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的读书人还没有后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架势,由于此前大明停了十年科举,可以说此次来参加科举考试的除了极少部分属于恰逢其时,大部分都是沉浮了十年的老前辈。
十年的社会经验可不是白来的。在看到这么多人齐聚在这儿后,便有人感觉到了不对,再一看这小仓库的主人也都和自己一样,身上穿的都是粗衣布衫后,众人都渐渐冷静了下来。
在表明了自己这里位置有限不可能容纳那么多学生后,木白等人又以热水和热包子为突破口,同这些一脸颓丧的学子们进行了一番和谐友爱的交流。
众人将信息汇总后发现,流言的传播非常有针对性,基本是在学生们借宿最多的低端旅社以及最常路过的牙行附近流传。
这样的情况可以说九成九是有人故意算计了。
可是,为什么呢?
木白起先以为这些人是因为傅家的关系在针对他们,但后来发现这些流言似乎只是要将这些学子推过来,反倒没有针对他背后傅家的意思。
那这就很奇怪了,对方的所作所为看起来目的就是为了给他添个堵啊。
木白自觉他到这儿也没得罪过人啊,不光是他,香杉书舍的其他十四个人回忆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个怀疑对象。
没有个人对象的话,那么估计就是一个群体在搞事了。
“如果从针对我们的角度来看的话,我倒是有些想法。”蹇瑢道,“若是找不到怀疑对象,那么最大的嫌疑人即是受益者。若说我们香杉书舍办不下去,能够得到利益的人也只有那一拨了吧。”
“你是说……”众学子露出了恍然神色,然而,就在答案脱口而出的时候,哈拉提先一步兴高采烈地举手发言,“我知道了,是旅社!”
众人:“……”
一语既出,众人齐齐侧目,那惊诧的小眼神仿佛就是在说: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答案?
从他们的态度来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他铁定是说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哈拉提默默缩回了手,整个背景都黯淡了下来,像条沮丧垂尾巴的大狗。
蹇瑢缓缓道:“虽然也不是说不通,但可能性不大。一来,我们香杉书舍并未正式接客,也不曾宣传,既如此,自是至今并未和商人发生实质性的冲突。再者,我们仓库的大小有限,如果有心,前来一看便可知我们即便留了人,最多也就能再容纳六七人,这点人数不至于影响旅社营收,更没有必要来我们这儿找茬。”
“何况会住在我们这儿,并且能够接纳我们这里合居的环境的人,想来对于寻常旅社而言也是住大通铺的客户。只要开年后应天府便会热闹起来,贩夫走卒一开始走动,这类的客户便不会少。”
蹇瑢说得温和,但他的意思却很明白。商户们没有必要为那么三瓜两枣来得罪他们这些考生,毕竟他们是考生,只要以后他们中间有人高中,那么商户就势必多了个潜在的敌人。
虽然说寻常的考生即便榜上有名也要从地方官员做起,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了那么点利益树立一个敌人,着实没必要。
所以,来找他们麻烦的一定是一群完全不担心他们会报复的人,亦或者是觉得即便他们中榜也无妨。
“若是将这个圈子再画小点,那对方就很明显了……”蹇瑢抬眼,眸光转向了周围的学子们。
众人纷纷点头,表情都格外严肃,除了依然是一头雾水的哈拉提。
木白缓缓将哈拉提拉了回来,并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肉馒头,用眼神示意他吃就好了,别说话,多说会暴露智商的。
作为一个武斗派,木小白一贯很有自觉,他从不参与文化人的讨论,当然,这份自觉是用以前的血泪教训换来的。
而哈拉提,就是过去天真的他。
做武斗派就要想得开一点,老天已经给了咱们强壮的肉体,就不要再去渴望聪慧的心灵。
智商这东西够用就好,动脑子的事情还是交给那些肚肠有十个弯的人,否则自己文武双全,会让人很自卑的。
但是这种事情可不能明说,人都是要面子的。木白轻咳一声,冲着哈拉提使了个眼色,眼神的含义名为:看哥给你展示绝学!
确定哈拉提接收到他的信号后,木白转过脸看向众人,面上挂着一抹极其少见的笑容。
哈拉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用阿土的话来说,就是三分笃定、三分从容、四分自信,还有一点点期待。
明明是个小孩,摆出这样的表情居然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怪异,反而有种让人想去凝神倾听的冲动。
“我想,答案已经很明确了。”小孩沉着道,他的声音低缓转响亮,还未变声的嗓音有些高亢,煽动性十足,“那么,不如让我们共同说出对方的身份——”
“江东人!”“江东学子。”
虽然大家的话七零八落的,但主体却十分统一。
抄到了正确答案的木小白满意点头,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那诸位可曾想过,那些人为何要针对我们呢?”
众学子纷纷表示,就是这点想不通啊。
虽然心中不爽,但是自己的学识水平不如对方是肯定的,要说那些江东学子此举是想要提前搞掉几个潜在的竞争对手,扰乱大家的心态,这就有些太自恋了。
从众人的角度看来,实在是搞不明白那些江东学子搞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炫耀自己有钱吗
这当然不是他们想象力不丰富的缘故,换谁谁都想不到这群出自地方的学子会胆大包天到想要去挑战洪武帝的权威,在众人看来,这和螳臂当车没什么区别。
没有哪个开国皇帝的刀下是没流过血的。洪武帝可不是什么守成之君,他那刀下无数贪赃枉法之辈的血早就证明了他的刀口有多锋利。何必要往上头去撞呢?
说白了,洪武帝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从沙场中闯出来的,身上必定暗伤无数,他再折腾,再对江东不满,又能坚持几年?
与其花费力气和洪武帝死磕,还不如将力道放在太子身上。这天下的决策到底还是人定的,搞定了人,什么政策不能变。
江东人不知道这点吗?他们当然知道,只是正如燕雀不知鸿鹄之志,生在被洪武帝当做亲儿子地方的外地考生也不能明白他们的想法。
他们的种种挑衅之举也有其不得不做的理由——江东这块膏腴之地在洪武帝定大局一事上表现得太差,不光惹得洪武帝对此地不喜,江东一地出去的官员也一直得不到重用,没有能爬上高位的。
若说这些还能忍,但是在洪武帝特别针对江东加税且严格规定江东官员一律不准任职户部后,就没办法忍下去了。
江东一地也分为两派,保守派多以文化人为主,他们选择徐徐图之,办法总是人想的。但赋税加重,收入减少,种种叠加,即便到时候能翻盘,他们的私产也会被洪武帝盘剥得差不多了,所以,激进派就表示他们宁可站着死也不想跪着活。
既然已经翻脸了,就让洪武帝看看他们也是有本事闹腾的,洪武帝再怎么残暴也不可能把他们一个个拉出来咔嚓掉吧,毕竟他们没有违法。
了不起就重新过回前几年的那种苦日子呗,又不是没苦过。
原本按照江东人的预想,这件事是没有那么早被发现的,他们计划中事态爆发的时间是一月底两月初左右,那时候才是学子进京的高峰期,而且距离三月的春闱仅有一个月的时间。
按照朝廷的效率,这短短一月时间也无法做出有效安置,就算朝廷安置了也没关系,他们事先也做出了多种预案,并且想好了到时候如何闹事,但没想到半路中跑出来一个程咬金。
香杉书舍不过十五人,对于庞大的赶考队伍来说杯水车薪,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无疑给众多学子指明了一个新的方向,让他们不要去死磕被江东人基本占领的旅社和房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