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南面的河道不会逆行,而且当初崇禹帝在旁边凿了两条分洪的径流。不怕水淹。”
方征一算方位,山南水北果然是自古都城标配,后世有个都城叫咸阳,山之南水之北为阳,咸是都的意思,名字就是这样来的。阳纶也怪不得名字里有“阳”。
一路来到都城门下,那里守卫着大批武士。全副武装,装备精良。这些都是铠役军种,他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怒火煞气,却不得不按捺住,还要作出迎接方征的姿势。大统领被挟持的奇耻大辱,让他们抬不起头来,而如今方征居然还要被请进城,一路招摇过市,对于他们来说,何等的丢脸。
“他们会把这种屈辱投射在你身上。”方征悄声对索兰耳语,“如此你的威信就会降低。夏仲康坐视,或是他故意安排的?他要放弃你。在宴会上见分晓,别忘了我们的赌注。”
索兰虽然不吭声,方征感觉到她在竭力控制呼吸。她虽然面无表情平视前方,可那些素日敬仰她的武士们亲眼目睹她被人劫持,这对她的尊严来说近乎毁灭性打击。她反复提醒自己,只要有机会杀了方征,就什么都可以恢复正轨。可是随着越来越走近夏渚国君的宫殿,她就越颤栗不安。那里本该是她的庇护所,她回家了。可……万一那可怕的赌注如方征残酷的假设……
方征的视线被玉柱的璀璨反射光线晃花,这座华美建筑以纯白玉石打造,与夏渚国君走朴实勤俭路线很不相符。
一些笼统的白雾片段,继续告知了方征大概情况。
当年崇禹帝在位时,阳纶还不是虞朝的国都,只是涂山娇居住的北方城池。崇禹帝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涂山娇独自抚养夏启长大,她花了二十年时间,在阳纶用雪白的玉石打造了一座宫殿。一贯节俭的帝王能容许这种行为,其实是因为那个时候,涂山娇在主持北方的玉石开采、研制打磨玉石的金刚砂技术,对于制造武器和农具很有用。
那时候北方的红山地区也断续挖掘出一些华胥人的雕版,想开采更多以黑曜石打造的神秘坚固的遗迹,就需要更坚固锋锐的金刚砂技术。玉石废料一开始是在采集和锻造过程中剩余的,数量太多占地方,崇禹帝也就默许了涂山娇启动营建玉石宫殿工程。当然,也并非一帆风顺。如果涂山娇从始至终乖巧不逾越雷池,就不是祖姜的女人了。技术她也造得凶,挥霍量也是很大的。用完了正常的玉石废料,她又额外开采了很多。玉石宫殿除了正常的使用功能,还添加了很多纯粹为了艺术审美喜好的劳民伤财部分。
方征心中吐槽,太康和仲康的艺术细胞果然是从他们奶奶那边继承的。
当时崇禹帝在外面治水,三四年回一次饶沃,七八年回一次阳纶。来去匆匆。留下来负责管理的几位臣属和涂山娇意见不合,断续争执。但阳纶并不是国都,涂山娇在这里一手遮天。工程也没中断。她给的说法是,那是祖姜支持她的,臣子都是觊觎她氏族的财富。然而虞朝大臣们却斥责涂山娇假公济私,也搜刮了很多不属于她的东西。吵了很多年没个结果。崇禹帝晚年治水终于大功告成,回来看到那恢弘伟丽的宫殿差点没昏过去。据说和涂山娇为此大吵一架。木已成舟,崇禹帝也没下令拆掉这座白玉宫殿。只是不再踏入阳纶一步,直至逝世。
崇禹帝逝世后的虞朝版图分裂,上层原因固然是双方政治理念不合又旗鼓相当。而下层经济原因,或被这玉石宫殿敲骨吸髓了太多民膏脂,无力再维持统一。涂山娇给夏渚奠基了最锋利的刃,也耗死了几万人,有虞朝的也有祖姜的,在耗时经年的大工程中,部分祖姜族民迁移并入了夏渚。当时祖姜在位的女帝登北氏耿耿于怀,痛骂涂山娇为了男人奉献过多,是她们祖姜女人的羞耻。最后涂山娇没有回祖姜,在阳纶的白玉宫殿中逝世。夏启也在这里登基,并把阳纶定为国都。但由于崇禹帝是在虞朝国都饶沃病逝,后来亦在彼处定都的虞夷自诩占正统。夏启一直执念想要夺回虞夷的半边国土。这样一来父母也能合葬,但或许这也只是他一人的愿望罢了。
夏启继任后,并不像他母亲那样劳民伤财,而是继续走崇禹帝的仁君路线。制玉技术和华胥人的遗迹开采工程在小规模继续。夏启的其他精力放在完善军政上。逢蒙与他站在一边,开始悉心把自己的小股暗杀部队逐渐改制为大型暗杀部队,那就是飞獾军的前身。而夏启也开始组建属于自己的国君近卫,成为铠役军的前身。历任铠役军的统领都是国君亲自指任,关系匪浅,前后却已经陆续换了五个,大约是夏渚国君骨子里都有股孤僻怪劲。逢蒙身为飞獾军统领一直稳若磐石。
方征了解这些往事后,也不奇怪为何眼前的白玉宫殿雕刻得如此华美,却有许多尘灰斑痕,蛛网也在角落聚集。很多年都没有修缮,估计又是启君留下来的奇怪遗训。不可再劳民伤财云云。
宫殿有十级高阶,都以巨大的玉块拼接而成。铠役的武士们请方征下马。这倒不是后世下马石的什么规矩。那台阶一看就滑不溜丢,马根本上不去。
走到这里,方征也不挟持索兰了,给她点的腧穴倒不急着解开。他把她往铠役那几个武士方向推去,淡道:“要杀我,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方征还真感觉到附近杀气一闪而过。但大殿前那些武士终于没有明着动手。
“你们,护送华族首领进去。”索兰咳嗽着,她无力的手脚没法握住兵刃,转头往相反方向离去。有武士叫住了她,“统领,主君请你一起进去。”
“替我回禀主君,我先去找舞医。”索兰咬着牙,“把这个解开。”
“统领不必担心,护卫的措施都有。”那个传话的武士穿的并非铠役军的装束。“逢蒙统领已经准备周全。宴会马上就要开始。舞医不一定能治方征大人的手段。等事成后,他还会不给您解吗?”
“事成”二字,让索兰表情复杂,方征则嘲讽地泛起一丝笑意。剧本果然往他预测的方向演去。
方征这时远远看到了从殿中走到台阶高处的夏仲康。他果然十分英俊,带着得体温暖的笑容。站在台阶上迎接远游的归人。他的衣衫并不过分奢华富丽。阳纶拥有四境内最好的缫丝养蚕技术,织出来的绸衫每一件都是珍品。可夏仲康穿着的还是野棉花和兽皮制作的实用服饰,却穿出了一种飘逸超然的气质。也浑不在意那些蜘蛛网是不是快要落到头顶。
他恰好站在开裂的一块玉砖上。手中握着的也不是装饰和权势象征的钺杖,而是一捧穗苗。衣摆靴尖还沾着些泥土,就像刚从田地里走出来一般。
方征差点就信了,定睛一看,那衣服下摆和鞋子上泥土方向相反,像是撒上去的……啼笑皆非之余方征又惊异:这么早就有形式主义了?真有想法,只是何必呢?不过方征哑然之余转头一看,许多夏渚普通居民站在玉阶外围的广场上,可以看得到夏仲康本人。他们脸上闪动着后世如追星族般的敬慕崇爱。方征又立即懂了。这番打扮做派,能拉近距离感,十分亲切。
索兰说不知道什么叫民心,方征觉着这夏仲康就懂得很。在这种吃饱穿暖都是奢侈事的年代,能把形式主义搞得如此成功,绝对是过人之处。
夏仲康现在就站在那玉石裂缝上。方征又想,这哥们,敢情是后世那种“只要方圆十里地里有个水坑,那他发表讲话时一定会准确站进水坑”(以凸显苦难深重和简朴勤俭)的人。舞台如果变到几千年后,此刻自己就该在一片咔嚓咔嚓摄像机的包围中上前亲切友好地握着国君的手,像报纸上的头版照片一样,笑容灿烂,彰显两国友谊深厚……谁也看不出方征心底多想掐着这家伙脖子咆哮把子锋还给我。
“华族首领的名头,我听说很久了。那么有本事,没想到这样年轻。”夏仲康和人说话的时候表情永远在微笑,让人放松的温柔表情。似乎天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已经太有距离感,而竭力在“淡化”自己优秀带给别人的压力。方征知道,越是这种人越难对付。能控制微笑就能控制愤怒与痛苦。人如果能准确控制自己一切情绪,那在与人交往过程中就不会犯任何错误。这是可怕又值得敬佩之处。
方征穿越的心理年龄是二十二岁,身躯却是新鲜的十六岁。他在这个时空已经度过了五载,心理年龄就算长到了二十七岁,身体年龄看上去也只有二十一岁。虽然上古人寿命普遍短,二十来岁就是完全成熟的年龄。但对于部落国首领来说仍然十分年轻。也难怪夏仲康感慨了。
“比不上你。”方征皮笑肉不笑,“十八岁能当国君,我十八岁的时候还躲在山沟里不敢出来。”方征一边说着往台阶上走去。那么多民众围观,方征更确信不会在此时此地对他直接动手。但他仍然时时警惕。虽然不至于现在要了他的命,但借机往他身上弄点慢.性.毒.药之类的东西却非常符合夏渚的作风。方征不但保持距离,也在调动六感不放过任何些微动静,以免遭暗算。
“索兰,你一定很累了。再坚持一下。等宴会结束就能好好休息。你受苦了,我都知道。”夏仲康周全体贴地望着他的铠役大统领,温柔地分说着。此刻凭她自己的力气是没法爬上玉阶的,只能任由两个武士搀着。她哽咽着朝夏仲康行礼。平素看似冷静决绝的脾气被这一句话哄得差点掉下眼泪来。方征轻哼了一声,夏仲康竟然也能相同好脾气的腔调,朝方征道,“索兰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和部下,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呀。”
方征差点没在白玉台阶上跌个踉跄,本以为要在宴会上再开始拉锯的戏码。夏渚国君居然已经给他掀开帷幕了。不提索兰凝泪表情瞬间垮白似乎立刻要昏过去,死死盯着仲康不眨眼睛。方征也没想到这么快进入正题,只得悠悠叹了口气,道:“那国君有没有好好对我的连子锋呢?”
同时方征也知道,这句话问出来后,这顿吃不得的饭岂止是摆不上桌。恐怕要沾完血,才能了结。
“挺好的,相信我。方征族长,这或许是他过得最好的日子了。”夏仲康那抹微笑依然没落下。“我知道你很想见他。不必担心。我都有好好安排。只是今日可能不行——今日,是他们师徒三人团圆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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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
方征整个人都木在原地动弹不得,来不及掩饰表情瞬间的狰狞紧绷。他的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子锋的师父羿君早已经过世了。难道是假死?又或者是死而复生?难道他就是出现在方征启示白雾里,驾在虞夷金鸾背上的那个神秘黑衣人吗?
一瞬间方征心头涌起无数的疑惑忧切,太多缠绕在子锋身上的阴缠暗问,加之一路行迹中羿君留下的太多身前身后事,在他大脑中一桩桩飞驰而过——羿君是子锋的师父,但在方征的概念里已经把他自动归入“传说”那档人。现在产生了一种荒谬感——他居然还活着,和子锋在一块?饶是以方征那么好的大脑,也像后世电脑过载的cpu顾不过来。他焦急在心中呼唤卦象启示,但没有反应——有可能是因为他在第一卦出现之后,还没有按照启示方向去行动,所以第二卦白雾还不给他看。涣卦,至高,晦伤,很苦难也很辉煌的一卦。需要怎么解?方征艰难运使不多的清明——明光于心,以正困境。是让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后发制人的意思吧。
方征强迫自己冷静,任何激动或愤怒的情绪都是软弱的窗口。他现在处境那么危险,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方征斜眼瞥夏仲康这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样子,难道羿君竟然被他请了回来,还对付子锋?羿君都退隐了那么多年,而且拥戴的伯益帝君的禅位政治理念,一直在为虞夷出力。怎么又到夏渚来?难道是自从虞夷死了禅让继承人后,羿君也觉得再不可能实现愿望了。无论虞夷还是夏渚都变成一路货色,就不在乎到底帮谁了?
师徒既然有三人。另一位定然是这位一直在夏渚掌握军政大权的,羿君的大徒弟逢蒙。也是在政治站队中与羿君反目的弟子。都快过去了六十年,这对师徒年纪已经很大,四目相对,白发苍苍,该是怎样的光景?他们难道还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喝茶?不打个天塌地陷说得过去吗?又或者打过了?
方征越想越荒谬。他这幅铁青着“绝不可能”的表情落在夏渚国君眼中,他微微一笑,似胸有成竹等待方征迫不及待地询问。然而方征死死咬着牙关,居然没有漏出一声。夏仲康挑眉略有些惊异,柔声道:“既然方族长没什么话问我,就请进吧。”
“会问。不急,慢慢来。”方征表现得十分冷静。
“很好,很好,很好。”夏仲康连说三个好,还着意退了半步贴心与他并行,似在慷慨表达“我们并无不同”之意。好个“贤明”国君。
方征无心欣赏着白玉宫殿的雕甍绣闼,却仍是在穿过大门后蓦然一愣。高耸的白玉柱支撑大门后面并不是宫殿,而是极富艺术感的回廊,像从门后长出的花瓣脉络,共分五条弧线,蜿蜒平缓向上。在四条弧形回廊的尽头各安置着一座高大的巫灵雕像。最中间的那条长弧线如花骨朵中轴线,尽头矗立着一间气派的宫殿。方征内心一凛——即便用土石作地基再在上面砌玉,耗费玉石数量也太惊人了。方征也切身理解了崇禹帝两眼一黑的心情。更令他震撼的是回廊和地线的弧形,完美地模拟了花瓣光滑的边缘,把柔软的形状凝固为久恒。这审美一定是涂山娇的,或许仿的是祖姜昆仑雪山上的高山杜鹃(后世有藏民把它称格桑)。
方征无暇去感慨艺术和浪漫,他只是心中发寒:这金刚砂轮制玉石的技术太厉害。能打磨成如此光滑精微的弧线,他们武器的制作也会登峰造极。青龙岭的老旧铜风炉制作出的武器,尽管在硬度上达到需求。但如果想要很薄很锋锐的刃,必须靠人工慢慢打磨。可是夏渚从玉矿里开采出金刚砂,把它镶嵌在轮.盘上就能轻松切割很硬的东西。祖姜的陶器也有轮.盘技术,在古代先民之间这并不稀罕,关键是原料,南方的富集玉矿不多,就算有石英,也难以找到金刚砂矿。古来名玉大都分布在北方或至少在秦淮中轴线附近,和田玉在新疆、蓝田玉在陕西,岫玉在辽宁,独山玉在南阳。青龙岭地处西南边疆,很难拥有这种资源。
夏仲康继续引着方征往台阶上走。他似对方征这冷静不为所动的表现很满意。多少人第一次进入阳纶白玉殿的人都会两眼发直。然而方征是如此把握得住分寸。果然是值得花时间的对手。
方征一边走,注意到花瓣弧线除了五条主线,上面还有无数小分叉。就像是花柱上细小粉囊。走近之后那些“粉囊”都有半人高。做成半开放的仓库展示模样。“仓库”里则分类装着器物。比如第一个“仓库”方征瞥到了一堆封装好的桶,展示的半桶里隐约可见黑色液体。方征五感灵敏,闻到了浓烈气味,心想这是树汁水榨出来染颜色的漆;旁边的第二个仓库则有很多圆竹匡,堆放着生丝绢。方征继续往上走,有淡白垒山状的盐,有黑色的麻,有矿石锡土,有细长的葛布,有红色和黄色的铜块,有兽皮象牙,有鸟羽木材,有大小竹,还有些橘柚等水果。
依次往上的无数小仓库中,想必也放着各地进贡的特产物件。涵盖衣食住行。刻痕记号就代表数量种类。
方征想到了书经中的《禹贡》,琳琅满目,此刻都真切展现眼前。当年崇禹帝治水成功后划分“九州”,规定每个地域的赋税和贡品,分配得宽裕合理,因地而导。如今夏渚虽然只有当时虞朝一半的国土,但各地通过支流运送贡品至黄河主干再汇集到阳纶来,让这里成为展示国力最富裕的平台。有些水果粮食物件不适合在这里储存,肯定不是最终仓库。夏仲康只是摆出来给他看而已。
方征在心里吐槽,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吗?可惜的很,对于生产力富集到底是什么概念,不好意思,方征懂得比他夏仲康多得多了,根本不会被这种架势吓到。
“这宫殿最初叫做‘云梦宫’。”夏仲康见方征毫无触动,说起了另一桩事,轻轻叹了口气。方征姑且听之,皱眉想,这名字肯定是涂山娇取的,“云梦”是南方大泽地名,在后世的文学意向中,有太多不可得的虚幻意外。方征想,崇禹帝大概是年轻时在勘测水文地理时遇到的涂山娇。他那时还是罪臣鲧的后代,鲧被流放荆楚南蛮的羽山。或许云梦泽就是大禹和涂山娇初见的地方。分明都永结同好有了爱情结晶,也都是人中龙凤并肩而立。却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二十年没回过几次家,涂山娇想必心中有很多怨。而崇禹帝的愧疚也被劳民伤财的宫殿气得烟消云散。当真是何事秋风悲画扇了。
“父王登基后,就把它改名叫做‘蓼南宫’。”
方征虽然不知夏仲康说这些往事的用意,仍然能根据这些名字窥测到当年夏启怀思父母的心情。《诗经》中有一首《蓼莪》讲父母之恩,是谓“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在古老的诗歌源头中,“蓼南”或许就是这首歌谣最早的来源处,感慨子欲养而亲不待。方征想,夏启的童年时代想必是在涂山娇近乎丧偶状态的抚育下长大。好不容易父母团聚,又吵翻老死不相往来。最后他们也都各自辞世。“蓼南”宫调名字寄托着夏启一辈子的遗憾。
“后来我的兄长造了四巫灵雕塑后,又把这宫殿改名为‘伊洛宫’。”夏仲康似在普通闲聊。方征猜这名字是取自伊水和洛水,在《禹贡》里是指荆山到黄河一带的豫州的两条支流,伊洛之水自西出黄河经夏渚边境,流入虞夷,在斟寻逗留盘绕了一个弧形,最后汇入了首铜山。这条水道在边境也防守严密。两国都为此训练了会水战的士兵……但方征心想,太康王子给宫殿改名字的理由,或许那两条河的流向曾经是他少年时代旅行的轨迹。他沿着伊河洛水从夏渚行到虞夷,在斟寻遇到了准继承人挚昊。两人或许也涉入同一片江流,去首铜山发现了秘密。最后只有他一人回来,可能也是沿着伊河洛水逃生的。这两条河流有他太多的回忆,逝者如斯夫,只有江水依旧。于是那样命名宫殿。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那么现在,你把这宫殿改成了什么名字呢?”方征终于问了夏仲康第一个问题。
“蒙汜宫。”夏仲康淡道,“不知方族长可明白用意?不明白也没关系,都只是我夏渚的事罢了。”一种居高临下优越感“科普”态度。如果方征不知道却不问,就是傲慢。如果方征问了,那就坐实了无知。真让人不舒服。幸好方征心里都有数。
“知道得也不多。”方征也学着他那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寡淡口吻,“大泽是帝君与涂山氏初见定情处,取云梦。启君寄托着他对父母的缺憾,取蓼南。太康国君与虞夷有深刻羁绊,取伊洛。至于你,雄心自然是最大的,取的名字都是日出之地。蒙汜就是扶桑。”
夏仲康略微瞪大眼睛:“方族长总能给我惊喜。果然聪明又博闻。不过想不到寿麻连我兄长当年的丑事都抖给了你。他治理本事没多少,心里又恨极了我。我是真心想换人,一直不好逮错。方族长帮了个大忙。”
人心中自有天平。那寿麻暗地里和巴甸王女联手要置索兰于死地。夏仲康虽未必知情。但真想换哪里没机会呢?方征瞥见还远远跟着的索兰,她听不到他们说话。方征于是决定抖开:“寿麻准备与索兰统领同归于尽,嘴里弹出了绿色毒蛇,然后他就死了。”
信息线索到这里就够。夏仲康不会不明白。他会发落巴甸王妃吗?
“会饵蛇术的人不少,效忠于哪一支都是问题。不过还是感谢方族长。”果然含糊其辞不发落。见方征回头看了一眼索兰,夏仲康再次轻笑,“你能关心索兰,我就放心了。我不会亏待你,你也不要亏待她。”
方征简直无语,但对这种家伙灌输“人又不是个物品不能送来送去”观点俨然不切实际。而且夏仲康把她丢掉正好让方征实施分化大计。方征于是问,“国君不亏待我,如何向王妃交代?”他指水淹巴甸一事。
“世事无常,有问题就沟通,好好谈,总能揭过这段小碍。”夏仲康说得根本不腰疼似的。哪怕方征和那巴甸王女已经结下了死仇,都不免对她抱有一丝遗憾——怎么嫁了这种人,不气得半夜毒杀夏仲康说得过去吗?现在这样打太极并不能让方征轻松,挡了明枪,暗箭会更难防。夏仲康完全有可能和那巴甸王女慢慢私底下琢磨弄死他的花样。
“国君心胸宽大。”方征也会这些恶心人的套路说辞,来而不往非礼也,“想必把连子锋照顾得很好吧。”
“倒也称不上照顾。”夏仲康看似极有风度地淡言不敢,“连氏刚到阳纶的时候迷了路,他师父就把他接进蒙汜宫住了几天。这几日白天总是出去游赏风物。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在黄河的沙流瀑布边吧。方族长再等一两日,他们就回来了。”
方征心想,夏仲康这是在告诉自己,连子锋可以行动?没有被关起来?既然夏仲康不会在这两日弄死自己,这番说辞就会让他亲眼得见。子锋如果没有丧失活动能力,又怎会乖乖任之差遣?羿君到底是怎么出现的,他真的没有死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到蒙汜宫最上层的玉殿门口,那里面就是国君居住与处理.政务的地方,天顶上垂下来一串串散发香味的植物,如杜衡佩兰。宫人垂手谨立两边。方征注意到大殿上一块玉版是崭新的,上面刻的比甲骨文更早的三个字应该是宫殿名称。旁边还画着太阳、高树和海水,象征的自然是日出之处的扶桑了。夏仲康为何执着于那个地方?
“当年羿君为了拿到扶桑木来制作弓箭,在海上漂泊了个十个月。踏入过归墟又全身而退。方族长,你相信世界的尽头有神明吗?”夏仲康见方征的视线停留在那标志上,便问他。
方征道,“无所谓信不信。若是能去过世界尽头又做出伟大的事的人,也并不比神明逊色。国君是想说羿君就是那样的人?”
夏仲康感慨道:“我小时候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并不知道海里有多凶险。羿君没有选择父王。父王心中有怨,一直把羿君模拟为敌人。可即便是敌人也值得敬佩,我小时候不能明着夸奖出来。长大后一直以此为榜样。我连宫殿名都改成了蒙汜。二十年前,我的兄长贪玩去首铜山,回来后就变了个人。首铜山中有大变故。隐居的羿君出手平息了这件事,也收养了一个孩子。我一直很关注和羿君有关的所有事情。”
方征内心一震,那孩子,就是子锋,年龄对得上。子锋和首铜山里忽然冒出来的弱水薨渊有关系?也能解释特殊的龙兽血脉?
“可是后来那孩子濒死很多次。为何羿君不出面?所有人都以为箭神早已经死了。”
“高人行事,何须解释原因,又何须在乎别人怎么想。”夏仲康摇着头,又露出一抹微笑,“不过,能在几十年后重见他们师徒在一起活跃,实在太好了。”
“那你的逢蒙统领呢?”方征冷冷问。“他当年可是实打实射伤了自己的师父。”
“师徒之间,没什么解不开的。就像亲人,吵吵架甚至打几顿便好。”夏仲康说得要多轻松有多轻松,笑意更浓,“传说扶桑木挂着的是三个太阳。如今神弓一脉的三个太阳,都在我夏渚发光发热。羿君当年没有选父王,如今却认可了我。这是天意的选择。四海必将再度归心。方族长愿不愿辅佐我,建一个清平盛世?”
方征心想这脸皮他实在叹服,居然说什么“亲人间不过吵架甚至打几顿”,说得好像太康不是他亲手杀了似的。还有这大言不惭的四海宾服天下归心,炫耀兼招徕的说辞想软化他?可惜他方征还真是被吓大的。话里话外把子锋自动划到麾下的认定让方征心头攒怒。他深深吸一口气,不能冲动,要找出破绽。
方征想,夏仲康表面功夫很好,可是观其行——弑兄是为不仁,轻易抛弃忠心耿耿的索兰是为不义,对寿麻不作为是不智,无法铲除相柳是不勇。自己都能看出夏仲康种种不对劲不得法之处,伟大的羿君会错看人吗?这里面一定有非常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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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族长愿不愿意辅佐我,建造一个清平盛世?”夏仲康笑眯眯地问。他温柔的笑容表象是如此富有亲和力。方征能洞悉本质,只觉得一阵阵泛恶心。身处险地,状况不明,并不是耍脾气的时候,但更不能轻易妥协。他要先机智周旋、拖延时间,直到弄清楚子锋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弄清楚羿君究竟是怎么回事,才好决定下一步的对策。
“我若就这么直接应了你。也显得太随便。”方征摇头道,“青龙岭是个小地方,我的族民不多、地盘也小,更没多少武士,装备更是有限。可即便是这样的,我也是一点点靠自己的运气和本事积攒起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夏渚国君想要的并不是那种口头上敷衍答应的结盟吧,我能给夏渚什么,夏渚又能给我什么。我们还是少说些客套话,探讨得真诚一点。”方征说得很实在,只有这样才能有效拖延。至少仲康会坐下来和他谈。在这过程中,说不定有运用白雾爻辞找出线索,进一步破局的机会。
“方族长可真是谦虚啊。你可不是什么兔子急了咬人。就算龙没了,还有那么大的一只冰夷在湖里。地盘也不小啊。说得祖姜现在不是你在支配似的。巴甸那边进出的咽喉口也在你手上。水道恢复后你的地理是最便利的。所以,阳纶和青龙岭之间,确实值得好好谈。”夏仲康笑眯眯继续比了个“请”的手势,邀方征上座。宫殿里的宴饮陈设已经摆好,成套的玉制杯、盘、爵、罍,里面分类盛放着肉、羹、酒、蔬菜、水果、菽,都经过精心的调制。地上还摆着大口的玉缸、玉鼎,还有人高的铜锅,是招待群臣的时候烹饪器皿。现在人少就不使用了。
夏仲康和方征分坐方形玉桌两侧。一圈共有十二个位置。他挥手让索兰也坐下。其他人则侍立在长桌周围。方征距离夏仲康约有五米远,不会妨碍声音传递,却也无法立刻出手袭击的距离。方征的四周方位也各有武士警戒。此外方征感觉得到屋内阴影处、屋顶、门后、到处都布满了人。可能是铠役或飞獾军的精锐。方征不能像在雍界劫持索兰那样,挑动夏仲康心神激荡之际忽然出手了。
“在此之前,我要先跟方族长说点有趣之事。”夏仲康笑道,“当年你策乱祖姜,拿下大国主的时候,内乱虽被你很快控制住,也没有影响边防。我们夏渚常年在和祖姜接壤的‘秾关’处对峙。那里是天险屏障,防御未乱我们便没占到便宜。但在此之后,我们一直时时刻刻都监视着秾关。”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夏渚军队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秾关边境。”方征淡然道。祖姜的内务他是指派了代理人战奴焦,焦没有兵权也没有凝聚力,只是按照分配制度维持运转。祖姜有九尾兽祖和大猞猁建立威慑,而这威慑盟约维持在方征手中。他也千叮咛万嘱咐过焦,边境的布置一定要维持好。要按时换防,保持军队充足的战力。
夏仲康向着方征举了举酒杯:“尝一尝吧,荻粱,你们南方应该不常用它酿酒。”荻粱就是高粱,确实在北方更多。见方征毫无饮意,夏仲康又道,“算了,不说明白,你大概也没心思吃喝。我知道你为了让祖姜百姓过得轻松一些,支使那种大猫,往南边掘开通道与青龙岭接壤,想法是很好的。但是民众是这样一种存在——如果没有恐惧和威慑,他们就不会尽力。这两年我们的间谍埋伏在秾关里,打探着他们的想法,得知祖姜其他地方的百姓过得越好,被迫驻守在苦寒地带的那些人心里就越不平衡。如果再煽动一下,会是什么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