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的理智虽然想催促寿麻说重点,但总觉得这里面有非常重要的信息不能略过,寿麻应该也不是平白无故讲这些的。
“虞夷的边境四地,那处地名叫‘斟寻’。”寿麻转向方征,“华族首领知道吗?”
方征想了起来,在首铜山中,大羿的仆从屺兮说过这个地名,“斟寻是虞夷继承人历练的地方,战神羿君的封地也在那里。”
“是啊,继承人。”寿麻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时候,虞夷的国君还是本来受崇禹帝禅让的伯益帝君。他与启君因为禅让与子孙继位的问题,分裂了偌大的虞朝,成立各自的方国。最初伯益帝君管理虞夷时,还是想要延续禅让制的,他起初并没有把自己的儿子们当做继承人培养,而是另外培养了一名没有血缘关系的优秀年轻人。那人叫做挚昊,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只是年纪太轻了些,只有十八岁。伯益帝君就把他放到斟寻历练,隐居的战神羿君,偶尔也指点那个年轻人的功法。我不知道挚昊的箭术厉不厉害,没有见过。我只听过他弹奏一种乐器,在半截空心的松树干上绑上马尾,声音怪好听的。”
方征想,应是后世琴瑟的雏形吧。
“虽然有我们这些侍从跟着,但太康王子就那急躁冒进德性,经常喜欢偷偷独自行动,所有人都找不到他。担心得不得了。有一天他又不见了,我找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中午时分,太康王子终于回来了。他浑身有不少伤口,满头大汗的,但是却笑得非常快活,对我说,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家伙。他今晚还要去和那个家伙比试。”
“我们拦不住他,处理过伤口后,也跟不上他,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每天晚上都和那个人去打架。他们换了不少武器比试,从不同形状的伤口可以看得出来。太康王子兴致很高,想必输赢开半。应该也不止比武,从来不耐烦记草药与结绳信息的太康王子,那段时间缠着我们每个人,所有人都要教他东西。他学会后就两眼发亮跑去和人家比。每天都累得半死,却也是真的快活。”
“再后来又一天,太康王子回来的时候阴沉得可怕,大发脾气,砸了所有东西,把我们每个人都打了一顿。那是他唯一一天没去和那人比试,整晚上我就听他念,‘为什么是你’?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过了几日才终于弄清楚,太康王子每日投缘比试的对象,竟然是死敌虞夷的禅让继位人:挚昊。
“太康王子从出生起,就继承着启君国主的理想,要踏平虞夷,收复这半边国土。想必对面也是一样的念头。”
“太危险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劝太康王子,再也不能去和那人见面了。我听到他夜里在偷偷哽咽。再怎么胆大包天唯恐天下不乱,也就十六岁。不能算孩子,但也远不到很成熟从容面对这些事的时候。”
“又过了几日,太康王子忍不住又跑出去了。不过这次他没有甩掉我们。走得很慢,步履非常沉重。我们也得以远远看到虞夷的准继承人。我就是在那时候听到马尾弹拨松木声的。挚昊非常年轻英俊,看上去甚至比太康王子更瘦削一点,但更高挑几分。他们在月夜的松岗下碰面,分站在一条小溪的两侧。小溪一跃就能跨过,可他们一直隔溪而望,仿佛那里有一面无形屏障。”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挚昊的声音,他对太康王子说,‘我想求证一些事。一些恐怖的事情。那会使得我们的敌人变为一致。但在首铜山中,很危险,我不知道该不该邀你与我同去。’”
“太康王子则冷冷应道:‘我也知道一些恐怖的事,昆仑山中有的,首铜山中也有吗?不过,你敢让我去么?整个虞夷有人敢让我进你们最机密重地的首铜山?’”
“‘我敢。’挚昊那样说。”寿麻屯长闭上双眼,幽幽道,“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可不是最后一次么。方征心想,如今在虞夷国君位置上的,是伯益帝君的儿子啊,一只心机深重的老狐狸。至于这位被精心培育过的优秀禅位继承人挚昊,肯定死了吧?死在首铜山的某个山旮旯里?伯益帝君也放弃了禅让制,想必对他是不小的打击。
太康王子和挚昊一起去了首铜山,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太康王子就变成了那种疯子。影响辐射之远,直到十年后的死尸砌墙。其中又有什么恐怖的原因呢?方征不知道,他脑中忽然毫无征兆冒出了第四片白雾,没有任何画面,也并非这时代的图景细节,甚至不像是交代他要从什么角度下手,只有一句方征小时候背过的诗句。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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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挚昊和太康看到了什么?和后来这城中死那么多人,有什么关系?”方征继续问着。他声音依然有些虚弱。在别人尤其是索兰眼里,还有些难过——方征中了耕尸毒,过一段时日就要死了。得赶紧把情况弄清楚,在期限之前把他带回阳纶,让国君有机会审问。至于欠方征一个人情怎么报?还不了了,没有办法。她必将遗憾终身。
寿麻摇头道:“我没能跟去首铜山深处。太康王子和挚昊两人单独进去的。我们只能守在外面接应他们。大约过了十几日。太康王子终于回来了。他全身都是可怕的伤口,几乎没气了。和他同行挚昊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告诉我们。从那天起太康王子就变了个人。他变得易怒、多疑、阴晴不定、深沉又恐怖。我从小就是他的侍从,竟也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虞夷死了禅让人选,才变成血缘继承制。”方征想到虞夷那只不惜用儿子续命的老狐狸,在他年轻时,眼睁睁看着父亲伯益帝君培养挚昊,要把帝位拱手交给外人,很不甘心吧,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心志。
方征又想,陶唐帝把帝位传给姚虞帝的时候,他自己的长子丹朱也联合三苗曾经反叛,被姚虞帝镇压下去。禅让制得以稳固。后来姚虞帝没有儿子,只有烛光宵明两个女儿,跟着登北氏回了祖姜,自立为女帝。虽然没有破坏虞朝的禅让制,但已经有代际不稳定的因素存在。到了三代无法维持禅让,因为启君足够与伯益分庭抗礼。禅让制的本源一是后代死亡率高,无法绵延数量足够多的帝嗣,选择面很窄。二是上古时代资源有限,如果天资不够强,很难靠资源砸得有出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交给直系后代,很快部族就容易衰落。于是交给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优秀人才,维持社会稳定。可如果反过来,在已经确定禅让制的情况下,偏偏直系后代出息了。比如夏启,情况就会很尴尬。
这种尴尬在第四代继续延续,伯益想维持禅让制,花精力培养了挚昊——其实“培养”二字就已经和最原始的禅让制不符。“让”是把权力交付给实际已经有民望的统治者。挚昊却太年轻了,尽管优秀,未来准王者之才。但事实上却只相当于伯益“养子”般的角色。当然,姚重华在继位前,也当过陶唐帝的女婿,但那也是在他自己有了一方声望后。如果挚昊活着,也势必会跟伯益帝君的长子有一场彻底的争权,无论他是像姚虞帝那样成功镇压,还是不敌失败,继承人矛盾并不会因为伯益帝君坚持禅让就消亡。“势”的存在是客观的,老去的国君无能为力。不过挚昊年纪轻轻就死去,甚至没长到争权的这一天。国君之位落入伯益长子手中是铁板钉钉之事。自此,禅让制度在四境之内彻底消失,“家天下”的血缘继承制度全面施行。
寿麻继续道,“是,伯益帝君很受打击,两年后过世。新国君是他的长子。虞夷的禹强营也是那时候建立的。虞夷国主之位交替。启君认为这是收复失地的好机会,夏渚发动了一场对虞夷的战争。他本来指派的是逢蒙统领,太康王子也主动请缨为先锋。但是开战后打不下来。逢蒙统领告状启君,说太康王子就是瞎胡闹,乱指挥,弄坏了他很多战略部署。加之虞夷那边虽然局势动荡,羿君却也还在。虽然羿君年纪很大已经退隐了,但新国君求他,他也就最后披挂上阵一次。虞夷慢慢把混乱军备整饬好,到后来双方僵持不下,草草了之。我跟在太康王子身边,他被启君召回去诘问,不许他再插手战备事宜。但那时候已经不可能攻下虞夷了。太康王子说他不是故意的,只是经验不足,又急于求成,犯了些错误。启君把他狠狠斥责了一顿,打了几顿,又关了半年算惩戒。但我们这些心腹知道,其实太康王子是真的在故意搞破坏,让逢蒙无法顺利攻打虞夷。错过了许多胜机。”
方征简直无语,打仗胡来要死多少人。这太康王子怕不是个虞夷的准间谍,虞夷国君如果知道,都要笑疯了吧。他忍不住吐槽:“就这,他还能继位啊?”索兰也听得怒火中烧,不住骂:“疯子。”
寿麻摇头道,“逢蒙尽管有所怀疑,但终于还是没有证据。这种事如果证实了,太康王子的确再也不可能继承王位了。不过直到启君逝世,也不知真相,仍然把王位传给了太康王子。继位的那天,太康王子就砍了獬豸,它逃跑了。遣散所有人的太庙中,太康王子在血迹中疯狂大笑,不,他已经不是王子,是国君了。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听到他在念挚昊的名字,可是距挚昊死在首铜山中,已经过去十年了。我被太康主君任命为雍界的屯长。到任半年的一天晚上,那件恐怖的事,就发生了。”
方征神色凝重,寿麻终于说到关键了。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喘,广场上只听见凌冽的风声。
“我记得很清楚,晚上,风也像这样刮着。那个时候雍界没有高墙。有些农庄之间用石土隔断。最密集区域有简陋土墙雏形,也只是为了大家生活方便。一开始,我听到一些野兽在远处嚎叫,很正常。但也让守备去留意情况。那时候铠役军的统领还是羲伯大人,他不在这里,逢蒙当然也不在。这里铠役的武士也都是由仟队长来管辖。我与他们关系一直不错。他们很快探查回来,说就是些狼群在夜里迁徙盘地,注意防守,没多大事。但我眼皮总是跳,不放心,到了后半夜我准备入睡,那时候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我躺下没一会儿,忽然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捂死口鼻,根本无法呼吸,我赶紧挣扎,滚到地上还是窒息。然后我扶着墙勉强爬起来,在中间某个时候,忽然一下子又能呼吸了。就像从水中冒出头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我太奇怪了,赶紧叫人,可我刚坐下去立刻又窒住,站起身又没事。我一边叫人,一边小心试探,我发现当低于某个高度,大概是到我腰高的地方,就会呼吸不到空气,就像那里有条水位线,下面就是水,淹下去就会憋死。”
索兰等人听得匪夷所思,“还有这种事?世上有这样的水?感觉不到,却能让人窒息?”
“不信就算了。”寿麻无奈摇头。
“我信。弱水就是这样的。我去过建木。”方征忽然道,“你继续说。”
寿麻看向方征的眼神已经变得赞服,“见多识广的华族首领……对,建木下的弱水深达千丈。任何生物都无法泅渡。弱水中没有任何气,即使鱼类也无法呼吸。古来只有一种鱼的骨头可以飘在弱水上。那其实是一种龙类的后代,半鱼半蛇,叫做延维,骨骼能有桥那么大。”
“龙也可以短暂地在弱水中游一会儿。”方征淡淡道,“龙带来雨水,雨水在弱水中形成一层。不过龙聚的是普通水汽,弱水既无法被搅动也无法蒸发形成水循环,就不可能是龙类带来的弱水。建木在几千里之外,弱水不会飞过来吧?”
寿麻道:“世上并不止建木旁有弱水。昆仑山中的深渊也有弱水。那也是不见底的深渊。”
方征想起做过的梦,昆仑山弱水中无数巨大骨骼,疑道:“难道袭击雍界的是一片弱水?它怎么出现的?你继续说。”
寿麻道:“很不幸,那时候大部分人都在入睡。躺平的位置很低,在睡梦中无知觉窒息死去。有些人醒来却动不了,惊恐而死。少数人挣扎站起来得救。第二日我们点数,死了一万多人。那个时候弱水还在。我们摸不到它,但只要弯下腰,就感觉得到。所有人都不敢睡觉。我们跑到了附近的高地上,很幸运发现它是有边界的。我们计算着弱水边界形状,寻找它的源头。发现它大约有两个雍界长度。形状是圆的。在它的边界处也没有任何依托,就像是凭空聚在空中。我们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把它们疏开,说是水,但它不会往低洼处流动。它像个悬空球。雍界在山坳处,弱水就像个巨大的圆簸把我们罩住。我挖开附近高山上的土层,发现里面虫豸也都憋死了,即便是石头泥土也没法隔住弱水。它阻断了空气,地面上的很多生物都死了。我们没有找到源头,它就像从天上掉下来或是——”寿麻深深吸两口气,“……从地下冒上来。多半是地下冒上来的,因为它一直在‘长高’。一开始只到人的腰那么高,等过了两日已经比人高了。我再也没法回去了,人一进那个区域就会窒息死。它‘淹’过了人的头顶。”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听得在场之人眼睛发直,方征也是大感稀奇。不过这时代不科学的事情那么多,多一件也不算什么。让方征在意的是,弱水没有顺势流动的特性,也无法在实体的维度触摸到界限。但它确实存在,能直接作用且影响人。如果用后世物理知识来看待,与其说是“水”,倒不如说是某种“场力”的存在形式。
只是,这些事情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吗?方征想想还是算了,这时空神话怪物太多,他继续听寿麻讲述后来发生的事。
“我派人把这件事报告了太康国君,那时候最快传讯到阳纶城要七日。这七日里雍界就是座死城。活人都跑出来了。但里面还死着一万多人。那时候是夏天。我本来担心尸体会腐烂。但后来想到,那里面既然没气,自然尸体也不会烂。又过了七天,阳纶城有消息回来,太康国君他亲自过来了。”
“那时候,我们用鸟测了一下,弱水的高度已经涨到六仞高,”寿麻道,“而且它还稍微移动了些,没有规律,像个球乱滚。但始终把雍界罩在其中。太康国君来的时候和我站在弱水边缘地带,他亲自进出几回,我从来没见他那个样子,恐惧憎恨到了极点,似乎随时会崩溃。他说,我们一定要把它挡住,不能让它再涨出来了。它下面埋着的是,是无数不死的怪物。只有弱水能封住它们。它们不会死,但在弱水里也无法动,就永远被封在里面。但如果弱水全都涨出来,这些怪物能接触到土地和空气,可能就会活过来了。有弱水汇聚的地方,一般深不见底。怪物被英雄制服后投进弱水里,就叫做‘薨渊’。”
方征大脑中似有一根粘血的巨弦“嗡”地被拨响,浮起无数往事的尘埃空气。
“等一等……那建木的弱水和昆仑山的弱水……”
“都有,有无数怪物被关在里面。但也不必担心。那些弱水都深达千丈。”
“那怎么会从地下冒出来还把雍界城罩住了。”方征感觉到匪夷所思。但他随即又想,如果按照后世的地质学来看,在深达几千米的地表下,板块是会移动的。所以如果弱水在地质层有循环,也说得通。虽然建木和昆仑山间相隔几千里,但如果那里深渊地界在地质层下,弱水有相连的通道很正常。但对于上古时代的人来说,可不就是一场只能用神鬼之力来解释的灾难。
至于弱水忽然冒出来,有可能是地质在很深的地方有板块挤压,蝴蝶效应影响到水循环通道。方征又想,不对,也不能用“水”的物质体去定义它。它应该还是某种特殊的“场域”。在板块下方流动和正常水循环规律不太一样。但总归可以连通。方征并不太精通这方面专业知识。但以他的科学观来认识这件事,也是勉强能说服自己理解的。不过俨然这个世上其他人不会明白,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那这片弱水后来涨了多高,有怪物冒出来吗?”方征继续问。他问得太过平静,和在场所有人形成了强烈对比。
寿麻摇头道:“最后弱水大概涨到八仞高,没有怪物。在第十日过后。它忽然又凭空消失了,一点痕迹都不留。不对,雍界所有的死人就是痕迹。太康国君发疯般跟我说,要‘挡住它’,于是让我开始造高墙。要造九仞,比弱水高,这样以后人就可以站在墙上。他开始大力搞巫灵崇拜也是那时候。”
“墙挡不住弱水啊。既然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而且它这次涨到八仞,下次可能更高啊。”方征吐槽道,心想这什么弱智思路。但也不能全怪他们迷信。以这个时代的技术和生产力,是没办法解决这些事情的。
“但是太康国君就是要我造。他说挡不住弱水可以挡怪物。或许是他太焦虑了,必须要做点什么。我说材料不够。他说就把尸体堆进去。他边说还边发疯笑,说尸体可以挡,尸体里有空气,尸体里有血液,可以憋在尸体里,可以把头埋到尸体的内脏里……我听那些话真是毛骨悚然。我心里有个猜测但不敢问他……当年他和挚昊在首铜山里,或许也遇到了一片忽然冒出来的弱水,兴许有些怪物还从那里面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方征稍微一想真是细思恐极,连忙制止他,“别猜这些事情了。我问你,相柳和这个有关系没有?”
寿麻迟疑道:“不太有关系吧。十年前弱水冒上来的区域,地面上没有到半月山那边。相柳确实是前不久才出现的问题……”
但方征和他们的思路不一样。弱水在薨渊中所谓“深达千丈”,有可能它冒出地面虽然只有几仞,但就像冰山冒上来一个角似的,下方场域有多大,谁也不知道。它在地表下的区域,很可能已经影响到了半月山,造成了相柳封印松动。他想得更远了些,说不定其他怪物封印松动的影响,也不仅仅是简单的“年久日深”……否则怎么在短期内,就有这么多被镇压过的怪物冒出来。
方征想到了姚虞帝用“生眼”“死眼”来镇压怪物,一来可能因为建木和昆仑山的弱水太偏远,没法把怪物制服再千里跋涉丢进去。二来他训练灵狪去放电,也是某种程度上对于场域力的运用。古人不懂得知识的原理,只是在无数次实验试错中找到了按照步骤做后,就会约定俗成会发生的事,成为了他们的“技术”。
弱水到底是什么。方征无法明确定义,不但以上古时代的知识无法去给出解决方案,甚至连后世科学知识能只能大概分析它属于什么类型,却不能去解决问题。以太康的知识体系和精神状态,怪不得疯了。弱水突现,是造成挚昊殒命的罪魁祸首,给他留下深刻心理阴影,不惜做出捣乱阻止逢蒙进攻虞夷的近乎叛国举动,他是在用那样悲惨又幼稚的方式去祭奠朋友吗?
再后来相似的问题再次出现,雍界城一夜之间死掉近两万人。它与最古老远古的恐怖息息相关,封锢着那么多远古怪物,本该好好躺在世所罕至的遥远彼端,建木和昆仑深处都是人力难至之处。可它居然会从地下冒出来,是如此不可捉摸,哪怕拥有了伟大的武士也对抗不了这种东西。后世有句诗“拔剑四顾心茫然”。太康只好寄希望于巫灵,且开始认为生命毫无意义,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夏渚就此倒退向奴隶制的政体……
原来如此,方征已经想清楚了这后面的一系列问题。在他看来,弱水这种“场域”灾难,应该也是地质板块流动造成的,就和地震相似,没法预测,是纯粹天灾。不要绞尽脑汁想着去怎么对抗。毫无意义……
真的是这样吗?方征忽然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如果那真的是昆仑山或建木中的弱水,它们为什么一直在那里呢?如果雍界的弱水一夜出现又过几夜消失,就说明这种东西很不稳定,那为什么古来就有弱水千丈的认识,建木和昆仑山中的弱水也从来没有不稳定。为什么呢?”
“对啊……”寿麻似后知后觉才想到这个问题,沉吟道,“华族首领果然聪明,你这样一说,还真的……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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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天低,草长莺飞。
“师父,今天不教我射箭,也不教我刀法,是又有什么好故事吗?”
“小子锋又想听故事了?上次是不是讲到我从扶桑木那边取箭枝回来。是在大海中,海里有个眼,叫做‘归墟’。没有任何生灵能在那里生存。”
“那它会不会在海里飘来飘去呢?”
“不会,归墟关的都是可怕的怪物。如果动来动去,海里其他鱼就倒霉了。”满头白发的羿君抚摸着孩童的头顶,慈祥微笑道,“不用怕。两百年前,炎连氏在归墟眼镇了扶桑木;一百九十年前,有熊黄帝在东极眼镇了建木;一百八十年前,帝喾在昆仑眼镇了若木……这些薨渊再也不会动了。那就是虞朝七十年黄金时代的稳固源泉了。以后小子锋也要做大英雄,把怪物都关在里面。”
“归墟、建木、昆仑……都好远啊。”子锋把头靠在师父的怀里。“它到底是怎么来的。”
“薨渊就要那么远,这样才能保护民众。”羿君抚摸着他的发顶,“弱水也在那么远的地方,不会危害人间。那是怪物天然的牢笼。可如果没有镇天神木,它们就会变成巨灾。我也不知道弱水是怎么来的,大概是怪物太多了,他们的气变成的吧。”
“幸好。”大羿又笑着安慰小徒弟,“虽然这世上只有三棵镇天神木,但也只有三个薨渊。”
年过古稀的大羿,并不知在首铜山深处,十六岁的太康和十八岁的挚昊,发现了世上的第四个薨渊。没有被镇住的它,带着古老怪物的怨气,自此在世间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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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好吧,我暂时信你。看在——”索兰瞥了方征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弱水薨渊也是多年前的事情。墙里的尸骨我不追究。但相柳的事情可不能算了!五个仟队长死得那么冤,铠役军里被安插了有贰心的人手,还有刚才的袭击——”索兰招呼左右心腹上前把这个白胖胖的屯郡长押住,“别怪我。我没有时间慢慢查清。这家伙已经中毒了,他时间不多。”索兰又焦急地看了眼方征。
“我对统领和国君忠心耿耿……”寿麻连忙申辩,却又被径直打断。方征冷眼旁观,心想再怎么申辩也没用。为了脱罪解释清楚高墙中尸体的源处。寿麻交代了很多前任国君太康的隐秘,这也证实了他果然是前任国君的心腹能臣。虽然这样的臣子还有很多,仲康弑兄上位后,没有一一追究牵连,但终究是前朝遗老,一朝天子一朝臣。索兰对他采取更粗暴极端的刑讯手段也少了顾忌。
从前的有比部落和祖姜那边,都有骨针刺中头部腧穴来逼迫人说真话。方征也学过一点。他想知道铠役军会用怎样的手段?
“统领,你问我什么,我说就是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啊。”寿麻满头大汗,惶恐道,“别……”
一条铜链套在他的脖子上,两边武士用力一勒又松开,寿麻脸憋涨成紫红色,咳嗽喘息痛苦连连。
“为什么那五个仟队长会出城。这些袭击者的来处又是哪里?不要推给虞夷了。”索兰身侧有武士附耳汇报后又退下,“刚才我的人已经把那些人的尸体全都查了一遍。虞夷的探子会在身体某个隐秘的地方刻上鸾鸟的标记,这些人却没有。刚才刺我的那□□儿也已经找到了,就在城里。他之前在铠役里是个拾队长,因为前几日出城死了一批武士,他替补成了佰队长,是你推荐的。他的妻儿承认你帮过他们。屯长,就是你,先逼死仟队长,安插人手,然后行刺我。说!谁主使的!是逢蒙?”
那寿麻屯长沉默几瞬,随即咳嗽道,“也罢。既然你都查了,杀了我罢。逢蒙大人会为我复仇。”
“哼!像你这种人,在那老家伙眼里死了也无足轻重!糊涂!”索兰斥道,“弃暗投明,效忠我,就是效忠主君。主君更愿意任用谁,你不会不懂吧。”
逢蒙是实打实的三朝老臣,而索兰从小就被仲康提携,主君年轻有为,但亲疏有别。逢蒙的才能势力越大,仲康就越会提拔索兰与他制衡。索兰也明白这一点,在威逼利诱寿麻投诚倒戈。
然而……方征看着寿麻头顶冒出卦的第五片爻辞,白雾中寿麻取了两块小石头,缠上些蚕丝稻草,放置在雍界城祭祀四巫灵修建的神庙下方。四巫灵的模样方征已经在青龙岭听黑衣老妪说过,鱼头人身的赤鱬阿蒂莎,掌管生与秩序;黑手鸟头的翟如鸟沙戈切,掌管死亡与审判;蓝身豹尾的长乘兽越伦俄,掌管疗愈与继承;白身蛇尾的肥遗蛇茉勒,掌管混沌与预兆。这四个巫灵形象最后是太康敲定的,方征如今明白,或许与他当年在首铜山中,和挚昊一起,于弱水中遭遇过的怪物有关。
在第五爻启示的白雾中,方征看见,寿麻把石头稻草放置于掌管死亡的黑色翟如鸟雕塑下。白雾随即散去。方征心想,放在死亡雕塑下,是诅咒吧。这就像是后世扎草人。寿麻憎恨的两人是谁呢?
方征沉吟片刻,大致推测出了寿麻的动机。
此时,寿麻正对索兰摆出了诚惶诚恐的卑微表情,道:“求之不得。我一直想找机会替统领效忠。但那逢蒙一直想除掉您,唉,我又怎么敢违抗他的命令——您大人有大量,我今后必然抵死以报,肝脑涂地……”
索兰满意点点头,“识时务就好。”
“还是算了吧。”方征懒洋洋对寿麻道,“你那么憎恨夏仲康,当然你也恨逢蒙。总之杀了你那前任主君太康的人,你巴不得他们早点全完蛋。所以你要断铠役军臂膀,最好能杀掉索兰,然后嫁祸逢蒙。让他们彼此相残。夏渚完蛋你不在乎,相柳冒出来你也不在乎,你只要弄死夏仲康替太康复仇而已。我说得对吗?”
寿麻表情一瞬空白,随即卑微惶然道:“华族首领这是在说什么啊……”
“哼,刚才还在说这些探子是虞夷和连子锋派来劫我的呢,转口又说是受逢蒙指使。寿麻屯长,你这墙头草倒得也太快了吧。”方征挑眉对索兰道,“你也是,这么容易信?我要是你,可不敢用他。整件事要是成了,想想谁受的损害最大,谁最能得益,这件事就是谁在指使了。我可不是在帮你和夏渚——”方征又补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今天在这城里整备休息时,半夜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我虽然中了毒,到底还是有十几天好活,可不想提前一刻死掉呢。”
索兰浑身一颤,对两个拉链子的武士使了眼色,他们重新把铜链套在寿麻的脖子上,狠狠往两边拉去,他又窒息呜咽起来。随即那两个武士又在他的手指甲和脚指甲上,扎下亮金色的铜针,伴随着他杀猪般的惨叫。那种针扎下去人虽然死不掉,但从此后手就废了。
“说实话!”索兰呵斥道。那两个武士松了手,寿麻半死不活跪在地上,只有进气的份。
寿麻似自知以后哪怕活下来也是个废人,干脆也不想活了。眼中终于露出了仇恨神色,尖声诅咒道:“恶心!太恶心了——太康王子的确做了些错事——”寿康这个时候又下意识叫回王子,叫了二十多年,看着那个人从小孩长大,纵然犯错、脾气不好,总归也是他效忠了那么多年的主人,何况还遇到过那么多悲惨的往事。“——国君有错,就劝谏改正,真的罪至死么?还不是夏仲康想夺权。我就不该把夏仲康放进寝殿里。他太狠了,索兰!他比太康狠一百倍。他只有十八岁,就能眼睛不眨脸色平静杀了他哥哥,上一句话还在对他哥哥乖巧微笑啊。后来的,什么‘我也没办法,我也很难过’,假兮兮地哭,都是装的!索兰,你真的明白夏仲康是怎样的人吗?!”
方征忽然大声道:“舌头!”
索兰正在心神激荡之际,听到方征的提醒猛然惊醒,只见寿麻张开口,嘴里跳出了一点青光。她赶紧仰头闪躲,惊险地避过。那点青色嘭地撞到她身后武士的刀刃上,从中间破开,溅出了墨绿色汁液。
掉落泥地上的,是两段细小的蛇尸。再看寿麻,他的舌头已经迅速变成了死绿色,那颜色从他口鼻迅速扩散至全身,他几乎是瞬间就咽了气,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方征盯着地下青色小蛇尸,忽觉场景似曾相识。
寿麻最后时分,从舌头里吐出毒蛇想要害死索兰。这想必是玉石俱焚杀敌一千自损七百的招式。平时应是用特殊隔离的类似软囊玩意(虽然方征不知道这个时代叫什么)拴在他嘴里,他咬破那个囊,毒蛇从沉睡中惊醒喷出来,而他自己也毒发身亡。
方征寻思间,最后一爻的白雾,从寿麻的尸体上升起。那雾气中有个方征不认识的白衣女子,白纱裹面,身段窈窕纤细,只露出一双黝黑瞳仁。她裹着白纱的手中举着一个青绿色小罐,寿麻跪在她前方伸手接过,只听得那女声冷漠道:“要复仇,就要有决心……我会等你的消息。”
爻辞给予的白雾影像,都是方征阶段性要解决的重要问题。第一卦最后给他解了毒药。这第二卦最重要的一爻,如果匹配他目前迫切要解决的。再联系那忽然弹出来的小青蛇,方征暗想,原来如此,白衣女子的身份呼之欲出,那么,利用这个机会,他就可以……
方征悠悠道,“巴甸的蛇巫有‘珥蛇’之术。当年我也遇到过,把小蛇串在耳朵上,人死亡后,小蛇能扑向敌人。”
方征循循善诱,果然看到索兰变了脸色,问方征,“巴甸?可是寿麻是夏渚人,再说巴甸已经——”
“已经被我淹得差不多了。寿麻也不可能是巴甸人。所以呢?”方征满意指点着索兰脑中齿轮一步步往他判断出的真相吻合上去,“寿麻隐忍多年,想替太康王子复仇,断夏仲康一条臂膀,从你下手。恰好这时候还有一个人也想对你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