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说起读书人之间存在的天然盟友关系,首当其冲的便是同年,而其中尤以乡试同榜者关系最佳。
为何?
首先,在科举必须在户籍所在地的时代,能够参加同一地的考试便证明彼此定然是同乡。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的孤独感是没有离开家乡的人难以体会的。而在这种时候遇到使用同样语言、有着同样饮食文化、生活文化的人自然别提有多亲切了,抱团自是理所当然的。
且同乡关系又是同榜之人,必然也是一起进京赶考的同伴。在这个行路全靠车马步行的时代,赶考路上很难一帆风顺,如此境况之下彼此扶持彼此照顾,感情自是比旁人更深上几分。
因此在乡试揭榜之后,木白便与另外两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共进退的小团体。
或许是运气使然,云南府即将进京赶考的三名考生均是年轻人。年纪最小的不必提,木白的年龄放眼全国都是令人侧目的,文武均是第一的成绩更是傲视群雄。
其次是一个名叫阿初阿土的纳西族少年,今年刚过十八,是个有着腼腆笑容的大男孩。
纳西族的取名方式比较特殊,他们会以父亲的名字作为自己的姓氏,所以阿初阿土的名字其实是阿土,阿初是他父亲的名字。
阿土是丽江纳西族首领阿甲阿得的嫡长孙,他的爷爷是元朝封的丽江宣抚司副使,由于这位前瞻性颇强的爷爷在傅友德和沐英攻打丽江前主动归附,作为嘉奖,其家族和财产均得到了保留,所以,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富N代官N代来着。
虽然身份显赫,但阿土其实是个和他的名字一样朴实的少年。和跟随先生学习的木白不同,阿土的文化课完全是出于自己的爱好,他自小便为汉人文化着迷,他的父亲和祖父亦是乐于让他接受多元化教育。
因此,当云南开乡试之时,这个少年便在家人的鼓励下来参加了考试,然后他就遇到了自出生后的最大打击——输给了一个年龄只有他一半的小孩。
为此,阿土少年其实在人后非常郁闷,不过在此后的武举时他发现这个小孩特别能打,甚至还在比试中赢了年纪最大的哈拉提之后他就不郁闷了。
人嘛,总是能在对比中获得快乐=w=
年纪最大的哈拉提身份也最简单,他是芒布路本地的牧民,父母早亡,被同族拉扯大。
这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会来参加考试完全是看中了芒布路的奖品——他需要那袋海盐给家人治病。
所以,在参加完乡试,满足了领取奖品的条件后,哈拉提本是想要放弃进京的。这一决定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当看到木白在得知他的族人患了大脖子病,主动请来陪考的尔呷回芒布路时顺带将自己的那份海盐一并交给哈拉提的族人后,他改变了主意。
对着新认识的好兄弟,哈拉提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照顾好木白,既然木白打算进京,那他一定要陪着一起照顾。
“以后他就是我哈拉提的亲弟弟!谁敢欺负你就要从我身上跨过去!”
……其实就自理能力和武力值来说,还真不好说谁更强一些。不过算了,有谁会嫌照顾师弟的人少呢。尔呷的眼神微微一飘,随后满脸信任地握住了哈拉提的手,将亲爱的小师弟交给了他。
而在背后,尔呷则是揽着小师弟的肩膀碎碎念叮嘱了好些注意事项,尤其是再三叮嘱小师弟一定要三思后行,别头脑一热去做冒险的事,直说得木白举手投降表示自己一定谨慎行事才罢休。
在秋末出云南去应天有两条通道,一个是北上入蜀,然后通过古蜀道前往古都长安,再由西向东进发,经洛阳、商丘,过中都凤阳入应天。
另一条便是走贵州入湖广武陵、渡洞庭湖,沿扬子江一路西行入京师。
两条路最大的差异便是一个走陆路,一个走水路,就距离来说水路更近,但对于生活在内陆地区的云南人而言……
在船上摇个几十天想想就很吓人有木有?!而且三人都不会游水,对于旱鸭子们来说乘船什么的真是太没有安全感了,他们宁可在马上颠簸几个月。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一辈子说不定就只能出一次远门的时代,能够以应届考生BUFF加持的状态下出行可是极其难得的,此时他们的户籍册和路引简直是泛着金光的,到哪哪都能进,不趁着这个机会玩个够本怎么可以!
北线经过的那可都是历史名城和热门旅游景点啊!十三朝古都的西安、洛阳,六朝古都商丘,龙门石窟、汉朝皇陵,还有大明的龙兴之地,只要稍微绕一点路就可以都看个遍,是不是想想就很让人激动?
汉文化爱好者阿土少年倾力推荐这条路线,哈拉提对此倒没什么意见,但是木白看了看阿土画出的路线图,提醒道:“冬季走北路很冷,还会遇到封冻和降雪,途中可能会被耽误。”
对此,阿土这个自幼便生长在丽江最舒适宜人的平原地带的南方人歪了歪脑袋,面上露出了对大雪飘飘的北方的期待。
行吧,既然他这么想接受寒冷的毒打的话……
生长在高原雪线地带的木白和哈拉提都露出了一种看弟弟的眼神。出于良心,木白真诚劝告他还是准备些厚实衣服和炭火,如果来得及的话不妨准备些保暖的皮衣。
“不至于吧?我身体很好的,冬天我都是直接下河洗澡的。”阿初阿土有些半信半疑。正如夏虫不可语冰,很显然,你永远没办法和一个生活在四季如春从来没见过雪线的人解释“寒冷”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
不过,虽然阿土此人带着些南方人特有的天真,但他们家的管家还是见过世面的。这点从他给阿土准备的出行随身行李中塞了数量可观的皮衣就可证明。
除了皮衣外,他还顺带给木白和哈拉提都捎带了一条填充了木棉絮的厚褥子。
木棉是当地的一种常见观赏植物,这种植物的花朵艳丽,开花时间又是在大部分植物都在休眠的冬春之季,除了美观外还能入药,因此很受当地人的喜爱。
木棉花的果实成熟后会被一层絮状纤维包裹住,这种纤维蓬松柔软,但弹性很差,放在被褥里可以轻易被压实,是很优秀的填充物。
但也因为弹性差这个特性,当它用作保暖物的时候便有些鸡肋,每次使用的时候都必须想办法把它抖蓬松,否则保暖性会降低很多。所以,在主产地,它只是穷人们用来御寒的原材料,和北方的芦花地位相当。
直到海南之岛的黎人用木棉织布的手法传入内地,木棉才一举翻身,成了一种极其重要的经济作物,在元朝时更被当做桑蚕的补充经济产物而推广种植到了全国普及的程度。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年北面的大明似乎又找到了一种和木棉花类似但纤维和弹性更为优越的农作物,不过那种作物不是长在树上,而是在田里,名曰棉花。
用棉花织出的布料比木棉花织出的布料更加柔软,富有弹性且更好染色,在大明皇帝的推广之下,现在大有追赶蚕丝成为了北地主要的穿、染布料的趋势。
不过,对于地处北元统治下的云南人们来说,这种布料只在传说中,如今云南最保暖的寝具除了用蚕丝做成的蚕丝被外,就数这种用木棉制成的被褥了。
前者是传说中的存在,就算是在产蚕丝的秀芒村也没谁能奢侈到用蚕茧做蚕丝被的程度,所以能够收到这样的木棉被已经是相当奢侈的礼物了。
木白和哈拉提都向纳西族的总管表达了谢意,那位一脸慈祥的老人则是客气表示大家出去代表的都是我们云南的脸面,你好我好才能大家好,一番话说得三个少年热血沸腾,就差歃血为盟当场结拜做兄弟啦。
其实,阿土作为家族的未来二代继承人的参与此次大明科考,考不考得过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其政治意义。
阿土的家族刚刚向大明投诚,家族的继承人在此刻主动学习大明文化,参与大明科举,自然表示了其政治倾向。
所以,即便阿土考不过,出于安抚因素,他基本也会被特殊照顾安排到国子监就学,没意外的话,以后还能捧一个铁饭碗回来当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