无波的目光, 看得刘徇慢慢的软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从前引以为傲的隐忍内敛与云淡风轻, 此刻全然化作乌有。
譬如兄长之死,他可以大局大义说服自己暂且隐而不发,然妻为人觊觎, 却是直接挑战他身为大丈夫的尊严,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凡遇阿姝,自己越来越疏于掩饰。大约是在外时, 无时无刻不掩饰心绪, 待回了家中, 反倒放纵了。
这并不是件好事。
思及此,刘徇呼吸微窒,凭着多年练就的意志力, 令冷淡的面色渐渐缓和,平静的等着她的解释。
阿姝始终目不转睛的观察他的反应, 见已平复, 这才微微露出浅笑,歉然道:“先前我已去托了郑夫人等,私下留意年岁与人品皆适宜, 又未婚娶的男子,只是近来得知了些内情,令此事有些艰难。”
她遂将姜成君难生养一事道出。
“先前是我不好,因秋狝时曾与姜姬说过些话,又见叔妹与她甚是不睦,便自作主张的派人去查了查,却不想查出这样的隐情。我想,女子若不能生养,将来总会受夫家责难奚落,更免不了旁人的议论,便欲替她寻个人丁兴旺,不缺子嗣后代的夫家。只是这样一来,能择选的人家便更少了。”
说罢,她又倒了杯温茶给他解酒。
刘徇伸手接过,心中有一瞬松快的愉悦,随即将温茶饮尽,抱着她坐到榻上,蹙眉道:“如此,确实棘手。你做得甚好。”
然姜瑜身为属臣,即便有功,又是故人,也不该觊觎王后!
既然不能将姜成君尽快嫁出去,便只能先将姜瑜调职去远离开信宫的地方,待姜成君出嫁,他家中事了,再予他更显的军职,调更远些去。
刘徇自问从来不是虚怀若谷的圣人,素日的温和宽厚,也多是为时势所迫,如此已算对得住过去姜太常的恩情了。
只是,到夜晚二人同眠时,他还是没忍住,烛火熄灭后,冷不丁的将阿姝卷入怀中,警惕的问道:“姜瑜此人,你以为如何?”
“姜郎?”阿姝已然阖眼入睡,闻言一阵迷茫,忍住朦胧睡意,软声道,“大约有些才气吧。我不知晓……”
刘徇得了满意的回答,也不为难她,只在她眼上亲了亲,拍着她背哄道:“莫想了,睡吧。”
……
大半月过去,阿黛的身子已然大好,阿姝日日精心的照料着,药膳羹汤一点不落,终于又将她养回从前那个白白胖胖的娇俏女娃。
这孩子大约是在阿姝屋里待得久了,渐渐习惯了她的怀抱,竟真将她当作最亲的亲人般,偶尔迷糊睡去时,还会揪着她的衣襟喊一声“阿母”,直听得又是奇异又是感动。
就连稍大了些的破奴,从前因待她虽也亲近,却总还隔着些什么。如今倒因妹妹在此,也常常自发的到她屋中来了。
大约年幼的孩子,只要真心对待,总会贴心。不过,她如今也不过十七,乍闻一黄口孺子将自己唤做母亲,还有些怔忪。
只盼这两个孩子,待日后大了,也别因她与太后的关系而心生怨恨。
信宫中已归安宁,她却仍未将阿黛送回冯媪屋中,而是继续留在身边,只因城中流言并未消弭。
她心中仍是怀疑姜成君,然许澄那处还未有信,只得隐而不发。
夜里刘徇归来时,见她面有忧色,边更衣,边顺口问了句“发生了何事”。
阿姝知冬日将过,春耕将至,许多兵卒农忙时,要入田耕种,目下正是忙碌之时,也不愿多搅扰他,将城中流言一事略略一提后,道:“此事于我并无大碍,夫君不必挂怀。”
刘徇没说话,只是原本温和的面目有一瞬的不悦,随即又恢复如初,若无其事的揉揉她发顶,温声道:“百姓不知内情,胡乱猜测也是有的,莫放在心上。”
见她点头,并无异状,便放心的出屋去书房,处理余下的公务,再不提此事。
阿姝望着他仿佛好不在意的模样,虽是意料之中,却仍感到心中有些闷。
……
夜晚,姜瑜应樊霄之邀,同寻城中最为繁华地段的一处名为“春萝坊”乐坊中,饮酒赏乐舞。
天黑之后,城中四下皆静,唯此处热闹喧嚣更胜百日。春萝坊四下皆为酒楼妓馆,城中贵人们待日落后,便常来此消遣作乐,而春萝坊又是其中之最,凭其丝竹仙乐与曼妙舞妓,最为城中权贵青睐。
樊霄来此已近两年,又素来是放荡不羁的性子,对此间早已谙熟,再领挚友姜瑜光顾数次,二人便成了常客。
此刻坊中灯火辉煌,丝竹绵绵,各色美姬翩跹而至,穿梭于饮酒作乐的宾客间,引笑闹声不绝。
二人左右各有美姬服侍着,披衣斜靠在榻上,边豪饮边随乐高歌,好不快哉。
樊霄朗声笑着,举杯道:“子沛,你先前战事中立下功劳,得大展拳脚,我还未恭喜,今日便借此酒祝贺!”说罢,先尽数饮下。
姜瑜提及此事却并未如预料中的欣喜,只闷闷与其同饮后,便搁下酒杯,许久不语。
那日犒赏之宴后,刘徇的确将他自先前一寻常校尉升作部都尉,辅都尉理军务。
然一来,郡中事务原本就多由郡守、都尉等掌管,上下之军政要务的处理,早已自成体系,他这部都尉一职,分明是临时加设,并无半点作用;二来,他更能明晰的感受到,自战胜归来后,刘徇待他的态度,忽然冷淡许多,共议事时,虽还如常,众人散去后,却再也不如从前那般,偶然会与他交谈问候。
这样的变化,令他心中十分疑惑,久而久之,疑惑得不到解答,便慢慢化为难以排解的不满。
姜瑜眼中闪过几分阴郁,挥开身旁美姬,冲樊霄问“子郁,你近日……可曾听大王提起过我?”
樊霄不知他心绪,略一思忖,道:“不曾。只是我隐约听说,大王曾问起巨鹿郡中事,似乎有日后将你调去巨鹿的打算。”他说着,便笑了,“巨鹿那处,郡中官员正要大动,想必更能令你大展才华。”
姜瑜几度欲言又止,然望着樊霄毫无怀疑与不满,一片光明磊落的面目,终还是将心中的猜疑尽数咽下。
已要将他调到别处,哪里还会再重用?只怕到巨鹿时,出境会比信都更为艰难。
到得后半夜,二人皆已半醉时,才跨马离去,分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