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夏的发明创造圈,有个奇怪的传统,叫做大树底下好乘凉。
但凡有些什么全新的发明创造和改造都喜欢往老前辈身上靠,沾个光的同时也算是打起广告效应,譬如木制品一定要绑上鲁班、各种奇妙造物要找上孔明先生,药方子要挂上孙思邈,这都是老操作了。
而黄婆机也是这样一个大树下的产品,它是由一群民间匠人在现有纺纱机械上改进后的结果,通过手摇施加动力,以一个纺轮带动七个纱锭,只是这样的机械体积庞大,还需要用皮筋进行力的传导,因为造价高昂。
大明人口众多,人力也便宜,尤其是一些偏远山区,劳动力四舍五入就是不要钱,比起花力气制作大型机械,在此之前更多商人的选择都是将劳务外包。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市场要得急,价格也高,搏一搏,毛驴变马车啊。
在现代商业术语中,有一个情况叫做“鲶鱼效应”,指的是在鱼群中放入几条以鱼为食物的鲶鱼,鱼群有了生存压力,反而更有活力,如今大明的市场就是如此。
自六月,因对棉纱的需求,市场上涌入大量制造工坊,这些使用和改造各种纺纱机械的工坊靠着自己的产量是市场占有率渐渐主导了纱制品市场,为了追上时代的潮流越来越多的手工坊市也不得不购入这些升级后的机械。
时间转入八月,应天府市场上棉纱的供应量很快便追上了需求,在各方努力下,甚至还有了超过的迹象,虽然应天府的市场只是全国的一小部分,但作为首都,又是纺织业的中心地区,应天府的各项数据和指数无疑都极有代表性。
“棉纱的产量过甚,价格已经开始下跌,上月内价格已破两成,趋势仍是不减。”负责监控全国物品价格的户部右侍郎夏元吉将自己工作半旬的劳动成果双手呈上,待到内官从他手中取走奏折后他躬身而立,从始至终不曾抬头,一举一动皆是遵循面圣礼仪——即便他现在拜见的是大明太子,而不是当今天子,也步步遵循,丝毫不敢有丝毫谬误。他入官场年岁尚浅,资历远不到能够面圣的程度,能够在今日前来拜见太子殿下,除了这件事情由他负责之外,主要也是托了长得好的福。
大明有律,六部天官派出奏事的必须是模样最端正、说话声音也最为雄浑响亮之人,哪怕实力再强,有口吃或是面上有疾的人都不能面圣,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大明皇帝有那么点颜控的小毛病,而是大明的朝会都是在露天广场上举行,在这个没有扩音话筒的时代,如果出来了个声如蚊呐之人,即便他才高八斗,大家听不见也没用。
在决定此次由他面禀殿下之时,即便夏元吉平日淡定,也不免忐忑,好在他的同僚,户部左侍郎蹇瑢给了他不少安慰,也传授了他和太子殿下的相处之道。
“简单的说,就是平铺直叙即可,”蹇瑢笑道:“太子殿下最喜有话直说之人,不喜弯弯绕绕,更不喜奉承拍马。”
在蹇瑢的口中,大明的皇太子殿下简直不能再好相处,但是此时此刻,夏元吉却在暗中叫苦。
蹇兄,您可未曾告诉在下太子除了喜欢有话直说,还喜欢问些过于直接苛刻的问题啊。
当被问询到“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这个问题的时候,夏元吉感觉自己的手心里都在冒冷汗。
他出身民间,对民生之多艰颇为了解,从他的角度来看,自然是判断出如今情况不妙。
夏元吉不希望商户倒闭,一个商户的背后牵扯的起码是成十乃至于上百的农户和匠户,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谓相辅相成又息息相关。
但他着实有些拿不准太子对于商户的态度,若说漠不关心……太子殿下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派人调查大明商户数据,但若说关心,这个问题又着实不太友好。
踟蹰再三,夏元吉一咬牙,还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看法:“臣听闻,此前纱户皆是以大投资采购了一批纺机,又大量雇佣民众进行劳作,若是棉纱收购价格继续下跌,势必影响纱户利益,亦是会打击对方的积极性。”
夏元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鞋面上,他的鞋子是入职后发下的皂靴,这种鞋子经过浆洗处理,面料挺括防水,不易起皱,但他的鞋子表面已经有了一层浮毛,这是洗太多次之后的结果。
寻常官员并不会盯着一双鞋子穿,但夏元吉生于贫寒之家,读书求学一路走来都颇为不易,又是家中长男,即便大明官员俸禄加上各种补贴之后颇为可观,但于他而言,现如今的生活还是重新买双鞋子也需要考虑的程度。
而他接下来的话说完,这样的生活可能也要没有了,但尽管如此,青年吸了口气,接着道:“纱户事小,但臣以为,此次也是商户的一次试探,若是购买全新机械的纱户铩羽而归,以后怕是没有商户敢进行设备的升级了,臣斗胆揣测,这应当并非朝廷愿意看到的场景,是以,臣请殿下出手相助。”
他的话出口后,室内一片寂静,伺候的内侍和宫女们都眼观鼻,鼻观心,就连呼吸都静悄悄的,只是不由在心里悄悄感叹这个陌生的小官好生胆大,这话中可是带着不少威胁的意思。
“唔……”片刻后,就在室内的气氛冷得要将夏元吉的心冻住之时,身着暗黄色常服的青年动了动,他将手里头的奏书翻了一页,淡然道:“接着说。”
夏元吉的心力猛然一松,他将方才一直静静憋着的一口气吐出,强自定了定心神,“臣于商道不精,但臣觉得纱坊铺开的速度有些过于讯捷,此前,臣自户部调阅了大明书坊扩展速度做对比,大明的书坊在《三国》一书风靡之后大量开设,书坊的投资比之纱坊更低,但铺展速度不过其六成,所以臣斗胆猜测……”
“你觉得背后有推手?”
“是,臣愚钝。”
木白笑了,他将手中的奏折合起,放到一边,又从桌上捡起一册,递给了内官:“你果然很敏锐,看看这个。”
夏元吉接过,展开一看顿时心惊,这份奏书上清楚写着一份资金流向,其中关系可谓错综复杂,但若是将关键词提取出来,终究离不开布商、钱庄、纱坊、仅仅这三方。
资金从布商流出,通过各种手段经过钱庄抵达纱坊。
真是因为有了充足的资金,大明的纱坊主们才会大刀阔斧得进行了产业升级。
这本不是一件坏事,若是一家两家布商资金有盈余,通过钱庄贷于纱坊,也算正常,但这上头的布商名讳密密麻麻,足有三四十家,要说是个别情况着实勉强。
这分明是一场没有见血的厮杀和围剿。
“你的猜测没错。”仿佛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了他心中猜测,木白点了点头:“纺织业一直都是江南地区的支柱龙头产业,在此前数年,无论是蚕丝还是棉布,布料的议价权有泰半都是掌握在他们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