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华胥已经凋零了,龙也早已消失了。但是花与龙的血脉,不能降临这片大地……”
方征疑道:“就算如此,也没什么关系吧。华胥生了伏羲女娲,这是我们的祖先啊……”
祖姜大国主忽然尖声道:“不是!他们是我们的神!是神啊!女娲有蛇尾巴!他们造了我们,但他们不是我们啊!!”
方征困惑地瞪着眼睛,大概是从小听着女娲补天造人的神话太亲切,他实在无法理解祖姜大国主对神的恐惧。他试图努力跟上思路,“就算是神,不也帮了我们很多忙吗。”
方征还想到西方基督相似的耶稣,不也是神的血脉来到人间拯救世人,该感激才对吧。
“他们和我们不是一类,就像我们也不觉得和动物是一类……”祖姜大国主也急眼地看着方征,不明白方征为何对这种心情无法感同身受,这明明是这片大地上所有人都懂的天然道理。
代入人类和动物的关系,思考食物链的位置关系。
如果人类之上还存在着什么终极天敌……
方征想了一会儿明白了,继而皱眉道:“可是子锋是人啊。他很正常,不像什么禁.忌血脉的后裔吧?”
那小子哪里有半点“神性”,方征在心里吐槽想,非要说的话,兽性差不多。
祖姜大国主闭眼道:“我自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夏渚的使者给虞夷国君那样密报。夏渚的玉雕像龙。有些玉不是他们金刚砂铸的,是他们挖出来的,他们在哪里挖那么多玉?挖出来的时候,很多玉都是雕好的……只有消亡的华胥氏有造那么多玉的能力,他们雕了很多龙形。夏渚人掌握着一些华胥氏深藏的秘密。他们不会无缘无故造谣。”
方征看着她:“可是你还是救了子锋。”
祖姜大国主道:“他有用。”
方征忽然明白了,祖姜大国主不取连子锋血种的理由——她以手段操控,把子锋当作非我族类的东西。就像驯养一头珍贵的动物。再是俊美帅气的动物,人也不会与之交.媾。估计祖姜上层的女人都知道“花与龙”的传闻,哪怕子锋一直待在瑶城,那些女人也不会找他要血种。
方征全都懂了,他心绪纷乱。离开祖姜大国主的寝宫后,他并不掩盖受到的冲击,在休息时辗转反侧。
是无稽之谈……是古人的迷信……
方征在梦中迷迷糊糊,忽然看到有个影子站在自己床前。他摸索着站起,跟着那看不清脸的影子往前走去。真奇怪,他跟着影子经过那些守卫身边时,她们毫无反应,就像看不到自己。
方征回头一看,怎么自己的身体还躺在床上?自己这是灵魂出窍了吗?
然而他还是跟着那个影子继续往前走,那个影子带着他飞到了瑶城的空中,瑶城被两座雪山夹在中间,下面是一条填平的大裂谷。从高处俯瞰去,就像把一条鳄鱼形状的东西用两根筷子夹住。
方征飘在很高的地方,就能看到那裂谷一直延伸到昆仑山无尽远处。影子飘到裂谷上游,方征于是跟着影子,一直溯游而上,往雪山越来越高的区域飘去。不知飘了多久,他已经看不到那条转为地下暗沟的裂谷了,他来到了不知几千米的雪山高空,下方全是琉璃世界。冷得没有任何生物,雪花和地质运动却构造了非常壮阔雄奇的高原美景。绵延山隘和嶙峋怪石无边无际,直刺云天。
方征看到了那头超过两百五十岁的九尾白狐狸,它在月光下的雪山上美得像狐仙。恐怕是可以到达这片区域的唯一生物,然而就算它也不敢越过雪线。它仿佛一尊雕像般站在山脚下,像叩拜般低着头,把后脖颈卑微虔诚地献给那片迷雾中的高山。
那影子带着方征往一座最高的山腹中钻去,他们可以轻易穿过坚实的山壁,来到了幽暗深邃的雪山腹中。方征怀疑那山腹里连通了大半个高原,因为实在太宽大了,就像是地下大海。传闻古代的青藏高原曾经是汪洋大海,山腹里到处都是海水沉积的蛇绿岩套。
在那大海里不知飘了多久,终于好似来到了尽头,山腹在变窄,但最窄的地方依然超过百丈宽。海水最后拍击着一片光滑的山腹壁,每次都掀起百丈高的波浪,证明这里依然有潮汐力的影响。
而在那黑曜石般光滑坚固的山腹壁上,有个仿佛被什么凿过的半凸平台。那绝非任何人力能至的地方。可是平台上却有干枯的水草,还有一些奇形怪状深海鱼骨头,或许是水压太大,那些鱼骨头大部分都很扁。
在被海浪拍击了几万年都没有崩裂的岩石上方,印着几片象背那么大的鳞片压痕,每一片压痕里面都可以并排站三四个人。
方征四处找那个影子,它却不见了,似乎它的使命就是把方征引到这里来。方征的灵魂轻飘飘落到那散落着枯草的平台上,看到那堆破草堆深处,有一枚比巴掌稍小,椭圆的金色的蛋,上面还有个类似眼睛的花纹。倒有些像是祖姜人信奉的“太一”图案。但方征凭直觉知道,这恐怕比祖姜人的信仰更早。
方征小心翼翼把那枚金色眼蛋捡起来,真奇怪,这个时候,他的手又能触摸到了实体。他忽然浑身一阵激灵,好像在梦里一下子穿越了千山,猛地睁开眼睛,竟然又回到了床上。
可是他的手中,真的握着一枚金色的圆眼蛋,那玩意比鸡蛋还小一点,他可以把它悉数包在掌心。
这是什么,方征不知道。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才从雪线上、山腹中、大海峭壁边回来。没有人能给他解释,可是他在睁眼的那一刻,就清楚地明白梦中究竟曾经去了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龙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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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把那玩意拿在手心里反复把玩。它触手感觉像一枚玉石,光滑冰凉。蛋壳是金黄色的,迎着光线,能看到纤细如毛发丝般暗红色的脉络。那枚黑白色的“眼睛”,栩栩如生,偶尔错觉正在盯着人看。
方征在寂静中运起察知的耳力,仔细聆听了半天,终于听到了深处偶尔漏出一丝细微的脉动声。
这颗蛋已经受精,如今里面有生命在孕育。方征心想这该不会是一枚龙蛋吧?可是它那么小,不知要生长几万年才能出壳,又不知要几万年才能长大?
而且自己刚才只是灵魂出走做了个梦,怎么这颗蛋就自动来到了他手心?
监视者依然守在他休憩的寝宫外面,方征不动声色,把蛋贴身藏在自己怀里,找绳索固定在口袋内侧。方征试着翻身,自己的体重也压不坏这颗奇怪的蛋。
方征胆大地用重华剑试着擦了擦蛋壳,发现重华剑居然连些微粉末都割不出来。方征逐渐加大力气,震惊地发现,这个蛋的硬度居然超过了帝剑,这是方征得到帝剑后首次见识到的比剑更硬的存在。最后方征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剑对准那蛋狠狠劈下,除了一声差点把所有卫兵都引来的“哐当”清脆嘭响(“我在练功夫,你要不要打扰。”方征快速把蛋藏进了怀里,如此打发那些卫兵,她们也没有察觉到异常),蛋壳依然光滑得像玉一样。
倒是那柄帝剑上出现了一丁点崩坏的缺口,可没把方征骇得目瞪口呆。
方征一计不成又试了个法子。他吩咐卫兵给他准备吃食。祖姜贵族使用精美的陶器来烹饪,能耐几千度的高温。但还没有发明出灶台和火炉,她们把罐子架在木架和石块搭成的火堆上。方征告诉卫兵,想自己动手烤肉,并把她们支使背对打下手。方征趁机把那颗蛋埋进了火堆里。方征仔细聆听着火焰中那微弱的脉动声,发现不管火势如何变化,它都没有丝毫影响。
方征偷偷背着人试了很多办法,烤过、砸过、放进冰雪里(现在是冬天,外面非常冷),但那脉动都没有丝毫变化,如果不是方征在梦中的景象太逼真,他简直要怀疑这玩意里面埋着一个很小的永动机械,还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那种。
有一天晚上,卫兵守在外面。方征躺在床上,又把这枚蛋拿出来研究。忽然那脉动稍微强了一点,方征还没来得及惊喜,这颗蛋就像生气的小鸡崽般“梆”地狠狠撞了方征一脸。
它连番撞着方征的头和脸,方征抱头想这还不得成精了,连忙道:“祖宗我错了,我不该砍你砸你烧你冻你,我一定好好揣着你,成么?”
那颗蛋这才安静下来。方征心有余悸把它在怀里放好,也不敢再瞎折腾它了。不管这玩意在他的有生之年能不能孵出来,方征都发誓一定要贴身踹好,不能遗落更不能丢弃。他从来不是什么迷信之人,但事关神话中的“龙”,又是以那么玄乎的方式获得,也由不得方征不相信什么福报之类说不清的事情了。
这颗蛋便也老老实实。方征很想让子锋也看一看,但是他和子锋见面的场合,卫兵的视线一刻都不会离开,他一直找不到机会把这枚蛋拿出来。
在方征不断寻找突破的期间内,祖姜迎来了最冷的冬天。昆仑山海拔高。祖姜有大半的国土常年都在雪线附近,一年四季都在下雪。但也有季节之分。最冷的时候,很多屯庄的百姓和动物都会冻死。那冰雪覆盖的死亡世界中,所有人都像地洞里的仓鼠般缩在屋内,靠着储存的粮食过活。
参加完瑶宴的其他部落首领也留下来了,比起跋涉死亡雪原的寒冬,他们更愿意开春化冻再上路。大国主似乎为了显示她变革又乐善好施的英明形象,给这些首领们统统安排妥当,让他们乐不思蜀。
方征新收的那些个犬封族的小弟们也留下了。他们起初纠结在“厉害的哥哥当了祖姜的王夫,我们是不是不能找祖姜寻仇”的矛盾中,但经过方征不嫌事大的开解,表示他们可以尽情憎恨祖姜女人,不关他的事,当然,在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乱说话。那些人于是心安理得继续找当初杀狗仇人的麻烦。
冬天的瑶城,就是祖姜境内最后的乐土了。它四门封闭,城里的人靠着仓库里的食物和三白宴的动物肉度过。国库每年都有富裕,所以瑶城的贵族们根本不缺吃喝。
当初方征第一次来到大国主遍布奇花异草的庭院中时,还感觉到庭院里温度湿热。那其实是周围八根巨大的铜管,里面烧着熊熊的火焰,即便是在最冷的冬天,也保证每天足量的木炭燃烧,让大国主的寝宫能栽种那么多奇异花草,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甚至衣料也只用穿着丝绸制成的轻便美观装束。
方征照例在国库外寻找下手的机会,有一日,忽然发现聚集了很多不同氏族的女人,她们正在跟新调任来看守仓库的士兵们交涉。
从前国库是那些不通人性的猞猁大畜生看守,如今它们被调去南边挖路了,换成了军团抽调的人手来看管。方征心想,看来想要打国库主意的人都门儿清,现在是防守薄弱的时候,从前不敢想的人或事,都开始蠢蠢欲动。
方征走到附近,正听到她们在吵嚷:“只分那么一点柴和火石,根本就不够。今年冬天比去年冷得多了,应该多给我们分一些。”
国库分配是大国主的权力,但这些人不敢直接去找大国主,只敢来闹这些士兵。希望她们能够当“传声筒”,但那些士兵俨然不为所动。
有些氏族成员还和看守士兵相识,搬出熟人情面或家族利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帮帮我呢”“我和你姨母都要冻死了,你就不能去跟大国主说说?”
方征又转到另一边,发现其他想要请觐大国主的人中,有他的旧相识辛果。
“你也来找大国主请求多分柴火?”方征问她。
即便方征已经当了史无前例的“王夫”,辛果还是那副不卑不亢,保持自我的模样,这令方征感到很舒心。
“不是,”辛果说,“我想出城去挖你之前教给我们那种草乌,既然动物喝了可以驱寒,人应该也能。但是城门都关闭了,我就来问问她们能不能通融放我出去一会儿。”
方征当初教的方法,让她能把动物救回来。她对方征深信不疑,再加上方征推测出的“寒魔侵袭”,和六十年前,十日暴晒大地的“旱魔”周期轮转,是吻合的。六十年前是旱魔,六十年后是寒魔。辛果觉得方征的确配得起所谓的“王夫”,她认为方征是个渊博贤者,这个角度对于方征来说倒是新鲜。
方征挑眉问:“你的氏族也分不够柴火吗?”
辛果出身辛氏,那也属于十女祖之一的高贵氏族了。
辛果笑了笑,“王夫大人,我们氏族里的人是很多的。或许平均下来是够的。但是,”她平静的语气背后是淡淡的悲凉,“为什么要平均分给我们呢?”
方征蓦然想到大国主为了她那些花草虫鸟,多烧了的八大根铜柱,如果分给苦寒屯地,不知道能救回多少人。可是她并不愿意削减自己享受的用度。上行下效,一层层刮下去、氏族的非核心、弱小成员,即便是在瑶城这种看似资源充沛的地方,也难以自保。
“可惜我不能直接放你。我连自己都不能出城。”方征自嘲般笑了笑,忽然眼珠一转,悄声道,“不过,你为什么不说服更多一点人和你一起请愿呢?”
“请愿?”她艰难地消化这个新鲜的词。
“你们不要一个个分散去找,那会被轮流打发走的。你们要团结,选出一个代表,然后把你们的诉求清楚地告知大国主,并且告知她还有多少人有相同的心愿和困难。语气恳切一点,加上一点夸她仁慈英明的话,我想十有八.九能答应。”方征把要点一一向她点拨。
按照方征传授的办法,辛果最后请愿成功了。她带着一批人出城挖草乌,有不少方征叫不出名字的人,在经过他身边时,都对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祖姜女人觉得大国主提高男性地位的变革,伤害了她们自己的利益。她们之前排斥方征。但他真的帮助了她们之后,这部分人改变了看法。
但并不是所有人的诉求都能成功,辛果她们能允许出城挖草乌,是因为不会消耗瑶城里的资源。那些请求多分发柴火之人,统统吃了闭门羹。方征留心绳结的数量,发现今年天气寒冷,用度又大,的确没有剩余多少柴火、煤炭、粪堆等可燃物了。消耗速度非常快,瑶城居然有这么多人么?
方征旁观着大国主把陶坊里柴火的用度减了大部分。最好的陶制方法在祖姜,能烧出耐几千度高温,非常薄的陶器。一直用来和外面交换的非常珍贵的东西,每年都能换到大量兵器——从虞夷换。虞夷似乎并没有因为连子锋的芥蒂和祖姜断交,所谓的远交近攻。夏渚隔在两个国家之间,分别有仇,而不接壤的祖姜和虞夷,倒还一直保持着友好贸易。
为了削减柴火用度,顺利度过冬天。大国主停掉了陶坊的柴火。这就意味着她们不能按时完成这一年即将交送的品货,来年春天就无法收到约定好的武器。对此,来参加瑶宴的虞夷使者非常慷慨地表示:没关系,先赊着,明年春天武器照样会运来的,到时候再把陶器补过去就行了。
“我们虞夷不缺几块铜,”使者骄傲道,“我们有天下出产最好兵器的首铜山,那里也是百兽原乡。没人敢赖的。我们支持大国主您的改革,来年再说吧。”
祖姜大国主自然感动了一番虞夷使者的宽宏大量。方征却觉得不对劲。虞夷虽然铜资源不少,但当初为了抢夺巴甸的木材燃料,决定去炸平一整条大山脉。平时行事狠辣,探子更是派了一批又一批,方征才不相信他们愿对祖姜做什么慈善呢。不过,要说虞夷对祖姜有什么占领企图,也不太切合实际,他们中间毕竟还隔着一个强大的夏渚,
没过多久,方征的种种疑惑就有了解答。
三个月后,冬天依然没有过去。国库里的柴火继续捉襟见肘。大国主最后甚至停掉了那八根铜柱,还削减了白塔的用度。很多贵族都用不起柴火了。每天路上街边都有冻死的人和动物尸体。
方征还听说囚犯们也都是没有火的。他去看过一次流云,她没有武技傍身,在这个冬天又生了病,连一根木头都分不到,眼看着是不行了。见到方征的时候,她依然像上次最后那样,一句话都不说,她那双眼睛里已经平淡得像死水一样,或许她的心已经死了很久。方征听说她的十几个女儿都不被允许进入瑶城来看望她。她们失去了家族庇佑和容身之地,也不能进入军团。她们就流浪在昆仑山上,成为一支野生游击般的小队,只偶尔被打猎之人看到。
草乌驱寒的办法被推广到全城,曾经漫山遍野烂得没有人要的东西,这个冬天全都被挖掘一空。她们不得不找更远的草乌,深入危险的昆仑山,死亡人数进一步增加。
而在这时,又爆发出一件动荡之事,守卫国库的卫兵发现,装柴火的仓库被偷了一些。原来是分不到柴火的女祖们串通军团里她们家族之人,偷偷在仓库上打了个洞,运了很多柴火回自己家,现在已经全都被用掉了。
如果国库还是那些不通人情的畜生大猞猁看守,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但当初决定去南边掘路的决定是大国主自己贪婪拍板的,怨不得方征。方征只是给她留了一颗种子。
大国主勃然大怒,她又开始了**。她现在还留着寝宫的那只大猞猁,她让猞猁咬死了那个女祖,还惩罚了她家族地位高的二十余人。这样恐怖的血腥惩罚的确让剩下之人表面噤若寒蝉。但是私下里,铤而走险偷柴火的人越来越多了。
“反正都要死的!”当大国主处死第三位女祖前,她歇斯底里道,“不是被冻死,就是被咬死。拿了柴火还能多让一点人活。”
大国主抓着头发神色狰狞,往年的冬天虽然没有那么长,但她明明记得仓库里的柴火有很多富余,每年也会让军团士兵新添进去。为什么今年消耗得那么快?哪里都好像在和她作对。
而方征,也在偷偷监视的地三十个晚上,找到了出问题——
国库太大了,占地超过几千亩,步行要好几个时辰才能转完一圈。所以各方位间相隔甚远,虽然调了几千士兵来看守,但她们守卫站的距离依然很宽。
宽得无法看见,某个守卫背后,有一根上好的铜管,在黑夜中连入仓库中。
仓库的墙是用厚达十寸的好楠木制成,可是这么坚固的木材,也抵挡不住一柄锋利的小刀,对准木板上某个疙瘩节处挖出巴掌大小的洞。
铜管灌油导热,在黑暗无人的仓库里,木柴被一仓一仓地烧掉。楠木太厚了,虽然能阻隔水火,也阻隔了燃烧的火光。从更换大猞猁开始,已经过去了一百天,每天仓库都在被烧。大量的木柴就这样消失。
再加上祖姜各大氏族也在偷,所以这些仓库看守们,即便哪天打开仓库发现空了,也认为是自己人偷的。
方征在黑暗中尾随那个假扮卫兵的探子。方征毫不怀疑他来自哪里,这种手段,虞夷人轻车熟路。他肯定是虞夷使者的手下。
大国的争斗,从来都不缺最卑鄙阴险的手段。
只是方征没想到,那人七拐八绕地转到一个狭窄小巷里。那探子除了向虞夷使者汇报外,那巷子深处还站着个浑身漆黑的人影。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快速在地上写着什么。
方征的眼力看得清那人熟悉的身形,一时愣住了,加上那探子汇报的内容,更是深觉滋味难言:
“子锋大人,这是第四百五十二号仓库。明天的仓库,换岗的人还没有……”
子锋快速在地上写着,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安排了一番具体的如何攻破下一个仓库的步骤。他们又商量了很久。方征听那个探子问:
“子锋大人,您什么时候回虞夷呢?”
子锋没有声音,在地上写着什么。那些人连声附和称道。
“对对对,国君那样对您,是太过分了。我们一定听从您任何吩咐,继续——”
方征的角度看不到那些写在地上的字,但他能看得到子锋那双从斗笠面纱下,充满仇恨与不甘的视线。方征的心一时间又揪着疼了起来,想到那二十八根铜链,想到子锋为了莫须有的理由从高位差点叠得粉身碎骨。
子锋,如今你要报仇吗?方征能够理解,但心底还是丝丝缕缕难受:他心痛子锋的苦,却也怜惜柴火匮乏无辜受死的贫民。一时该如何是好,方征陷入了悲哀的迷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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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晚上偷溜出去的时候,对监视自己的卫兵做了个“实验”。他早就发现监视自己的卫兵一直在轮流滚动更换。估计是大国主怕她们被方征笼络,每个人都不会超过十天。
经过粗略了解,方征知道她们大概率都是大国主麾下六大军团之人,她们能力参差不齐。方征晚上在国库附近巡查的动作,虽然她们知道,但有的时候方征能成功甩掉她们一会儿。
比如那天晚上方征发现虞夷探子烧仓库,并且跟踪子锋,就属于方征暂时摆脱监视者眼线的放空时段。这一点从大国主对子锋毫无反应就可看出。
大国主倒是知道方征经常晚上出去转悠。但一来方征要去国库教那些书记员数字,二来方征作为“王夫”,他多惦记着也可以理解。
方征又如此“实验”了一段时间,终于比较有把握地,又在夜里甩掉那些监视者一次。他赶紧趁机去找了子锋。.
子锋身上既然有牵心虫,平时他周围就没有监视。祖姜大国主以为万无一失,殊不知如果她也像监视方征一样派眼线观察,早就能发现子锋吃里扒外、暗通款曲,和虞夷使者联手干的好事了。她觉得有了牵心虫,子锋不会拿命冒险,绝不敢背叛她。
事实上,这也是方征担心的。
“小风。”方征此刻坐在子锋房间里,确定周围没有耳朵眼睛,忧心忡忡道:“我知道你在做的事情。停手吧,太危险了。迟早有一天祖姜大国主会发现,然后让牵心虫咬死你。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解决它的办法……”
子锋不说话,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眼里透出一股脆弱又倔强的恨色。他在方征面前才会表露出这种看似矛盾的状态。其实这是他的心声。他希望方征能理解,并且给予他温柔的关切。子锋就像亟待摸头的小猫似的看着方征。
方征叹了口气,他本来不想那么快去教育子锋。但如果时过境迁,子锋就不会意识到错误的严重性。
“子锋,除了牵心虫之外。我不希望你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你耗损她们国库里的柴火,是在害死成千上万的人。她们跟祖姜大国主那些人不一样,她们是无辜的,不该应此而死。”方征眼中流露出悲哀,“这是很坏、很坏的事情。”
子锋愣着打量方征,蹙紧眉头,努力消耗方征话里的意思。然而就像方征担心的那样,子锋的逻辑,没法理解过来——
那些用不起柴火的人是祖姜的平民。祖姜的平民供养着军队。削弱平民也是在消耗祖姜的国力,从战略目标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而且,祖姜是敌人,她们的国民自然也是敌人,为什么要对敌人仁慈好心,为什么要在乎她们死不死呢?非要说,难道敌人不是死得越多越好吗?
子锋大脑困惑处理这些问题,他跟方征生活过一段时间,知道方征的思维模式和看待世界的方式都和他从小受到的教导有所不同。子锋艰难地试图理解方征,然而脸上的迷茫藏也藏不住。
方征发愁极了,普世的道德价值观在这样的时代想要被理解,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可是方征不愿意轻易放弃,子锋跟着他生活了一段时间,耳濡目染的,如果连他都无法教导,那又谈何推广王道?
“小风,人命跟动物不一样。人命是不能轻易践踏的。”方征刚说完这一句,发现子锋表情更糊涂了。
子锋一直觉得动物比人珍贵多了,尤其是一些训练成熟的大兽,其战力可以以一当十。人命有什么宝贝的?人那么柔弱,还会抢夺粮食和资源。
方征凝视着子锋,道:“这样说你理解吗?每个人,都能遇到他自己的征哥哥。你觉得我重要吗?如果我重要,那么所有人命都一样重要。”
子锋瞪大眼睛,用表情反驳着“每个人都有征哥哥”这样的比喻。在他看来,征哥哥当然是独一无二的,是世界上的唯一,别人怎么配拥有,又怎么可能和征哥哥一样重要。
方征发现说不通。远古蒙昧时代,人类彼此争斗,流传英雄主义崇拜。个人存在意义被消抹。就算被强烈赞美的英雄们,也只是崇敬他们作为符号的那一面。方征想着那些医药、化工、冶炼等技术的成功,本该是凸显人类技术重要性的丰碑,却反过来加强了奴隶和等级。人类存在意义更进一步被践踏,要推行什么良善道德简直难于登天。
“小风。”方征说服失败,心烦意乱,难得强硬道:“总之你——你先把这条记下来。将来我再给你多讲一些,或许你就能明白。你先照我说的办,不能再这样做,从现在开始不能再破坏祖姜国库里的柴火和其他取暖资源了,明白吗?”
先记下来,总有一天能懂,方征这样安慰自己。
子锋从来都对方征言听计从,这次却没有答应。他不解地摇着头,眼里笼罩着明显的失望。他本来满心欢喜地迎接方征单独来找他。可是方征不但没有和他亲近,没有安抚他,没有夸赞他,而是给他讲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还对他生气,干涉他执行得好好的计划。
方征生气了,提高声音责备道:“小风,你不听我的话了。”
子锋扬起头,那模样像极了没有被说服的叛逆青少年。他继续摇头,并且把方征往床头按去,不想听方征浪费时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好不容易周围没有眼线,子锋才不放过这个机会呢。
方征气得推开子锋,他糟心地发现自己简直真的像在养个不懂道德观的小孩。虽然子锋已经十九岁了,但他离方征认可的道德标准,大概还不到三岁。更糟心的是这茬事没解决,对方又被生理欲.望控制了行动。
子锋不明白为什么方征当初在铜钟下面态度那么好,任他搂抱亲吻,还温柔地说随他弄。结果没几天就变了卦。子锋生气于承诺得好好的事情被“放鸽子”,伴随着担心方征会不会从此不愿意亲近他的恐惧,子锋又开始现出受到刺激般的阴沉模样。他猛地攥住方征的腰,急切地抚摸,凑上去亲吻方征的脸颊脖颈,似乎想要迫切证明以求得安心。
方征心烦意乱,不能让子锋得寸进尺。他清楚不该主观认定子锋做错,对方毕竟也没在文明世界熏陶过。对方以前不知道滥杀是错事,没关系。他来引导就好。结果发现子锋根本没当作一回事,他正想和子锋吵架呢。
“我不要你这个!”方征闪身又从子锋禁锢里溜了出来,扯着衣领喘气道,然而又被子锋快速贴住,摁在了墙上。身体散发出无可忽视的强烈热意,忽然间方征怀里某个东西动了一下。
子锋吓了一大跳,瞬间以非常可疑的眼神瞥了一眼方征的肚子,神情相当复杂。
方征大致猜得到他在想什么,恼怒地脸颊一红,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才没有——那什么!”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了那颗金色的蛋,“是这个,是我意外得到的,你认识吗?”
子锋疑惑地伸手接过,在握住蛋壳的瞬间,子锋表情凝固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从指间传到心脏上。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只觉得汩汩传递天然的亲切和熟悉,那枚蛋虽然光滑得像玉石一样,却有微微的暖意。
方征看他神色:“你也不认识?”
子锋的表情告诉方征:虽然他不认识,但他十分喜欢这颗蛋,爱不释手。这甚至暂时替代了他没有纾解的欲.望。他兴致盎然地把玩着,眼睛亮亮的,这个时候又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了。
等子锋把玩够了,方征重新把它揣回怀里,道:“这东西是我偶尔得的。我不确定,但它很有可能和‘龙’有关。”这是方征第一次在知道“花与龙”的真相后,在子锋面前提起“龙”,子锋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
方征不想触及子锋曾经遭受过伤害的话题,他于是轻轻揭过,“我其实是不太信这天下有什么‘龙’的。最厉害的兽,应该是虞夷的首铜山的吧?你那头‘狰’也是从那里来的?”
子锋点了点头,表情中有无可置疑的自豪感。方征心想,虽然遭到了虞夷国君背叛。但是子锋对战士的骄傲、对国家的归属,对身份的认同,果然都还在虞夷那边。子锋想必也会想要回去吧。方征于是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说服切入点。
“子锋……”方征顿了顿,他刻意称呼子锋而不是小风,这代表他想要和对方谈论严肃的问题。“我想,你也有针对虞夷国君的报复计划吧。你只需要点头或——”
子锋轻轻点头。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计划是什么,但它应该不会涉及大量虞夷的平民死亡。是不是?”
子锋迟疑着,又点了点头。
“你看,你虽然憎恨虞夷国君,却不希望那个国家消失,不希望普通百姓全都死亡。换做祖姜这边也一样。现在你应该懂了。”
子锋表情陷入了另一种困惑——可是我不是祖姜人。
方征继续抓紧机会劝道:“在三代以前,虞夷和祖姜甚至都没有成规模,是虞朝分裂后形成的。那么在三代之前,很多氏族都是一家。夏渚和虞夷也一样。这也就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你的老师就生活在裂土前的时代。而那些百姓,从前也无谓国别,只是因为在不同的地缘上,就被迫归属于不同的国家,其实本质上,他们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如果你对虞夷的子民有同情心,也不应该伤害祖姜的百姓。”
子锋似懂非懂,最后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那表情虽然没有完全理解透彻,好歹终于明白,对付统治阶层和百姓是两回事。
方征松了口气,摸了摸子锋的头,道:“小风,你很棒。别着急,慢慢来。我会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