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那日落了很大的雪,李砚的“尸骨”在这一日入了长安。
随同一起进入长安城的,撒钱举灵之人、哭丧扶棺之人,还有仰慕敬王爷英姿、自愿送行的百姓,将近千人。
昭阳长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随行的也近千人。
晚间怡和殿元宵宫宴,陈温带着陈恨去了。
陈温只道:“宫宴上热闹,你好换换心。我知道皇爷不喜欢你,你就坐在后边,他看不见你。”
他是不想让陈恨去看李砚,也不想让他去看长公主。陈温执着,陈恨害怕坚决推辞惹得他多心,只能应了。
那时陈恨已经陆续寻了好几回的死,身上没什么力气,总是蔫蔫的,反应也迟钝,只点了点头不说话。
他心想,李檀看不见我,我却要在怡和殿看着李砚入主长安。唉,轮回啊。
陈温对他很好,但是陈恨一直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就因为他们年少时在陈府的那一点兄弟情义,因为林姨娘临死前托他照顾自己?陈恨不信。
元宵宫宴上,他端坐着,手支在案上,举着酒杯,一口未饮,只是发呆。
陈温给他安排的位置果然在很后边,而他自己则坐在右边的第一个位置,陈温是李檀跟前的宠臣。
君臣相处甚欢,蛮好。
他一时走神,手中酒杯拿得不稳,摔在地上就碎了,酒水洒了一地。
清脆的一声响,与之相呼应的,是宫外渐渐靠近的兵器相击声。
来了。
他双手扶案,不自觉就站了起来。
殿上蓦地一静,很快的,宫中也喧闹起来。
宫中禁军亦是乱了。
前几日陈恨去访禁军统领许将军,两人聊到半夜。最后许将军的说法飘忽不定,不过陈恨不在乎,就算许将军要向皇帝告发,告发的人也是他,于李砚的全盘计划没有丝毫牵扯,所以他不在乎。
李檀的几个心腹护送着他从怡和殿后殿离开了,他的宠臣陈温却没走,他缓缓地走到陈恨身边。
陈恨用江南话喊他:“阿兄。”
“你……”
陈温心道,陈恨与李砚是共患难过的,陈恨为了李砚能去寻死,焉知李砚不会为了陈恨放过李檀一回?
若能以陈恨为质,也能多几分妥当。陈温是君子,却也在这时候也动了这样的念头。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有动作,陈恨却早有准备,只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送进了自己的心口。
口中污血吐在陈温脸上。
陈温急忙用衣袖抹去面上血迹,只看见陈恨已经歪着身子倒在地上了,衣裳被流出的鲜血浸湿。
那一刀正中心口,陈温探了探他的鼻息,只剩下微弱的气息了。
一时之间,陈温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李砚死了,他要为李砚去死,而这时候,李砚分明没死,他为了不拖累李砚,竟然也豁得出去、断得干净。
怎么会这么偏执?
陈温的手抚过他的双眼,再叹了一声,转身就去追李檀了。
真疼——陈恨缓缓睁开双眼,躺在地上发呆,他去找过章老太医,章老太医明明说吃了护住心脉的丹药,再扎这块地儿就不会死也不会疼的。谁知道还是这么疼。
他还和章老太医说好了,要快点来救他的,章老太医怎么还不来?他再不来就真的要死人了。
趁着还有精神,陈恨开始想一些事情。
今早李砚的棺材进城的时候他去看了,恐怕送行的那些人都不是普通百姓,长公主的那些随从肯定也不是寻常人。
对了,西北……西北还有镇远府的吴老将军,说不定他也跟着李砚回来了。
李砚与禁军里应外合,李檀大概会洛阳避一避,他要去洛阳……要去洛阳,就要走启阳门。不过李檀多疑,恐怕会走端仁门。
守端仁门的一定是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了,大抵会是吴端。
陈恨扯着嘴角笑了笑,哎呀——李砚的心思,哪里有他不知道的?
章老太医还没来,该不会被困在府里出不来了吧?那他不就死在这儿了么?
血流得差不多了,那些杂草一般的念头也都随着流走了,有一个念头倒是愈发清晰起来。
最后一面,他想要见见李砚。
他这辈子活得糟糕。
兜兜转转地活了近二十年,对他好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李砚对他最好,是陈恨在心里,把他和自个儿娘亲并列放着的那种好。
陈恨挣扎着往前挪去,死也无妨,总得见他一面再死。
可他费尽全身气力,只往前挪出一步的距离。
脑子里开始放走马灯了。陈恨脱了力,整个人往地上一躺,心道走马灯便走马灯吧。
从一开始出生在江南,他娘亲林姨娘带着他泛舟湖上,接天盖地的荷叶,他躲在里边摘莲子吃。
他在江南,简直像是吃莲子长大的。
莲子么,别的没什么,就是芯儿是苦的。
等到陈老爷中了举,他九岁进了长安,明承殿的花树下边,花影斑驳,陈恨小心翼翼地捏住李砚的衣袖,几分讨好地对他笑:“臣还有好些个故事没讲呢。”
接下来的这十几年,他就这么与李砚牵连上了。
系统的一周年任务是出宫游玩。那时候是三月份,林姨娘带他们出去。因为害怕两个孩子走丢,林姨娘便拿出翻花绳用的红绳子,将他二人的手绑在一起。
也就是这种牵连。
明承殿内种种,给李砚研墨、陪着李砚念书、附庸风雅给他捡满衣兜的落花,也给他讲故事,此间种种,飞快地就闪过去了。
再之后李砚的皇长兄倒了台,皇后娘娘上山修道,昭阳长公主远嫁西北。林姨娘被陈府逼死了,陈恨也被陈府扫地出门。
两个孤家寡人。
那时候陈恨心里难受,怨恨朝堂斗争牵连了林姨娘,足有一个月都没再去找李砚。
只以为那牵连是断了。
李砚动身前往岭南那日,陈恨却抱着手在城门口等他。
除了陈恨、吴端,从前李砚还有许多的侍读,陈恨便问他:“爷平常待那群人不薄,那群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