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年前, 池桉从治疗型医院,转移到了康复疗养院。
环境更好, 气氛更轻松, 也有专业的医生和护士指导康复训练, 只用每个月再回之前的医院体检一次。
转送疗养院当天, 颜绍之买了机票,飞纽约。
他从前就应邀去过PAS做交流,对那边并不陌生, 所以一路马不停蹄, 很顺利就到了目的地。
同样是九月初, 天气晴好,微微有风。学校刚刚开学,气氛比较松散, 大多学生还沉浸在假期欢快的余韵里。
他的心情也很不错。
两个月前他收到夏小凉的信息:【我顺利升研二啦!】
他知道她就在这块土地,某个离他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或许五分钟,或许十分钟, 再久一点半个小时吧,他就能见到她了。
刚进学校,他就在宣传栏看到一张手工协会的招募海报, 人还没走近,就已经认出了底图, 那是夏小凉去年参加比赛的获奖作品。
他踱步过去,果然看到右下角她练过无数次的中文签名。
有点无奈,有点想笑, 但更多的是一种叫做“自豪”的情绪。
他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地,离她的理想越来越近了。
他在宣传栏前站了一会儿,才抬步往教学区走。
有学生下课了。
她突然看到他,应该会像看到蓝天的小鸟,兴奋地展开翅膀,整个儿朝他扑过来,可能会高兴得跳脚,又或者直接挂他身上不下来了,毕竟他离开江城的前半个月,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搂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撒娇:“颜勺子,你多抱抱我。”
颜绍之其实也没想着刻意给她制造什么惊喜,只是池桉转到疗养院,他终于能松口气,第一时间就想看看她。
他和她很少文字交流,一来她似乎不太喜欢那种交流方式,二来他不想和她一开口,提的就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所以过来之前,也没想过给她发条信息之类的。
他只一门心思想来,来之前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套,身上还有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所以等真站到人群中时,他的心情有点矛盾。
或许应该做好准备再来的。
好在那群下课的学生里,并不包括夏小凉。
他转而出了学校,临时买了身衣服,去学校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洗了澡再换了衣服,确保身上没有消毒水味儿,才重新回去。
再回去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颜绍之直接去了PAS的几间公开操作室。
他太了解夏小凉了。小姑娘从来精力充沛又勤勉,午休是不存在的,稍有点空闲时间,就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喜欢做手工。
果然,在其中一间操作室的角落里,他看到了夏小凉。
她正坐在窗边埋头缝纫,阳光洒过窗棂,落在她头顶,细细的绒毛在淡淡的金光下舞动。她还是短发,瘦了些,看起来更加纤细柔软了,低头的时候,将短发绕到耳后,露出小巧的鼻尖。
她偏头盯着手下的面料和针头,眼都没眨一下,安静又专注。
他滚在舌尖的“夏小凉”三个字,突然就滑了下去。
他想起他们相处的最后半个月。
她知道他可能随时离开江城后,整个人变得异常的活泼爱笑,即便是画稿,也漫不经心地踢着脚,一会儿抬头看看他,一会儿找两个段子讲给他听,她用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掩饰自己的不安和烦躁,佯装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连讲话的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几个度。
他想起她最后去机场送他,全程欢声笑语,不停地说不停地笑,就是不看他的眼睛。仿佛和他一对视,就再也伪装不下去了。
他还想起回到巴黎后给她的第一通电话。
那是他回巴黎的第三天。给她发出的信息迟迟没有回复,他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她前所未见的沉默,尴尬的电话到最后的时候,她似乎反应过来自己状态不对,故作轻松地嚷嚷:“哎呀我都快忙死没时间分心,你也很忙吧?你去忙吧,有空我打给你。”
事实是她在两个月之后才回他一条消息,而她的来电,一直没有在他的手机上出现过。
他不认为这是她的故意为之,她大概只是……下意识地给自己镶了一层防护罩。
到底是他没控制住自己。明知必须回巴黎,明知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完,还是挑破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让她也跟着身陷囹圄。
到现在也还是他没控制住自己,都到这个份上了,跑来找她。
她现在看到他,的确会惊喜,会意外,会开心得抱着他大叫。
然后呢?
他还是要回巴黎,她还是要继续她的学业。
他扔下一颗石子后可以转身就走,不回头,那颗石子在湖心激起的千层浪却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耗多少心力才会平复。
可能是他的眼神太过灼热,工作台前的夏小凉突然抬头,看了过来。
颜绍之微一侧身,躲在了墙后。
正好有人进操作室,大概是夏小凉的同学,调笑着道:“Wow,夏,你的追求者又在窗外等你哦。”
夏小凉对着窗外用流利的英文嚷嚷道:“跟你说过我有男朋友啦!他在巴黎等我呢,等我毕业我们就结婚!”
颜绍之靠在墙壁上,哑然失笑,笑得眼角都有点发涩。
小姑娘真的没有丁点怪过他。
他最终没有出现在夏小凉面前,去PAS空旷的运动场抽了两根烟,回巴黎了。
从医院转出的池桉,情况越来越好,他开始有时间处理一些陈年杂事,比如等了他很多年的设计订单。
今早手机亮起的时候,他正在康复室外面,和夏小凉从前一样,拿着画板和铅笔,见缝插针地画图。
其实他一眼就看到了来电显示,他有她纽约的号码。只是这个名字太久没在手机上出现,稍一怔愣,那边已经挂断了。
误拨?
如果不是,应该还会再打过来。
他盯着那通来电显示看了十来分钟,手机也没有再亮起。
到底没忍住,拨了回去,关机。
没电了?
颜绍之微微皱眉,放下手机,继续画图,可到底没法再集中注意力了。
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画稿,一会儿想到他和夏小凉认识是因为她在山里睡过头,手机没带还崴了脚,一会儿又想到夏小凉第一次去京城出差,又是箱子又是背包,电话通到一半手机就掉了。
她一个人出门,似乎总要出点幺蛾子。
巴黎向来治安不太好,尤其对国人,尤其对她那种身材纤细没有一点反抗力的女性国人。如果那通电话不是误拨,如果她的手机不是恰巧没电了,如果她是一个人来了,正在打电话的时候……
颜绍之坐不住了。
收起画板他就下楼,拿出手机想再给她打个电话,刚下到底层,就听到头顶嗡嗡作响。一架无人机在蓝天下慢悠悠地绕了个圈儿,接着下滑,正好路过他的肩膀,他伸手就抓住了尾巴。
无人机是陌生的机型,他也不至于通过操作流线就能知道对面的操作人是谁,可他就是知道,这个时候,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他把无人机翻个个儿,对着机身的摄像头:“夏小凉。”
***
夏小凉怀疑自己幻听了。
熟悉的声音通过无人机的收音器,从手机里传出来,带着奇异的质感,听得她心尖发麻。
可就算她幻听,总不能还幻视。手机屏幕里放大的,的的确确是颜绍之那张没有瑕疵的脸。
一时有点懵逼。
他在这里,可见她的猜测是真的?池桉真的在这里?
他说的是:“夏小凉。”肯定句。不是:“夏小凉?”疑问句。
他知道开无人机的是她?
他怎么知道是她啊?!
刚刚无人机飞到哪里了来着?他就在附近吗?看到她了吗?
只需一秒,夏小凉就惊得扔掉手柄,从草地上蹦起来,环顾四周。
下一秒,她飞快地拿起背包,手柄也不要了,握着手机就想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