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恨与徐醒的交情不深。
从陈恨九岁入长安, 在宫中做李砚的侍读,与当时做李檀侍读的徐醒认识了十来年。二人途中偶遇,你来我往的打个招呼不算, 他们只正经相处过三回。
头一回是都还小的时候,那一回陈温病了,不巧皇三子李檀那儿又轮到他伺候,陈恨便代他去。
其实那天晚上李檀也没要人伺候,他一个人在房里睡到天昏地暗,连梦话也没说。
于是陈恨与当夜一同轮值的徐醒,坐在偏殿里,面对着面、大眼瞪着小眼,干坐了一晚上。
徐醒清冷, 陈恨跳脱。
其间陈恨给他讲了无数个笑话,徐醒全不捧他的场,一个眼神也不给他,或许有一个眼神——闭嘴。
陈恨摸了摸鼻尖,这小孩子也太难哄了,他怎么跟看傻子似的看人?
不过第二天, 李砚发现昨天跟他请假回家的陈恨, 竟然在皇三子那儿伺候了一个晚上,生了他整整三日的气。
第二回 在徐府。皇三子的几个侍读总在徐府聚会清谈。
陈恨一直觉着, 虽然皇三子李檀不怎么样,但是他的几个侍从都还是很好的。
那时候都是少年人,年轻好玩, 总听说江南软语好听,便起哄,让江南来的陈温给他们唱曲子听。
陈温虽然在江南长大,不过总也待在族学中念书,能谈仁义礼智,哪里会唱什么曲子?少年人说话又没遮拦,陈温每每从外边回来,都红着一张脸。
陈恨护崽,更不要说还是兄长。
他便与陈温说定,下回再去徐府就带他去。
当日下午,几个少年在湖心亭中,围在石桌边坐着,再一次起哄叫陈温唱曲的时候,陈恨一甩衣袖,朗声道:“我来。”
他将衣袖挽起,露出细瘦的小臂,拣起桌上的竹筷子,轻敲着盛凉糕的瓷碟,给他们唱了一首“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少年尚在变音,声色略显沙哑。凉风徐入,将他稍带笑意的音色送入每个人耳中。
竹筷子敲在瓷器上,轻轻脆脆的一声一声。
陈恨唱曲子,也是清清朗朗的一声一声:“侬赠绿丝衣,郎遗玉钩子。即欲系侬心,侬思著郎体。”
在座几位,没人听过这种绮丽。
徐醒面皮最薄,嗤了一声就将脸偏到一边去。
他原本不管他们如何起哄,也不在乎到底是谁唱曲,但是那曲子偏生钻进他耳里,不由得他不听。
陈恨笑了笑,捏着竹筷子不放:“诶?听够了没有?再来一首好不好?”
他们都不好意思说话,于是陈恨又道:“那就再来一首。”
于是陈恨再给他们唱了一首“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这曲子还没完,一群少年就全都红了脸,扶额轻咳,让他别唱了。
“听够了?”陈恨将竹筷子一丢,伸手去弄陈温的衣领,将他略红的脸挡住,“听够了就别为难我兄长了,下回若是还想听便喊我。”
他弯眸一笑,潇潇洒洒地朝在座人等抛了个眼神儿:“江南四百四十曲我都会唱,随叫随到。”
这时不经意间对上徐醒的眼神,徐醒大概是骂他——龌龊下流。
见他素面微红,陈恨便有意无意地看他,理直气壮地对众人道:“这诗名作《咏内人昼眠》,人家夸夸自己娘子好看怎么了?你们一群人,年纪不大,心里装着的事情都乱七八糟的。”
他不知道,其实他唱曲子的时候,眉梢眼角,俱是隐隐约约的一段风流气。
最后一回是老皇帝还在时候的某一年三月春猎。
李砚的皇长兄带着李砚漫山遍野地追兔子去了,陈恨一不留神就跟丢了,他在山林子里四处乱走,一直到很晚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
陈恨兜兜转转,才在前边见到露出的一角屋檐。
他没头没脑地闯进去,提着湿透了的衣摆跳过陈旧的门槛。
废弃的道观里早有人了,还生起了火。那人守在火堆边,不紧不慢地正烤火。
陈恨往后退了半步,才要道歉,那人便站起来朝他打揖:“陈公子。”
声音是有些熟悉的,陈恨用湿透了的袖子抹了抹眼睛,才看清是徐醒。
他还礼,心想自己与徐醒从来都不怎么对付,便摆着手退到角落里去:“我就是过来避避雨,徐公子不用理我。”
陈恨用散落在四处的稻草给自己铺了个窝,他抱着腿坐在角落,寒意顺着湿了的衣摆往上爬,他睡着了,还顺带着做了个梦。
他做梦梦见李砚因为找不着他,又生气了,一脸阴沉地站在他面前。
他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被徐醒拖到了火堆边。陈恨随手松了松衣裳,一转眼看见徐醒好像又用眼神骂他——没规矩。
于是陈恨将衣裳重新整好,双手置在膝上,同徐醒一起正襟危坐着。
这回陈恨不敢跟他讲笑话了,就搜肠刮肚地想了很多的经学礼义来跟他讲。
有点进步,徐醒理他了,他说:“嗯。”
雨越下越大,天半黑时,李砚冒着大雨找到了他。
李砚上下看了他两眼,不由分说,将他的外衫扒下来,拧出了一滩水。李砚将他的衣裳丢开,把自己的外衫脱给他,冷声道:“傻子,衣服湿了不懂得脱下来吗?”
“臣是个守规矩的人。”陈恨看向徐醒,开他的玩笑,“与徐公子一样守规矩。”
李砚亦是凝眸看他:“徐表兄,一同回吧。”
徐醒他爹徐歇娶的是老皇帝的姊姊,因此论辈分,李砚唤他一声表兄。
只是这句表兄,却被李砚喊出几分咬牙切齿、少年结仇的味道来。
只正经打过三次交道。陈恨有时候觉得他们的交情还不错,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根本没什么交情。
陈恨不知道明日要怎么把东西给徐醒送去。
就这么一点儿交情,要给他送诗集,像莫名的献殷勤。
在养居殿将睡未睡之时,陈恨忽然听见有人问他:“离亭,明天不去徐府好不好?”
一声“好”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使劲挣扎了两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