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在军中设宴, 以蜀州佳肴犒赏将士, 也是对风族降臣的示好安抚。
狄其野是想让顾烈好好吃饭, 可不是端坐在首席,守着一板一眼的礼节宴请降臣,每道菜都挟不了三筷子。
这根本是事与愿违。
所以狄大将军心情不是很好, 拿着筷子一脸挑剔地挑挑拣拣,脸拉得比无双都长。
高山易寻,知己难觅, 最后一个知音也没了食欲, 精心烹饪蜀州美食的御厨简直委屈得要哭。
好在也没什么人不长眼去招惹狄其野,这可是楚王宠将, 谁会想不开去惹他不高兴。
一场宴会吃喝完毕,芙冉心中是千头万绪, 楚王的要求看似很简单,一是将风族骑兵打散编入楚军, 二是风族首领更替需楚王批准盖印。只要做到这两点,就准许风族回迁蜀州,并且保准将风族视作大楚百姓, 一视同仁。
然而, 这一手,第一夺了风族首领的兵权,第二控制住了下任风族首领的继承权。
与大楚对风族首领权力的限制相比,大楚给风族的待遇可谓厚道,光是与大楚百姓平起平坐这一项利好, 就是燕朝时朝廷从未给予的。
芙冉拼着后世骂名争取到的首领之位,其权力大大不如吾昆,心里不是没有落差的。但她也清楚,风族作为降臣,并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大楚给出的待遇可以说是厚道,但对她本人而言,就算为了儿子考虑,也要再与大楚磨着多商谈几次,试着讨要更多风族首领权力。
狄其野冷眼旁观,只觉得这满场食客,没一个认真欣赏御厨的努力,令人唏嘘。他自己也没什么食欲,趁人不注意提前溜了。
顾烈眼睁睁看着那个自以为没人注意的狄将军嚣张地提前离席,无奈摇了摇头。
这脾气也不知道是谁给惯出来的。
宴会后,顾烈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政务,眼下风族已降,下一步,必然是灭燕。
吾昆西逃时将马族骑兵都撤出雍州,如今雍州又恢复了北燕的统治,只要打下这最后三州,天下就尽归楚顾所有。
然而,在顾烈前世所有的对手中,最难缠的不是早年实力不足时遇到的强敌,也不是后来对上的草莽英雄武泷,正是北燕。
正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北燕不仅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且将领们各个没什么廉耻,你敢攻城,他们敢把百姓绑在城门上,你想和谈,他们这边开谈那边开打,甚至在和谈中当场翻脸,能弄死一个算一个。
到后来,他们甚至将老弱妇孺都赶上城墙,楚军前进一寸,他们就往下扔一个。就算他们无耻,楚军也落得个不义。
他们非常明白,只要楚顾夺得了天下,他们每一个都必死无疑,所以根本不抱有幻想,死到临头,能多享受一日就享受一日,哪怕无耻到底,也要求生。
前世楚军在攻打北燕三州的过程中吃了许多暗亏,而且也给顾烈后世“无情”的评语添了不少材料。
狄其野作为最大功臣,就更别提了,被北燕恶心了最多次的就是他。
顾烈皱眉细思,虽能借前世经验未雨绸缪,但能预防的着实有限。
正在竭思苦想,帐帘一动,冷不丁探进一张马脸。
无双欢喜地咴了一声,跟顾烈打招呼。
“主公,”狄其野懒洋洋地跟在后面,“今夜月色明朗,无双又对您十分想念,不知可否赏脸,同属下一起出去遛遛马?”
秦州的芦苇荡与蜀州湖畔偶生几丛的寥落不同,秦州的芦苇荡动辄百千亩,一眼望不到边,冬日里全都枯黄了,简直是连天衰草,将晚时下了小雪,此刻枯黄的穗花上都落着白白的一层,白雪与白亮的月光相映照,更显萧瑟。
也不知为何要在冷死人的天气出来遛马。
无双孜孜不倦地凑到大棕马身边去,一副温柔缱倦的模样。
顾烈按了按额头,揶揄狄其野:“你要是想给无双做媒,把它俩牵一个棚里就是,你我何苦出来挨冻。”
狄其野仗着白色的狼毛大氅护身,仿佛也不怕冻了,回道:“主公,日日闷在帅帐不好,影响食欲。”
顾烈嗤之以鼻。
明月当空,白雪覆盖的芦苇荡浩渺连天,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二人骑马而行。
这让顾烈莫名想起了前世立楚登基,一步步踏上祭天高台的那日。
帝王自称,称孤称寡。
他忽听狄其野好奇地问:“‘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就像这样?”
顾烈甩开思绪,摇头笑道:“那是写深秋青苍的芦苇,清晨露水挂在上面结霜的模样。”
“原来如此,”狄其野挑起眉毛,“‘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姐夫,我那素未谋面的亲姐姐,身在何方?”
冷不防被狄其野喊了声姐夫,顾烈也不知是被冷风吹得还是被震得一激灵,好笑道:“你理他们做什么。”
狄其野一摊手:“我莫名其妙成了欺世盗名之徒,还不许我问问?”
“那你得去问你的好徒弟,”顾烈流畅地推锅,“他是始作俑者。”
狄其野气笑了:“你敢说没有你的坐视放任,他们敢煽风点火?”
顾烈瞥了眼狄其野的脸色,解释道:“我确有失察之责,却没有放任之过,我听说的时候,他们已经传遍楚军大营了。我能怎么办?我若是煞有其事地不许他们乱说,可是又说不出你的来历,天知道他们又会传成什么样。”
顾烈说起来都觉得好笑:“我知道你不会愿意假冒公子雳后人,我怎么会放任他们煽风点火?”
怎么会?
狄其野拉紧缰绳,无双驻足停步,他转过脸来看着顾烈。
一个活生生的公子雳后人,大楚能在文人书生中获取多少名声便利,怎么不会?一个手下将军的不愿意算什么?
“怎么了?”
顾烈被狄其野看得莫名其妙。
狄其野却微微俯身靠近,用青龙刀刀首上那条衔着尾巴的金龙点上顾烈的心口。
他垂眸,对着顾烈的心口问:“你有这样一颗敏锐、体谅他人的心,你怎么舍得把它锁起来,食而无味,无爱无趣地活着。”
顾烈皱眉沉默。
二人僵持半晌,无双忽然猛烈地舔了舔大棕马的侧脸,大棕马有些生气,警告地咴叫。
他们分开马,继续策马向前。
“我不明白为何风族一心回蜀,”狄其野忽然说起长久的疑惑,“我也不太明白为何陆翼自认是楚人,他明明在蜀州出生长大。他们拥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我知道那是乡愁,但我还是想不明白。”
顾烈看了看他,不答反问:“你想家吗?”
“家?”狄其野抬眼看向无尽的月夜星空,无意识重复道,“你是说我出生的孤儿院,还是我在军中的住处?那有什么好想的?”
“那你所说的联盟呢?你想它吗?”
狄其野果断摇头:“我身在这个远古时代,又不能再为联盟效力,它也与我无关了。”
似曾相识的决绝令顾烈心弦一紧。
顾烈慢慢地说:“你如果想要想明白,就得先有一个家。”
他看向狄其野的眼底,将此刻心底的比海还深忧虑都化作温柔,诚恳相邀:“只要你愿意,大楚就是你的家……你亲手打下来、亲手参与重筑的家。”
狄其野心中对大楚着实不感兴趣。
但他被顾烈这样凝视着,却再也无法忽视一个明确的的事实,他意识到他对顾烈,恐怕已经超出了兴趣的范畴。
这可真是新鲜。
“家吗,”狄其野终于断开与顾烈相凝的视线,玩笑道,“我怕大楚要不起啊。”
顾烈真心不想搭理他了。
狄其野却忽然对着夜空说起:“我曾有个属下,他祝我来世遭受毒打,主公,你说他是不是特别心狠心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