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宫中地位极高,仅次于国君,只要他们开口,国君必然会满足他们的一切索求,但同样的,一直到死,他们再也不能踏出宫门半步,这一生都只能侍奉大夏国主。
但就算君主不限制他们,神子与神女也没有能力逃走,因为盗取天机,违背阴阳自然,他们的身体都极度虚弱,甚至无法走路,只能依靠乘坐步辇进出。
他们生命十分短暂,巫神国每隔十年献上神子神女,正是因为他们的前一代基本在十年内都已经死去了。
对于纪宁而言,这是个极为扭曲的世界,初到这里,纪宁因不能行走,过得浑浑噩噩,后来他尝试自己走路,可真的不出三步就会跌倒,很久都无法起身。
那时他因为磕破了皮,还差点连累他身边的宫人被处以死刑,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自己走路了,上下床都得要人抱着才行。
而且只要是在人前,他和神女就必须戴上面具,不能让人国君之外的人窥见他们的真容。
最初进入这个世界时,他恰逢一场宴饮,神女的面具不慎在宴饮中跌落,当时在场所有的宫人和妃子立刻被全部处死,血流满地,就连三岁的小皇子也未能幸免于难,哭喊着死于侍卫的刀下。
那时纪宁尚且青涩,才一睁眼,入目的就是满地腥红,瞬间懵住了,只觉得脸上的面具一片温热,似若被溅上了无数鲜血,汩汩流了下来。
神女戴上面具,端坐于桌几前,沉默无言,片刻后泪水顺着下颌滴落。
他们无法阻止,这是巫神国历来的规矩,成为被选中的神使后,就不能再被凡人看到真容,一旦看到就必须杀死,否则将会引来更大的灾厄。
眼见亲子死于面前,大夏国主却依旧微笑自若,向他们举杯高声道。
“愿我大夏国运昌隆,永世长存!”
这一场宴饮死去了许多人,却没有任何人认为这是暴君的行径,在他们眼中,因不敬神使而被处死再正常不过,甚至会有不少人击掌称好,认为他们就是该死。
唯有秦如望不同。他乃女奴所生,是最不受宠的皇子,自幼受到无数欺凌与折辱,却无人庇佑,更无神明相救,在泥潭中挣扎了十数年。
长大后的秦如望不信鬼神,不尊王权,长大后杀兄弑父,赐死神使,踏破神国,一统天下,八方来朝,建立煌煌伟业,万世留名。
但就是这样的秦如望,在最初的最初,也只是一个无人照料的孩子。
宴饮结束后,纪宁昏昏沉沉地坐在步辇里,出神地望着花园里的景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伶仃瘦小的背影。
这就是全书最开始的剧情,秦如望的母亲去了宴饮,却没有入席的资格,而是以女奴身份侍奉着席间的贵人。
她同样看到了神女的脸,随即被侍卫枭首,横死当场,她的孩子却还在花园中等待着他,尚不知道他的母亲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纪宁心中难过,忍不住叫人停了步辇,让他们把秦如望领过来,来到了他的面前。
男孩站在步辇前,虽然从未离神子如此之近,却也识得神子的身份,当即恭敬下跪对神子行礼,即使他的心中未必对神子有多尊敬。
“上来,跟我走吧。”
纪宁坐在围着透明白纱的步辇中,抬起一只手,对着男孩轻轻招了招。
的确,他要让秦如望爱上他,就必须要与对方有所交际,但他这么做也不全是出于这个目的,他实在是不忍心留下这么年幼的孩子独自承受丧母之痛,孤苦无依地活在这深宫大院里。
侍奉神子的宫人都知道神子开口意味着什么,内心羡妒交加,纷纷出声要男孩叩谢神子的恩赐,男孩也的确再次拜谢纪宁,但他的回应不是登上步辇,而是委婉地拒绝。
“对不起,神子大人,但是我不能跟您离开,要等我母亲回来。”
听到他的回答,宫人们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个疯子,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敢拒绝神子,哪怕是陛下,也不会轻易拒绝神子的提议。
“……”纪宁闭了闭眼睛,再开口时嗓音略显沙哑,“那我陪你一起等,过来坐吧。”
他们坐在一起,无言地等待着,等着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直到天色渐黑,宫人催促纪宁该回去服用药膳和药浴,否则会有晕倒的危险,纪宁才又一次问。
“要不要和我走?”
秦如望只是摇头。
“我明日再来寻你。”
纪宁耐心地说着,将男孩放到步辇下,回到了属于他和神女的宫殿。
一连三日,神子每日都会去找一个男孩,这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甚至惊动了国君,最后他们得知,这个神子青睐有加的男孩竟然就是那个最不受宠的皇子。
“不知我那孩儿有何奇异之处,竟劳烦神子屡屡前去寻他?”
国君在神使面前一贯谦逊,以“我”自称,而面对他的询问,纪宁只是淡然笑了笑,回答道:“那孩子与我有缘。”
这回答显得虚无缥缈,但放在神子身上,却显得合情合理。
“若是神子喜欢他,”国君思忖片刻,笑道,“就将他送与神子也无妨,让他在你左右侍奉,对他而言也不算辱没。”
“那便谢过陛下。”
得到了国君的允诺,纪宁回到了自己的宫殿,但迎接他的却是神女忧心忡忡的目光。
“那孩子知道了……”
神女愧疚地低下头,又有泪水滴落下来,秦如望则被宫人死死按住,双目通红,仇恨憎恶地看着两个神使,不断拼命挣扎。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因神使而死的了。
……
小小的幼崽趴在秦如望的发顶上,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面具,似乎很是热切,再这么盯下去,少女都怀疑幼崽的目光会不会将面具烧穿出两个小洞。
“好啦,雪团,别看了,我们要回去了。”
少女本想戳戳幼崽的脑袋,却在伸手时被秦如望扫了一眼,那目光冰得她耳朵一抖,悻悻收回自己的手,开口招呼着幼崽。
纪宁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似乎确实出神了许久,抬爪摸摸自己的鼻尖,用软乎乎的声音应道:“好的,云朵姐姐。”
“乖啊乖啊,这次多亏你了,回去姐姐一定让他们给你做顿大餐。”
少女笑逐颜开,先前遇到世族子弟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辨认了走出地宫的方向,脚步轻灵地在前面走着,在离开之前,竟又遇上了意外之喜。
“是肖家的炼尸功法图册!”
她拾起少年之前仓皇逃窜时掉落的功法,充满惊喜地连连呼喊。
这地宫中埋葬着无数金银财宝,对她而言毫无用处,然而肖家的炼尸功法可就大不相同了,正好他们收获了秦如望,完全可以用这功法将他炼化得更为厉害。
“让我看看……啊,这个有用,这个也好有用!”
少女绝色的面容露出了与她形象完全不符的窃笑,越看眼睛越亮,到后来甚至开始胡言乱语,感谢起了那几个少年,美滋滋地将图册贴身揣起来,带着秦如望和纪宁离开了地宫。
纪宁也好奇那图册里讲的是什么,他想也许里面有能帮助秦如望恢复灵智的内容,不由得上了心,打算之后要询问少女,哪怕撒娇打滚也在所不惜。
走出地宫,外面是一片深山老林,少女捏碎一个符,不多时她放在天都城的坐骑就赶了过来,寻找自己的主人。
“你驮着他们。”
少女指向秦如望和幼崽,对坐骑说道。她估计凶尸是不会飞的,但她自己会飞,也不一定要乘坐坐骑。
可是感受到秦如望身上的气息,坐骑竟然直接跪了下来,贴服在地上瑟瑟发抖,哀声啼叫,似在求主人放过它的性命。
少女无奈,只得自己坐了上去,以玄气将秦如望托了起来,跟随自己返回到了飞车上。
她领着秦如望和幼崽前去摆放应千秋,刚一被放进飞车里,她就迫不及待地跟应千秋炫耀起来:“千秋,你看,我们带回了什么!”
“……”
银发男人抬头望去,眸光变得幽深了几分,停止了翻开书页的动作,而秦如望也看了他许久,手指缓缓地搭在了剑柄上。
“别闹!”
一看秦如望动作危险,少女吓了一跳,连忙喝止,但是秦如望根本不理她,还是趴在他发顶上的幼崽用爪子拍了拍他的额头,他这才停了下来。
“凶尸?”应千秋问。
少女连忙向应千秋讲了之前的经历,不过把自己受伤的事情改了一下,说是十二世族的少年们伤到了她,否则秦如望肯定会遭到责罚。
“那时我晕倒了,迷迷糊糊地把秦如望看做是阿宁了。”
说到纪宁时,少女的神色低落了几分,声音也很委屈:“大概是我太想他了……不过没关系,我们一定能够复活阿宁的!”
说着她微笑起来,又恢复成活泼的样子,指着幼崽说道:“对了,映雪吞了化形丹,现在会说话了,不过它很特殊,吞下一个也就是刚刚会说话而已,还不知道要吃掉几个才能变成人形。”
听到她这么说,应千秋忽然看向纪宁,他的双眸深邃异常,似能看透万物,直看得纪宁尾巴尖一卷,不由心虚起来,担心应千秋会不会联想到什么。
好在应千秋只是沉默片刻,幽冷的目光缓和了些许,对纪宁微微颔首。
这是叫他过去的意思,纪宁之前就已经习惯凑到应千秋身边了,对他的召唤回应得非常熟练,往下轻灵地一蹦,就跳到了秦如望的肩头上,顺着他的手臂滑了下去。
可他滑落到一半,就突然被秦如望的手捞住了身体,又被放回了头顶,还被轻轻按住,不让他再下去。
“别过去。”秦如望一字一顿,“危险。”
应千秋神色平静,却已然放下书册,又唤道:“映雪。”
纪宁尾巴一抖,不敢不过去,毕竟他在这里的衣食住行都还要依赖应千秋,他轻拍秦如望的手背,然而这一次秦如望却显得很坚决,并没有将他放下去,反倒转身向外面走去。
应千秋从桌几后起身,缓步走过来,少女心下惴惴,见势不妙,连忙绕到应千秋身前,说道:“没关系,他们出不去,出不去的。”
说着她又招呼起了纪宁:“映雪,你不是会说话了吗,赶紧让他停下来嘛,难道你还能不听千秋的话吗?”
“没关系的,如望,千秋不危险的,他是我的朋友。”
纪宁一听也是,在这里总是不说话,他都差点忘了自己其实可以说话,连忙开口叫了秦如望一声。
听到他说话,秦如望的脚步果然停了下来,用双手将纪宁捧下来,苍白俊美的面容没什么表情,但他无声地看着纪宁,似乎是在表示自己对纪宁的话有所怀疑。
“真的没关系。”
幼崽蹭了蹭秦如望的手心,又一次跳了下来,这次他终于没有再遭到阻止,于是幼崽欢快地蹦到了应千秋的面前,叫道:“千秋……千?”
幼崽忽然打了个激灵,声音也停了下来,有些受惊地看向了银发男人。
旁边的少女也睁大了眼睛——只是在瞬息之间,应千秋所收敛的那幽玄深重的气息竟沸腾起来,震得飞车内的陈设微微晃动起来,外面拉车的妖兽也感应到了车内弥漫开来的危险,发出阵阵嘶鸣。
应千秋静立在原地,心神却在瞬息间被撼动了。
他听过这个声音。
是在很多年前。
那时他被纪宁的家人接纳,与他们关系很好,纪宁的亲姐曾拿出一枚记录声音的玉简给他听,笑着说这是她弟弟年幼时的声音。
“阿姐、阿姐,你等等我……”
软糯稚嫩的声音从玉简中传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是男孩在姐姐的身后焦急地追逐着。
听到这个声音,心高气傲的少年怎么受得了,立刻面红耳赤,就要抢夺过来,却被姐姐闪了过去,还把这玉简扔给应千秋,笑着说这东西就送给他了,叫他以后好好保存。
后来少年屡屡威胁应千秋,要他把这玉简交出来,但他宁愿笑着被少年欺负,也到底没有把玉简交出去。
“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
昔日的言笑晏晏转瞬间灰飞烟灭,化作尸山血海,少年被挫骨扬灰,尸骨无存,只留下这一枚玉简,一遍遍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等等我。
你为什么不能也等等我?
无数个日夜里,他手握这枚玉简,已经将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入了心底。
所以现在,他只听了几个字,就知道这与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的妄念,到底是成了真,还是成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