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连飞龙卫看傅深时眼里都带上了同情:他们钦察使自小父母双亡,没有亲人,这已经够惨了;而靖宁侯这一家子亲人……还不如没有呢。
好在傅深并不在意,他与严宵寒已在黄金台见过了长辈,余者不足为虑。人都走干净了正好,他也早就想走了。
喜宴一直持续到深夜,等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严宵寒对傅深道:“这里留给下人收拾,你先到我府里去住。”
他知道傅深对侯府没什么感情,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孰料傅深沉吟了片刻,竟然回绝了:“不必了。我早该跟你说,刚才一下子忙忘了:婚礼之后,我打算搬到城外田庄上去休养,回头给你写个地址,你若有事,可以到那边找我。”
严宵寒瞳孔微缩,声音倒还平静:“刚成亲就别居?是我先前哪里招待不周么?”
“没有的事,别多心,”傅深侧头,用眼角一瞥门外,低声道,“我带着一票北燕军呢,都住到你府上像什么话。”
严宵寒心里这才稍微松快了一点,不那么堵了,只是眼底流露出深深的遗憾:“住一晚也不行吗?”
傅深的小心肝“忽悠”一下,软的都快化了,含笑问:“这么舍不得我?”
两人在红烛高烧的洞房里喁喁细语,一个刻意引诱,一个有心迁就,气氛旖旎得不像话。
严宵寒道:“准备了点东西,想着等你回来,或许能用上……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虽然明知道严宵寒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能信一半,他那貌似真诚的落寞与惆怅有一多半都是在演戏,傅深还是忍不住妥协了。
“一番心意,怎么能叫多此一举呢?”他握住了严宵寒的手,诚恳地道:“没提前告诉你是我不对,既然如此,那今晚就叨扰了。”
严宵寒垂眸看着被他攥住的手,“嗯”了一声:“求之不得。”
等看见严府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时,傅深才从着不着北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感觉严宵寒进飞龙卫之前极有可能是个拍花子的——大概傅将军也没想到自己铁骨铮铮了这么多年,屈服起来居然如此顺溜,连个磕巴都不打。
他和轮椅一起被安放在面朝庭院的门檐下,严宵寒推着他,慢慢地往前走。
两人到正房前也没停,傅深刚要提醒他前面有台阶,就感觉到轮椅沿着一个坡度,平稳顺畅地滑了上去。
傅深心头剧震。
他终于发现了这所宅子同之前相比,不一样在何处
所有带台阶的地方全部被磨平,改成了平缓的斜坡,门槛全部拆除,只留下一马平川的地面。
一看就是为家中腿脚不便、以轮椅代步的人所做的特殊设计。
对于常人来说,家里有个残废,光照顾就已经令人耗尽心力,很少有人愿意花大功夫去把不便的台阶门槛重新改装。而严宵寒在明知道他们成亲只是走个形式、傅深不会长住的情况下,却依旧默默地将整片宅院改动了一番。
人心都是肉长的,说不动容,那是谎话。
虽然拜了堂,许了诺,可是傅深和严宵寒才刚刚迈出坦诚的第一步,他们中间还隔着无数秘密与分歧,谁也说不清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这段感情里掺杂太多东西,而那一点动心,一点情愫,犹如滴水入海,显得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的感情,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与靖宁侯府那片浮夸的布置不同,严府显然是尽心收拾过的,处处精致,既华丽,又幽静。傅深甚至在房间里看到了几盆兰草,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北燕小镇的发现,状似无意地问:“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严兄还是喜欢兰草。”
严宵寒抓着轮椅的手无意识地一紧,随后平静地道:“若非时间紧凑,我还想再给你准备一池并蒂莲。”
傅深被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心窝,一时间竟没接上话。
严宵寒仿佛是带他参观,推着轮椅走过一间间屋宇、长廊,最后停在一间离卧室很近的小房间外。
傅深记得这里,这是浴房。
“要进去吗?”傅深抬头问他,“浴房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架屏风,几个浴桶——
严宵寒抬手推开门。进门仍是一架玉石山水大屏,可绕过去,后头却别有洞天。
几间屋子被打通,连成一间朗阔的大屋,屋中空空荡荡,别无陈设,只有正中央地面上,有个玉石砌成的大浴池。如今没烧热水,里面只有半池清水,清可见底,借着烛光与粼粼水光,隐约可见池底浮雕的荷花与活灵活现的游鱼。
“这……”
严宵寒推着傅深走近,解释道:“你的腿用浴桶不方便,没人扶容易摔跤,所以我叫人改了这么个池子出来,你还……中意吗?”
傅深被他一个接一个的“惊喜”砸的有点回不过神来,没等他完全想明白这个浴池的意义,严宵寒从背后走到他面前,屈膝蹲下,视线与他平齐,扶着他的膝头,认真地道:“敬渊,我修好庭院,种下梧桐,现如今……只等着凤凰来。”
不但没来,还想飞去别处的“凤凰”:“……”
他忽然想问严宵寒,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叶公好龙”?你凭什么断定,我就是你想要的那只凤凰?
可那些被磨平的台阶,偌大的浴池,和他眼里的认真,都不是假的。
“这样不行,严兄,”傅深忽然倾身,微凉干燥的指尖在他眉心处点了一下,微笑道:“想招来凤凰,你得唱《凤求凰》呀。”
严宵寒挑起一侧长眉,若有所思地与他对视,那意思很明显:这么有经验?那你唱一个。
傅深大笑。
他们中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两人却都默契地就此止步,没有挑破。个中微妙的平衡,或许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准确把握——可能是情未到深处,不够圆融自然;也可能是这两位都有异乎寻常的耐心,非要在无数次交锋试探中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因朝廷不让洞房,当晚两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傅深在卧室,严宵寒睡厢房。这个主客颠倒的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惯例,而严府上下无不对此习以为常,明明直到今天,他们名分已定,傅深才可称得上是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
不动声色的体贴最致命,傅深早年间已在严宵寒身上吃过一回苦头,可惜至今仍没有长记性。
第二天一大早,严府的两位主人还在沉睡,大门就被人咚咚敲响。俞乔亭站在门外,面色凝重:“打扰了。我有要事,需得立刻见侯爷。”
管家请他到花厅中稍候,没过多久,严宵寒推着傅深从里间走出来。两人气色都很好,看上去昨晚并没有胡天胡地。若在平时,俞乔亭肯定要调侃两句,可今天一见面,没等傅深问他“吃了吗”,他先对严宵寒道:“严大人,我与将军有些紧要军情要谈。”
严宵寒知情识趣,道了声“少陪”,便出门叫人准备早饭去了。
傅深:“出什么事了?”
俞乔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双手递给他:“昨晚留宿侯府,今早下人来找我,说清点贺礼时发现了这件东西。”
傅深一看盒盖上的猎鹰图腾,立刻明白了:“柘族的东西?”
俞乔亭:“您看里面。”
盒子没有机关,傅深一拨锁扣就开了盖,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冲了一脸,皱眉道:“……这什么玩意?东珠?”
木盒里装满珍珠,约有一捧之数,饱满圆润,光泽柔和,傅深虽不爱金银珠宝,但因常在边关,经常查验岁贡,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珍珠几乎颗颗都是贡品级别。
这些上好的珍珠产在柘族人聚集的东北,故名“东珠”,十分名贵。只是傅深手中的这个盒子里,本该色如牛乳的东珠仿佛是被人从血里捞出来的,到处沾染着斑斑血迹,透出一股极度的诡异与不祥。
“还记的是谁送来的吗?”这东西并不可怕,只是膈应人,傅深道,“有没有拜帖之类的文书?”
俞乔亭摇头道:“昨天收到的帖子太多,或许有,但一时找不出来。”
傅深随手扣上盒盖,将木盒递给俞乔亭,冷冷一嗤:“装神弄鬼,八百年过去了还玩这一套。不用理会,估计这群杂碎看我成亲,故意送来添堵。你拿去处理掉,别让严宵寒知道。”
他镇定如常,俞乔亭心里略微一松,但仍隐隐觉得忧虑。他接过盒子收好,傅深问:“我安排的事做完了吗?”
俞乔亭:“将军放心。您今天便动身去庄子上吗?”
傅深略一沉吟,怕自己走了严宵寒不高兴,但想了想之后的安排,又不得不走,点了点头:“准备一下,我今天过去。”
这边北燕二人不许别人打扰,那边严宵寒也没能吃上早饭。俞乔亭进门没多久,飞龙卫的探子也匆匆找上门来:“大人,昨晚有人在左宁县东旺村的井里捞上来一举无头尸体,案子报到顺天府,经人辨认,已确定就是前些天失踪的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
大约半个月之前,正值新年,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突然失踪,踪迹全无。他走的十分突然,但又不像是毫无准备。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东西都没带走,只卷走了几件旧衣与若干金银财物。家人甚至以为他是出门与同僚吃酒,几天后见人始终不回来,这才哭哭啼啼地去报官。
起初这个案子并不引人注目,只由顺天府调查。因事涉朝廷官员,此案也上报了飞龙卫,在严宵寒眼皮子底下过了一遭就被搁在一边。谁也不觉得一个身强体壮的金吾卫会被打劫或者谋害,说不定他是在外面养了人,乐不思蜀,才迟迟没有回家。
然而就在今天,穆伯修的无头尸体被人从京郊村庄中的枯井中发现。
一桩失踪案,和一桩发生在朝廷官员身上的命案,其分量绝不可同日而语。
严宵寒问:“头找到了吗?”
探子道:“还没有。当地官府已令人将整个村子封锁起来,正在全力寻找。”
严宵寒:“去调顺天府的卷宗,把他上下三代扒清楚。我即刻进宫。让姜述带两个人去村子里盯着,不要表露身份,暗中调查即可。事涉南衙,陛下恐怕不愿让飞龙卫插手此事。”
探子领命而去,严宵寒急着进宫,顾不得正经吃饭,匆匆用了两口点心就去换衣服。待收拾停当,恰好傅深和俞乔亭也谈完了,一见他这副样子,讶然道:“你要出门?”
“有公务,”严宵寒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随即俯身轻轻搂了他了一下,贴着耳边快速轻声地叮嘱:“我知道你今天要走,抱歉不能送你。外面备着早饭,吃完再出发,路上小心。这府里的东西看上什么只管带走。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就过去看你。”
傅深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叹了口气:“我看你也别忙什么公务了,自己躺进箱子里跟我走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严宵寒直起身,又对俞乔亭拱手一礼:“我先走一步,敬渊有劳将军照顾了。”
俞将军看起来还没吃早饭就已经饱了,木然地道:“好说,好说。”
巳时末,一辆马车停在了京郊长乐山下的别业门前。
从门外看,这座别业与寻常山庄无异,都是一般的山环水绕,环境清幽。然而迈进大门,一股铁血森严的杀伐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庄内全是佩刀巡行的北燕军,日夜巡逻警戒,将好好的一座山庄,拱卫成了铁桶一般的北燕军营。
此次随傅深回京的,除了俞乔亭,还有军医杜冷和肖峋带领的一队亲卫,名义上打着“送亲”的幌子,实际上都是为了看守这座山庄。
傅深坐在轮椅上,由俞乔亭推进后院,肖峋打开暗门,现出其后黑暗湿冷的地道。
俞乔亭与肖峋一左一右,抬起傅深的轮椅,一起走下长长的石阶。
石壁上油灯逐一亮起,光亮逐渐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地道的最深处,照出一片令人胆寒的阴森场景。
那里是一个囚笼,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冰冷潮湿的地面铺着发霉的稻草,一个只穿着白单衣的人影蜷缩在角落里,蓬头散发,以手掩面,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刺的睁不开眼睛。
轮椅滑过地面,发出辘辘声响,伴着极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铁栅栏面前止住了。
“怎么样,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
男人低磁含笑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不疾不徐,也不怎么阴沉,却令那角落里的囚犯宛如被毒针刺中,活鱼一样弹了起来。
他像是被吓疯了,牙齿打战,哆哆嗦嗦地说:“……是你?”
“嗯,是我,”傅深正襟危坐,温和地道,“久违了,看来穆将军还记得我。”
“——不对,应该说是‘已故的前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