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复戚戚,小白写策论,不闻落笔声,惟闻白叹息,问白何所思,问白何所忆。小白无所思,小白无所忆。吾昨观星辰,小孩写策论,容易长不高……哎哟!”
木白眨着狗狗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一手执笔快速抄写,另一只手正款款收回的先生。委屈.jpg
那么久没有见面的先生,怎么对小白这么凶捏?
“快些写,别撒娇,都多大人了?”王袆摸了摸学生的小脑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你不想知道先生一路过来的经历吗?快些写完,先生告诉你。”
木白的小脑袋挪呀挪,挪到了先生的大腿上好让自己被撸起来更舒服。等先生缩回手之后,小孩又探出脑袋来看他桌案上摆着的文书,那模样就像只充满了好奇又毫无防备的土拨鼠。
然后他便惊奇地发现,王袆在手上拿着的,居然是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校对的一册《公羊传》。
东宫的藏书库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昔日明灭元之时,收缴了一大批前元的奇珍异宝。这些东西按照战争的潜规则,自然是全部进了大明皇帝的私库。
大明的洪武帝是过过苦日子的,一般少年贫穷者一朝得势会对物欲极其看重,但洪武帝并非如此。
在他的心中有比那些宝物更珍贵的东西,因此,在将一部分东西分给老兄弟和心爱的儿子后,大部分的珍藏都被他塞到了自己的府库里头吃灰了。
作为洪武帝最疼爱的儿子,皇太子朱标自然在这次分果果行动中分到了不少好东西,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各种藏书。
可以说,从前元宫廷里搜集来的大部分藏书都进了太子的藏书房。
这些书不少是前宋皇室的藏品,不乏孤本独本,因为元朝廷对汉人文化的抵触和排斥,这些书籍几乎都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经历了一百年基本都已虫蛀风化。
因此,东宫的书院特地招募了一批人专门负责对这些书进行整修,实在修不了的就抄录校正后重新刊印。
这些成品均被作为母本放入文渊阁和古今经籍库,若是有多余的则会送去翰林院和国子监。
总之,对于如今的大明来说,东宫图书馆基本上就可以算得上是如今大明的知识文化中心,而那枚敲在书扉的东宫印章,基本就等同于是质量保证了。
之前,装作是锦衣卫的太子朱标就给儿子拿来了一套市面上已经找不到完整版,足有几十本的后蜀石经拓本,这就是珍品中的珍品,其原版就连木白都舍不得翻动,平日里看的都是自己的抄录版。
而现在,他的抄录版以及香杉书舍的小伙伴们的抄录校正版就放在宿舍旧址之内供来往学子参考。据别的小伙伴说,就因为有那几套书镇宅,他们的书舍内来往生源就没断过。
由此也可一窥当今学子们对于念书的热情。在这个时代,知识是最宝贵的东西,而正确的知识对于寻常人来说其获取难度更是不亚于沙里淘金。
在回到应天府,并且被安排迁出坤宁宫住到春和宫后,木白的大量时间都花在了东宫藏书里头,王先生手上拿的《公羊传》就是他的劳动成果之一。
这册《公羊传》上有北宋时期名臣欧阳修的阅读笔记,欧阳修本身才学过人,在史学上更是成就非凡,其还参与过唐史和五代史的编纂,又是一国之宰,在历史上的见解和大历史观都堪称经典。
哪怕不论学术,单看文正公的一手妙字就能算是绝佳的收藏品,欧阳修受颜真卿影响颇深,加上个人的风格,其字体中实刚劲,风骨极佳。
其实,木小白本来是打算校对完之后让人送回云南给他先生当教材哒,没想到先生现在自己过来了,而且还看到了他自己写的批注。
咳咳,对于木白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他的毛笔字已经算得上是写得相当不错,这主要仰赖于他的手腕力量较为出色,字体比较稳健。但是写字风格这种东西没有长时间的练习是形成不了的,木小白的字单独放着还算能入眼,但和王袆的字放在一起,那就明显能看出差距了。
同样都是正楷小字,王老先生愣是可以在飘逸优雅之余,写出行云游走般的风骨。
“先生的字又好看了好多呀!”木白的眼睛亮闪闪的,崇拜之意就写在了脸上,不过很快,他的表情就转为担忧。
木白看了眼先生的手腕,忧心道:“我不在的时候,先生是不是又彻夜练字了?手腕痛不痛,要不要热敷一下?”
“才写了这么点字,哪里这般娇气了。”王袆笑出声来,不过在学生的坚持之中,他还是将笔暂且搁下,“既如此,我便稍稍歇息,正好听听你这些日子来的经历。”
老先生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有些感慨道:“老夫入京不过几日,便听到了你不少的传说啊,皇长孙殿下。”
听到这个有些生疏的称呼,木白顿时露出一脸沮丧之色。王老先生又淡淡道:“臣听闻殿下的文试考了二甲,而武举却得了一甲?”
木白,木白的背后汗毛顿时全数炸开,他开始结结巴巴扯一些诸如自己是预防万一啊,先生教得很好只是他比较笨,来考试的文科生都贼强,但武科生都很弱这类的借口。
最后,见学生急得脑袋上的头毛都耷拉了下来,老先生才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能以稚龄同天下有才之士拼搏至此,殿下很优秀,臣为殿下感到骄傲。”
咦?居然被夸了!
好,好开心!!
见学生小脸微红,一脸的快乐,王袆侧首看了眼殿中伺候的宦官,想了下,道:“在殿下未来之时,太子殿下曾与臣一番恳谈,其中便是说到了他故意让殿下参加了科举一事,以臣对殿下的了解……关于此事,殿下心中应当也是有些许芥蒂在的吧?”
木白闻言略略思索了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倒也不至于说芥蒂,只是有些许不解,先生,我也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啦~”
“臣知殿下大气,自是不会介怀此事,只是此事太子殿下不好直说,臣倒是愿意同殿下讲解一二。不过,此仅为臣的一点愚见,殿下权当听过即可。”
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先生要将这件事拉出来单独说,但木小白还是乖乖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为了显得尊重,他还悄悄收回了方才伸出的腿肚子,坐姿极其端正。
“殿下有没有想过,以后随着殿下渐渐长大,日后便再也难以听到夸赞之言?”
王袆面容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残酷至极:“以殿下的身份,以后的学习之路,再无人会用优秀一词来表扬殿下,只有更优秀的表现,和无数吹毛求疵的目光。”
木白的表情微凝,片刻后他垂下眼帘,略有所悟:“先生是指御史大夫?”
“御史监察百官,于殿下来说,他们可以上书,却无权指责。臣所指的是这天下人。”王袆说得很慢,“是这苍生、这黎民,是这民心,还有无数的期望。”
“那些东西会不断推着殿下前进,大明的百万千万的黎民百姓都会看着殿下,殿下的一举一动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暗示,每一次失态都会成为他们的坏榜样,优秀是理所当然,稍有不足便会有无数失望的目光。”
“只因殿下是皇孙,是未来的太子,是未来的大明国君,这些声音会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着殿下,这些,殿下可有做好准备?”
木白张了张嘴,有些哑然,片刻后,他缓缓道:“以先生的意思……爹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这个问题显然有些出乎王袆的预料,老先生眉头一挑,看着学生的眼神略有些复杂,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英明神武,盯着太子殿下的眼神自然多了些。”
这显然就是承认了。
原来老爹一直这么辛苦吗?木白反应很快,他立刻意识到了一个可能性,忙问:“先生的意思是,父亲让我去考试,是因为这是唯一一场能让我作为一个普通学子参加的考试?”
王袆笑而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木白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花朵朵开,嘴角忍不住上扬。
哎呀,他爹可真是的,不就是想要给他树立自信心吗?木小白什么时候缺过自信心呀!
作为一把被写进无数本教科书的剑,同时代比他锋利的没他有名,比他有名的没能传下来,后世比他有名又锋利的没他古老,木白还躺在博物馆里的时候每天都是沐浴在所有游客崇拜又惊叹的目光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