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近卫是天子手中一把刀, 也就是除定国侯之外, 离天子最近的近臣。
朝廷中还有不少官员摸不透陛下对定国侯的态度, 但锦衣近卫心里是明明白白,陛下对定国侯,那是天底下独一份。
所以, 这趟随行北域的数十近卫,离京城越近,越是胆战心惊。
原因很简单, 定国侯受了伤, 还归心似箭连日赶路。
定国侯伤在右臂,并不是严重伤势。
而且初春天寒, 回程又是轻装赶路,近卫们也都按时按刻提醒定国侯换药。按常理来说, 以定国侯的体魄,应当不该有什么问题才是。
可实际上, 定国侯那张天妒人怨的帅脸,却是一天比一天憔悴了下去。
近卫们不得不担忧,回京之后, 陛下见了这样的定国侯, 恐怕是没他们好果子吃。
狄其野终于拉了缰绳,问:“还有几日路程?”
“就快到了,慢走的话,也只需两日”近卫赶紧回话,不抱希望地劝道, “将军,不如在前方歇脚?”
没想到狄其野却点了头。
“你们也累了,”狄其野揉了揉眉心,像是精力不济似的,“歇两日再走吧。找处干净居宅。”
近卫哪里不懂得定国侯这个爱洁的毛病,只要狄其野肯休息,什么都好说,连声应道:“是。属下立刻安排。”
近卫们的办事能力毋庸置疑,不出一个时辰,狄其野已经沐浴更衣完毕,靠在高床软枕上,继续思索那些让他精疲力竭的梦境。
就如同去时路上那个夜晚的梦境一样,回程路上,狄其野夜夜做梦,而每场梦境也是那么的真实清晰,以至于像是刻在了他的脑子里,让他无法忘记,让他没法不去想。
不同的是,狄其野无法再感受到梦中顾烈的感受,只能作为一个全然的旁观者。
最开始,狄其野梦到的是顾烈少年时。
他眼睁睁看着顾烈喝下那碗也许是顾烈食不知味起因的鸡汤,眼睁睁看着顾烈为那对母子的死亡而自责。
他看到顾烈用桃子逗那只可爱的黑猫嬉戏,见到了少年顾烈难得轻松的模样,可还来不及欣慰,就被愤怒重新占据了心神。
顾烈少年时的经历,比狄其野曾预想过的最坏猜测还要糟糕,而少年时的顾烈,比狄其野见过的任何人,都还要好。
如果说梦见顾烈少年时的经历,还能让狄其野在心疼中找出骄傲之处,后来的梦境,就彻底让狄其野陷入了心绪复杂的思索中。
这些梦境,是先前梦中顾烈下旨将他禁足未央宫的后续。
有时主角是顾烈,有时主角是自己。
这些梦境真实到了狄其野可以根据它们推测出,梦境中的自己被禁足在未央宫将近有两年的时间。
最初,梦中的未央宫是一派秋日景色,顾烈站在小书房的格窗后,望着梦中那个自己打桂花。
顾烈的眼神,似乎很为自己惋惜。
可顾烈惋惜什么呢?狄其野推测,恐怕是觉得自己不务正业?
随后,又是自己拿着本杂书,在问一位身穿太医院官服的男子:“‘木樨花酒可提振食欲、缓解头痛胸闷’中的木樨花,说的可是桂花?”
梦中的自己将那坛亲手做的桂花酒埋在院子里,等它发酵,酿成据说香甜可口的药酒。
场景变幻,梦中未央宫的琉璃瓦上就落满了雪。
梦中从秦州献上的年礼是一套淡青冰裂纹瓷器,让狄其野看着十分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现实中自己在秦州给顾烈生辰买的冰裂纹花瓶,与这一套很相似,只不过颜色有些差异。
这一套是淡青色,他送给顾烈却不幸落地的那个花瓶是淡紫色。
年礼送来时,他们两个在偏殿中相对而坐,顾烈笑话梦中离不开暖炉的自己像只躲在灶台里的野猫,而自己瞪了他一眼,无话反驳。
若说顾烈的纵容,尚且在君臣相处的范围内,梦中自己看向顾烈的眼神,那强装出的愤怒背后一闪而过的黯然,就不得不让狄其野暗自心惊。
狄其野不敢也不愿意去想,梦中那个自己是不是对已有王后的顾烈动了心。
可接下来的梦境,彻底打碎了狄其野的侥幸。
万物复苏的春日,梦中自己搬回了寝殿后园的平房。他那张依然铺着绒毯的软床,某日凭空出现了一个鸟巢,巢中是一只被开膛破肚、死状凄惨的斑鸠。
狄其野感到一阵恶心,随后,想到了鸠占鹊巢这个词。
鸠占鹊巢。
未央宫是谁的巢?
梦中,顾烈的皱眉不解,自己的冷漠自厌,似乎意味着他们都明白这是谁的手笔。
但顾烈显然不明白那个人为何要这么做,自己却是明白的。
狄其野不愿深想,只是木然地看着自己挖出了那坛据说香甜可口的桂花药酒,没有邀请那个有头痛顽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