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其野一进门, 就看到盯得兰延之手足无措的牧廉。
“右御史这么闲呢?”狄其野挑眉问。
听出师父赶人的意思, 但牧廉不想走, 兰延之明摆着是来抢师父的,于是装傻道:“今日休沐。”
狄其野又问:“难得春光明媚,不和姜延出去走走?”
牧廉不为所动:“他给陛下办事, 忙着呢。”
狄其野不跟他兜圈子了:“那去园子里晒晒太阳,张老说你得多晒,我与兰大人说话。”
师父这话是关心自己, 牧廉开心, 然而这个关心还是为了赶自己出去,牧廉就不大开心, 于是他表情纠结着,可虽不情不愿, 到底知道要听师父话,意味不明地看了兰延之一眼, 出去了。
不管牧廉怎么想,兰延之眼睁睁看着狄其野与牧廉甚是亲近的相处,心底很是羡慕。
等牧廉走了出去, 兰延之再次恭敬一礼, 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喊了声“大、定国侯”,传言中颇为孤傲的小兰大人险些咬了舌头。
看出兰延之的紧张,狄其野在主位坐下,随意道:“坐吧。”
兰延之依言坐下。
他准备了许多话与狄其野说, 都是他这些年来珍藏着的与大哥的记忆,幼时兄弟俩爱做的游戏,他们跑跳嬉戏过的老屋旧房,也打过一架,只打过一回,那之后,大哥一直都让着他……
兰延之殷切地说着,可最关键的那句问话一直就在嘴边,迟迟不敢问:“大哥,你记不记得?”
狄其野纵然有些不忍,但到底不可能骗兰延之说自己知道这些回忆,于是半真半假叹息道:“我流浪秦州时,被恶仆高望掳去,强要收我为徒……后虽幸运逃出,可八岁前的事,已是一概不知了。”
“这也是陛下假借托词,替我遮掩来历的缘由,陛下不愿有人再借恶仆高望生事。”
兰延之一夜没睡,精挑细选出的儿时记忆全都成了白费心思,他怔忪二三,不由面色悲苦,却脱口说出一句:“大哥,你受苦了。”
这是个好孩子。
发觉自己失口将心底对狄其野的称呼喊出,兰延之十分不好意思,可下意识努力争取道:“幼时经历您不记得,但你我之间,长相相似,还有一些习惯……”
话说出口,兰延之恍觉自己失态了,生怕狄其野觉得他是有攀附之心才如此急切,难堪地闭上了嘴,一时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狄其野哪里看不出他的窘迫。
虽说狄其野自己也有孤高的名声,可这位小兰大人的孤傲,应该是本性正直单纯,加上被那位慈爱的祖父宠出来的少爷脾性。
换句话说,其实他是性子还没定,独自经历的风雨不多,不太成熟。
并不是说人成熟之后一定要圆滑世故,而是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成色,年少时的闪光是做不得数的。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只有历经现实摆在眼前的种种人生难题,做出的种种选择,才能显出一个人的根性。
狄其野忽然道:“你可读过《柳毅传》?”
《柳毅传》是某强朝盛世流传下来的传奇故事,顾烈有心开创盛世,狄其野挑选杂书看时,自然对那个时期产生了兴趣。
那个盛世的传奇故事,想象无拘无束,记述鲜明动人,名篇迭出,而且大多爱恨分明,拥有盛世特有的豪气,不论鬼神妖魅,惊天动地,都带着分满不在乎的神气。
这样家常问话,让兰延之眼睛一亮。只是他从小看外人鄙薄祖父商人身份,发誓要出人头地为祖父争光,才会隐瞒出身去考举人。其实他尤其喜爱传奇志异,但为了科举不敢多看杂书,所以狄其野此话问来,兰延之又是惊喜又是后悔,只能诚实道:“读是读过的,故事记得,不曾强记字句。”
兰延之现在恨不得把《柳毅传》倒背如流。
《柳毅传》说的是洞庭龙女远嫁泾川,受到夫君和公婆的虐待,书生柳毅路遇在荒野放羊的龙女,毅然冒险入洞庭龙宫为她求援。她的叔父钱塘君赶来营救,将龙女救回洞庭。几番波折后,柳毅与龙女终成眷属的故事。
其中,钱塘君是如何为侄女报仇的,只是用他回洞庭龙宫后短短几句问答,就写得大快人心。
狄其野只提出这一节说:“钱塘君为侄女冲冠一怒,回归洞庭龙宫。
洞庭君问:‘所杀几何?’
钱塘君答:“六十万。’
洞庭君问:‘伤稼乎?’
钱塘君答:‘八百里。’
洞庭君问:‘无情郎安在?’
钱塘君答:‘食之矣。’*”
盛世传奇下笔太狠,不过是短短三问三答,负心汉被吞龙腹,六十万百姓丧生,八百里良田毁于一旦。快意恩仇,生灵涂炭。
狄其野看向兰延之,问:“你怎么看?”
兰延之以前根本没注意此段,这么一听,感觉以前读了本假书,立刻皱眉道:“百姓何辜。”
狄其野笑了笑,是块璞玉。
该雕琢这块璞玉的,是顾烈。
“之后数月,我恐怕要长居宫中,不得空闲,”狄其野语气和缓,比开始时亲近了许多,边说着边站起身来,“这为官之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年轻人多看多听多学,总是不错的。”
他这话说得像个长辈,却始终没有承认是兰延之长兄,而且长居宫中那句,兰延之没听明白。但光是亲近的语气,就足以让兰延之眼眶一热,百感交集。
狄其野看着兰延之,并没有推搪的意思,给出承诺道:“你若有疑难顾虑,或是想说些什么,可书信于我,交由政事堂值事的近卫转达就是。”
自己这个定国侯,在朝堂上可不一定是助力,究竟是靠近还是疏远,狄其野从不强求。
兰延之先是一喜,随后又忧:“您为何不……出宫?”
他到底没敢说出那个能字。
狄其野没有答话,自顾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