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对于整个东亚地区而言都不是普通的一年。
就在大明的东北方,经历了威化岛回军事件后,独揽高丽朝政四年的李成桂终于掀翻旧主自立为王。
但作为藩属国,王位的正常继承都需要宗主国审批,更何况是篡位谋得的王位,因此,李成桂坐上王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获得大明的承认以及和大明建立友好关系放在了战略目标第一位。
而重中之重便是必须要让洪武帝知道他这是迫不得已,不是有意违背大明的意思篡位夺权。
于是,李成桂接连给洪武帝上了几封亲笔奏书,中心思想是高丽王有多么不干人事,多么昏庸,身世也有那么一点点不清不楚,最重要的是高丽王在您登基之后并没有和残元划清界限,而是眉来眼去,实在太过分。
臣不是有意篡位的,实在是干得太优秀了被百姓推举上来,不好意思拒绝。当然,臣的优秀是因为下臣仰慕陛下,行事作风都在向您学习,但下臣愚钝,只学了不到百分之一,不过这点也够用了,高丽的旧民表示下臣很优秀很靠谱,所以将臣迎为王。
这封奏书是李成桂亲笔,字字句句都极为虔诚,彩虹屁就像是不要钱一样疯狂批发,就连自称都不敢用高丽王,而是谨慎地使用“权知高丽国事臣”这个抬头,态度可以说是非常谦卑了。
不过,朱元璋如果是能被几句彩虹屁哄得团团转的人那他也不是朱元璋了。
此后,李成桂又屡次上书,但得到的都是模棱两可的回复。
待到李成桂终于在明示暗示中GET到了重点,承诺他所带领的王国会成为大明在东北的金牌打手,并且请朱元璋裁定国号以示臣服后,洪武帝才勉强给了点眼神过去。
李成桂送往南京的国号有两个,一个是高丽旧名“朝鲜”,另一个则是自己的出生地“和宁”,最终,洪武帝认为朝鲜的名字要更好听些,有典故又来源风雅,于是裁定“朝鲜”为新国名。
李成桂恭恭敬敬地送回了二十年前两国建交之时大明颁下的高丽国印和高丽国王印,然后欢欢喜喜地迎回了热腾腾的朝鲜国印,但是……
哎?等等,是不是少了什么?
陛下,您是不是漏了发朝鲜王印?
洪武帝摇摇手指,对着前来问询的礼部官员表示这可不是朕忘记了,只是作为天子又是宗主国,他得为朝鲜民众负责。
那些受欢迎啊得尊重啊都是你李成桂说的,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万一朕轻易赐予了印信诰命,承认了你是朝鲜之王,你反过来欺负老百姓、在东北搞事怎么办?这不就违背了朕的初衷了吗?
热爱和平的洪武帝觉得,得给个试用期,确定你合格了再说。
李成桂收到回信当即泪奔,抱着使者的大腿询问自己要怎么才能得到认可,使者嘴角连连抽搐,试着挣脱了下,竟然没能挣开,然后被抹了一裤管的眼泪鼻涕。
“这,这是一国之主所为?未免过于……”书生纠结了好半晌,愣是没能找出一个适合的形容词,他的同伴倒是顺势接了下去:“这位朝鲜国王也太不讲究了吧!”
“清河,慎言!”同坐一桌但从始至终一直沉默的另一位青年抬眼提醒道:“李成桂未得赐封,不可称之为朝鲜王。另,祈兄此行随天使出使朝鲜,此行为陛下看重,作为辅官,祈兄不应擅自将他国之情状告予我等,更不应以轻鄙之词来形容权知朝鲜国臣,此举有违我宗主国之道,是大不善。”
他这一番言论一下子让被他点名的二人脸色通红,羞恼至极,而没有被点到的人则也是面露尴尬,不知该如何化解。
本来只是一场普通的友人聚会,朋友嘛,三两黄酒下肚自然要侃侃大山八卦一下,本就是凑个热闹、图个新鲜,重点不在于内容而在于气氛,偏偏遇上这么个格外顶真之人,两句话顿时搞得众人尴尬无比。
你怎么会邀请他?
那我也不知道这话题他都能抬杠啊!
几个年轻人一番眼神交流,表情中都是一个词——晦气。
一群人最后不欢而散。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疑,离开时,几个青年三三两两相伴走了,唯有那名顶真的学子是独自一人离开酒楼的。
若是常人遇到这样明显被针对的情况难免会面露异色,或是懊恼自己口无遮拦破坏了气氛,或是恼怒于小伙伴这么不给面子,但是这个青年的表情却极为平静,面容中看不出半丝情绪,甚至还带着丝倔强,显然是对于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
“我知道他,此人名为解缙,据说是一少年神童,十八岁解元,十九岁授庶吉士,博学而广文,陛下因而十分欣赏他,当年他就去做了翰林学士。”
就在酒楼的顶层,一衣着朴素、与这家酒楼豪华装饰颇为格格不入的青年正撑着窗口往下看,注视着青年远去的背影,言语间带着几分欣赏和惋惜:“不过,这小子是个暴脾气,屁股还没坐热,就连连参了好些人,惹了一堆的仇怨。去年,陛下将他爹招来,让他回老家沉淀去了——他要再不回去,只怕结束的就不是官场,而是人生了。”
“哎哟!原来是这小子,那我也听说过他。”举着酒杯皮肤黝黑,一身粗犷之气的青年一听到那人的名字立刻拍桌,兴奋道,“他走得倒是时候,再晚上一两个月,就有一队人要去揍他了。”
“怎么,哈拉提,他也得罪过你们?”坐在首位,同样一身粗布麻衣的青年闻言侧目,面上透出几分好奇,“你们和他应是毫无干系吧?”
“嗨,我们和他是没关系,但耐不住人都有几个朋友嘛,他得罪的人可太多了,那些人七绕八绕的就找到了五城兵马司,就想让我们到时候睁只眼闭只眼……”
“咳咳。”
“当然!”哈拉提一脸正义凌然,“作为应天府的门面,城市的守护者,人民的保卫人,我们肯定是拒绝了的!”
众人都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最先出声的青年干咳一声,一边将撑起的窗子落下,一边帮小伙伴转移话题:“不过,宜之,此人方才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下次你若是再出使,那小子就别带了。”
从听到台下开启夸夸其谈模式便一直沉默的另一个青年点了点头,此人正是此次负责出使朝鲜的蹇瑢,就见他轻轻叹息一声,“此子很有天分……”
方才那个被解缙一番话堵得恼羞成怒的年轻人本是他这次出行最为看好之人,此人极有语言天赋,只用了短短一旬,就将朝鲜的民间语言掌握了七八成,这份才能在过往无足轻重,但在现在却弥足珍贵。
虽然整个东亚的官方语言是汉语,大明的使者前往藩属国完全可以用汉语沟通,但有一个掌握了当地语言的官员随行无疑更加保险。
——起码万一当地玩正面一套背后一套,也能有所准备。
正因为他有如此才能,这位入职资历并不长的官员才会被选入使者队伍,如果不是今天的这次偶遇,这位官员不久之后就会成为鸿胪寺的重点培育对象。
但现在……或许仍是重点培育对象,但他以后的官途就不会那么平顺了,势必要好好磋磨一番才得用,做官可以不聪明,但不可以不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虽然此前洪武帝并不承认李成桂的王位合法性,但人家到底是藩属国的领袖,这年轻人用如此轻佻的语气说起属国的首领,要是被人知道了,指不定要大做文章,到时候就是妥妥的重大外交问题。
虽然在场的其他人当时都没有说什么,但对于那个青年的态度,众人都是不赞同的。
李成桂讨好的是大明,但他讨好的是以少胜多,一寸寸夺回失地,将纵横整个东亚无敌的北元君臣赶回漠北的大明,是挥师北上、直抵王庭的大明,是建国不过二十五年便从无到有、国强民富的大明,而这些都和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没有干系。
浴血拼杀杀出来的父辈们还没骄傲,你一个没做过半点贡献的小年轻凭什么代替他们瞧不起一个也是厮杀出来、一身战功的他国领袖?就因为你投胎投得好?
高傲可以源于自己的成就,但绝不应当源于血脉。
纵然内心思绪繁杂,但蹇瑢向来不喜背后说人,如今情况之下,他也只是感慨了一句,也不再多说。众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挑着将职场上最近发生的有趣事互相分享了下。
在座的这些人都很年轻,他们中最年长的也不超过三十五岁,其中甚至还有几人是出去能被人称为黄毛小子的年纪。
但和他们年龄不相符的是,他们如今已经是大明朝廷的中流砥柱。
这些人正是参加了洪武十六年重开科举后的第一场考试,并且被当时应天府哄炒起来的房价逼上小高坡,建立了廉租房的考生们,他们有个共同的雅号,叫做香杉书客。
这一雅号的来源正是廉租房的名字——香杉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