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声音很轻,飘在风中似是无声无息的。陈恨回头,朝他点了点头。
而林念看着他,忽然大喊道:“他们把我一船的伙计都关在码头的货船上,他们还拿走了你的包袱,你多小心!”
他是害怕抓着他的人不让他说话,所以一段话喊得又快又急。
“嗯。”陈恨带着笑意,还是点了点头。
只觉得这人瞧傻子似的瞧自己,林念垂首,摸了摸鼻尖:“你那手包的像猪蹄似的,要不我重新帮你包一下吧?”
陈恨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他一开始并不觉得很像,现在——
“再说罢。”陈恨背着双手,走出了夹道。
贺行就站在船板上,江上雾气渐浓,细雨微斜,陈恨站在船尾看他,连他的背影也看不大清楚。
只是走近了,陈恨也不看他,目光落在他搭在小臂的外衫上。
贺行含笑问道:“那时候在九原,我给先生的信,先生收到了吗?”
他说的是那封“劝降书”。
“嗯,收到了。”陈恨点点头,额上伤口突突的跳个不停,他为着省力站稳,便靠在了船舷上,“那时候我同皇爷在一块儿,我同皇爷一起看的信,看完就忘了,没放心上。”
“想是那时候李砚在,先生有什么意思也不好表现出来。现下有什么话,就当面说罢。”贺行假模假样的一弯腰,朝他作揖,“在下一片赤诚,还望先生不要负我。”
陈恨皱着眉,从边上退开了,不愿意受他这一礼。
“我没有别的意思。”陈恨死死的抓着船舷,“我跟着皇爷做事儿,我喜欢皇爷,我乐意。对你,我不乐意。”
“那就是不喜欢?”贺行面色一滞,等缓过来,还是笑道,“先生帮谁都是帮,上了我这贼船,在混水里淌了一遭,李砚还能信先生么?”
“皇爷待我如何,我心中有数,不劳你费心。”
“其实我一开始觉着先生还挺厉害的,可是谁知道,先生后来犯傻犯得这么厉害,简直是傻透了。”贺行笑了笑,“古往今来,君臣之间为了固权,做那档子事儿的,也不是少数。可李砚他有这么多的臣,他靠不住。先生太傻了,他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捏着……”
“果然是什么人看什么东西,就是什么模样的。”陈恨冷冷的笑了两声,“你就是这样想顺王爷李渝的,所以你看谁也是这样。”
这时候提起贺行从前的旧主李渝,他倒像是提起久违的故人一般,坦荡荡的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又道:“他?成王败寇,是他废物。”
陈恨反问道:“就算我改投闽中,你敢用我么?”
懒得与他纠缠下去,再这么闹下去,没个头儿的。陈恨紧接着又道:“你不敢,你才是拿捏着我。别假惺惺的喊什么先生了,把话挑明了说吧,我不过是你用来要挟皇爷的人质。”
“成王败寇,是我棋差一招,我输了。你愿意杀我便杀我,左不过一刀的事儿。你要是不愿意杀我,想用我跟皇爷换什么东西,那一刀就我自个儿砍下去了。”
陈恨抬眼瞥他:“只是你想带着个活人在船上,可就得时刻提防了,我活着的时候不安分极了。”
“你不管你那林小公子了?”
陈恨垂眸不答。
贺行却提起搭在臂上的外衫,抖落开来,做出要给陈恨披衣裳的姿态:“雨天转凉……”
他忽然抬手,按着陈恨的脑袋,把他按在船舷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
现下还是涨水期,眼底是湍急的江水,陈恨忽然想,若是跳进江中,也不失为一种归宿。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贺行阴狠的笑了笑,“等杀了你,我就一把火把你给烧了。你不是自诩清流么?你看现在的江水清不清?”
像是从远方传来的诅咒:“你是个清流,我把你的骨灰抛到黄河去。黄河至浊,你们文人不怕死,不就只怕这个吗?”
而陈恨听着,却只觉得好笑。
“没反应。”贺行捏着他的后颈,抬起他的头,要他看清楚,“你看着。”
贺行一抬手,把那件衣裳伸到船外。再一松手,那衣衫被风吹着,蝴蝶似的飘了一阵,很快就落进了水里。
客船再往前行了一阵,白雾掩着,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雨势转大。
“没了。”贺行嗤笑一声,“你再喜欢,那也没了。”
陈恨闭了闭眼睛,将眼泪憋回去。
方才磕着脑袋不哭,双手划得鲜血淋漓也不哭。这会子,只是丢了件衣裳,他却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贺行凑近了看他:“怎么了?哭了?冷了?”他松开手,解下身上的衣裳,给陈恨披上:“不哭不哭,我的衣裳给你穿。”
给他系上了带子,贺行便笑道:“你们文人啊,就是喜欢这个。解衣衣之,是不是?”
陈恨的手死死地抓在打成了死结的系带上,低着头,心里不断劝慰自己,皇爷的衣裳还多的是,不在乎这一件。
贺行就是为了轻贱他,他不给眼神,就算赢了。
贺行轻佻的拍了拍他抓在衣上的手:“你们文人啊,有什么可拗的?别闹了,再闹我就真的把你丢进黄河里了。”
“我是文人,惜命得很,也爱惜名声。”陈恨忍着疼,包得乱七八糟的手笨拙的解下披在身上的外衫,学着贺行方才的模样,将衣裳伸出船沿,“只是平生,在梦里心里写两个字,笔画不曾乱过。”
他松开手,贺行的外衫也掉了下去。随他的话音落地,落入江中。
抬眸时,定定的看着贺行:“一个‘忠’字,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