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立在殿中,一时无话。
好半晌,刘徇忽道:“明日,我便要领兵出征,与匈奴一战。”
阿姝目光如水,凝视他道:“我与青雀在洛阳,盼夫君大胜而归。”
刘徇沉默半晌,忽然哑声道:“去岁我独自在长安时,曾做过一个梦。那梦里,你未曾嫁给我,却做了耿允妇人。”
阿姝本沉静的心中忽然掀起波澜,猝然抬眸惊异地望着他,既震惊,又不知所措,仿佛埋藏心底许久的秘密忽然曝露在旁人眼中。
刘徇温和英俊的面上露出几分难掩的苦涩:“你也做过那梦,是吗?那日我从夏阳赶回来瞧你时,你说梦见我将你与那母子二人俱杀了,便是做了同样的梦,是吗?或者,更早之前,你对我从来说不清缘由的惧怕与抗拒,也皆是来自那梦境,是吗?”
“是。”
阿姝张了张口,只觉心间千言万语,最终只说了这一个字。
刘徇身形晃了晃,心渐渐沉下,其间滋味,说不清是对梦境中耿允的嫉妒,还是对如今惨淡现实的失望。
他艰涩道:“那么,你先前说服你兄长,主动嫁给我,乃至后来,无论我处境如何艰难,都毫无保留地信我能成事,是否也是因那梦境?”
阿姝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目,道:“是。”
刘徇只觉心遭重击,连连后退两步,将最后那一问问出:“所以,你先前对我的仰赖,顺从,乃至亲昵,只是因知晓我能护你一家安乐,并非……因你心悦我,对吗?”
阿姝闻言,眸中露出几分茫然与困惑,瓷白如玉的面目透不出半点表情。
她被那梦境缠绕三年有余,却从未清楚地想过,如今自己待他,到底是何种情感。
刘徇见她不言不语的模样,心间多时累积的情感,被恐慌与失望冲得迅速崩塌。他苦笑一声,颓然道:“我知晓了,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自那日做了这离奇的梦,便开始时时不安,面对她时,也总有隐隐的恐惧与不真切,生怕一点差错,便会发现,她面上笑靥,皆不过镜花水月。这才未敢将刘显之事提早说出,事后又不敢说出实情。
今日看,果然如此。
他艰难转身,提步要离去。
阿姝望着他背影,掩在袖中的手不由捏紧,直至纤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有疼痛之感传来,才令她渐渐回神。
她心底有预感,若今日这般眼睁睁望着他离去,便真要教他彻底失望了。
尚未理清心底茫然乱绪,她已快步追上,不管不顾地伸出双臂,自背后将他紧紧抱住。
“夫君,别走。”
刘徇脚步一顿,立在原地不敢回首,只垂眸望着腰间紧紧绞住的两只小手,并未出言。
阿姝柔软的身躯渐渐贴在他身后,面颊也依偎着靠在他脊背,闭目感受他坚实宽厚的身形,许久方道:“夫君方才问的,我都不敢否认,只最后的话,并非我不愿回答。”
她说着,抱着他的双臂又紧了些,仿佛怕他就这样挣脱离去般:“实在是,我从未真正的想过此事,眼下也难以说清,心中到底如何作想。”
“夫君,只求你,别在此时便弃我而去。且给我些时日,容我明明白白地想想,可好?”
刘徇仰首望着天空中高悬的明月,覆上她绞紧的双手,将她纤细手指一根根掰开,回过身,双手握住她单薄的肩背,道:“小儿,我已等了许久,无法再那样耐心地等下去。”
望着她渐渐黯淡恐慌的眼眸,他轻叹一声,心有不忍,抚了抚她发顶。
“我已而立,拼搏奔走十年,方成大业,又得替兄长报仇,如今登上帝位,才知要圆我兄弟二人匡扶汉室,重振国威的心愿,仍然道阻且长。观时人之寿,多有未至不惑便亡的,能活至半百者,已是难得的长寿。”
“我的余生,已注定还要分出大半的精力在朝政国事上,仅余的那点时光,我本愿与你,还有青雀,如寻常人家一般,亲密无间的度过。只是,余生有限,阿姝,我难再等。”
阿姝惶恐地抬眸望着他,一双清亮的眼眸中渐渐蓄满水汽,凝成泪珠,顺着面颊一串串滚落到衣襟。
她咬着唇,心中慌乱不知所措,似乎有喷薄感情就要涌出,却一时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只得又伸出手去环住他腰,一头扎入他怀中,抽噎道:“是我不好,夫君,你容我想想,好不好?”
刘徇低头,抚到她面上一片湿润泪意,心口抽痛不已,却暗暗咬牙忍下,捧住她梨花带雨的小脸,凑上去吻了吻,肃然道:“我心悦你,爱你,将你放在心间,再容不下旁人,只盼你与我一样。阿姝,我再给你些时日,待我出征归来,你若想清楚,回我以同样的真心,往后余生,我定不负你。若不能回应……我亦再无法子……便随缘吧……”
阿姝咬唇,边落泪,边连连点头。
刘徇再次低头吻了吻她额头,狠心伸手,将她紧紧箍在腰间的双臂扯开,抹去她面上泪痕,嘱咐道:“时候不早,明日我一早便要起身,便不扰你与青雀,去宣德殿安歇。你且早些睡吧,勿多伤神。”
说罢,也不敢多望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