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口头功夫,比起还嫩着的木小白来说,朱标可要强上太多了。
皇帝陛下在儿子敬仰的目光中发动口遁之术,满朝官员被一招组合拳打得措手不及,纷纷拜倒在这骚操作之下,奉天殿前秋风阵阵,就像是来自自己的巴掌一般,扇得不少人面上火辣辣的疼。
洪武朝的官员淘汰率是史上最高,一直到建文朝才稍稍稳定,因此朝堂内的年轻面孔还真不少,这些年轻人看到自己过往的笔迹只是有些感慨,而老臣们心绪则要复杂的多。
喊出个初心不改的口号容易,但初心易得,始终难守。朝中有多少人如今的目标和昔日之愿没有产生偏移的?没来个十万八千里的背离都是好的。
谁能在功名利禄之前保持初心?
谁又能在家长里短之间不放下矜持?
年少之时一己之身自然百无顾及,年岁稍长,谁又能不为子女后代留下几分福荫?谁又能抗住家老恩师的婆娑泪眼,不去手下留情?人只要活着自然有弱点,而等他们越往上走,会抓住他们的弱点勾引、威逼、说服者更是呈倍数上升,
这些人在看到自己若干年前写下的志向之时心情最为复杂,朱标将台下种种的面色都看在眼中。
谁幡然悔恨、羞愧不安的,谁志气昂扬骄傲不已的,谁表情坦荡,不以为然的,全都被他一一记下。
作为朱元璋的嫡长子,生于战乱、长于炮火的朱标从不缺杀伐果断的手段,只是之前他上头有个下刀速度太快的老爹在,是以大部分时候朱标都表现出了温和的姿态。
但若真以为他心慈手软,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朱标眼帘微掀,看向了长子,他的儿子目光灼灼,正略有所思得打量着众人,看他的表情,应也是在和他做一样的事情。
朱标不由微哂,心中万千感慨。他家这个当时能够轻易被他抱起放在肩头的儿子果然长大了呢。
父亲为他取名雄英,虽然不好听,某种程度上也没错,雄英、雄鹰,是鹰隼,便当击于长空,如今羽翼丰满、嗦喙渐锐,便当见见血色。
秋日,朝廷下令,动员百官深入解决民众入冬难题,无论文武,文官着布衣入民间,武官穿甲胄入军营,对此前发下的御寒物资和军饷进行比对。
有不足有缺损,必须纠察到人。
一夕之间,全国从上到下都震荡了起来,当民众们战战兢兢得打开门,将身着布衣的官员迎入室内时,军营里的武将怒而伸手,撕开了只有微薄夹心的棉袍。
当文官以一铁凿钻入米袋取样,发现里头是腐败变质的陈良而大发雷霆时,武官们正将军营里发下来的护耳帽戴在头上,并欣喜夸赞。
总之,人和人之间的悲欢完全不同,有人巡视了一圈,发现处处错漏皆是弊病,有些人则发现了地方官员推行的政策极其优越,适合全国推广分享。
但无论是哪种,都避免不了一件事——写奏折。
不管是一个没控制好脾气挥刀砍了人的还是忍住了脾气把人五花大绑的,亦或者是欢欢喜喜和地方官员打成一片的都得写个情况说明给上司,否则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而这样雪花片一样奏折自各方翻涌向着应天府传递的结果是——他们收到了一份还带着油墨香的公文表和填写说明。
暴躁的太子殿下表示,以后除非必要情况,必须使用统一的公文体将事情在一张纸上说完。他真是受够了这些正事三百字,虚与三千字的奏折了!
他看个奏折简直就和浪里淘金一样得在找重点,改革,必须改革。
对比儿子的暴躁,朱标很是淡定,并且告诉儿子——其实大明如今的奏折已经是改良过后的结果了,之前要更加冗长。
这不可能吧!木白露出了怀疑加震惊的表情,这是有多少事才得写个大几千字,不,应该说,以如今的书写效率,写个三千字毛笔字就得花上两三个时辰,前提还不能写错,一旦写错这页就得掀翻重来,如果字数还要更多的话,这些官员还睡不睡觉了?
见他不信,朱标笑嘻嘻得唤来内侍耳语几句,片刻后,一册装在布袋里,明显是封存入库的厚厚奏书便被送到了木白手中,“这是你太祖爷爷昔日收到的,算是常规操作,看看?”
木白一看着奏折的厚度就觉得不妙,他低头看了眼奏折上封存时留下的小批,洪武九年,刑部主事茹太素上。
刑部?洪武九年时候应该没什么大事吧?为什么能写这么厚?是案卷吗?
本来看奏折就看的头痛的木白顿时感觉头更痛了,但在老父亲看好戏的目光中,他还是咬了咬牙,将这封厚厚的奏折从布套里抽了出来。
看了第一页,他的眉头便微微蹙起,第二页,嘴角开始抽搐,第三页,额角的青筋开始突突直跳,第四页……不,没有第四页了,这三页说的全是废话,用的还是那种瑰丽漂亮的文体,看了三页他就感觉自己受到了精神污染。
这种行文就如同海绵蛋糕一般,看起来体积巨大,一口咬下去却压根吃不到什么东西,虽然有些人爱其口感松软,但对于想要吃饱肚子的人来说,那就是吃了个寂寞。
木白就是那个想要吃饱却感觉被敷衍的人,他忍了忍,在速速往后翻了几页后发现都是这类文体后终于忍不住抬头,求证般得看向了老父亲:“这真是爷爷当年看到的奏疏”
“千真万确。”朱标笑嘻嘻得点了点头,补充道:“你比你皇祖父耐心好一些,他老人家看了两页,便让中书郎念给他听了。”
“此奏折共有一万七千余字,你皇祖父花了大半日听到三分之一处,还未能听到重点,遂觉被愚弄,便将那茹太素拖下去打了一通,翌日气消,他又将剩下的三分之二听完,这才发现此奏折之精华皆在后半段。”
朱标手一伸,将儿子手中的奏折往后一翻,到了全卷的最后几页,随后示意他看看上头所书,果然,一反辞藻华丽飘逸,各种马屁吹得飞起的前半部分,这最后几行用词干练、精确,直切要害。
这毕竟是几十年前的奏疏,就如今的的视角来看,其呈上的刑部工作各项意见大半都得到了落实,显然非常有可行性和可操作性,如果只有后半部分,简直就是一份能臣干吏的的满分答卷,但问题是,后半部分的精华也就五百来字。
所以前面那一万六千字到底要了干啥的?给皇帝添堵还是给自己添堵啊?这人不会是前朝遗留下来想要用这种方法气死洪武帝的谋臣吧?考虑到洪武帝的小暴脾气和国家初建时候的工作量,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见儿子的表情渐渐微妙,显然是想到了奇奇怪怪的方面,朱标又补充了一句:“茹太素此人为洪武三年举人,每次上奏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