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焉轻柔的话语将离贞呆滞的神识拉回了现实。
离贞微张着唇,盯着那座上的少年手脚冰冷。
“是你。”
她十分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她可以在任何地方期盼他的出现,唯独此处不可。
“赤霄殿的首领。”
离贞咬紧的牙关止不住轻颤,她已分不清自己脑中究竟是混乱如麻还是清明如镜,只觉心头烧得生疼,比她在幻境之中发现自己剑穿封焉的胸膛更疼痛百倍。
“别这么叫我,阿贞。”封焉淡淡笑着,眼里没了温度。“我还是喜欢你唤我的名字。”
“是你杀了葛镇所有人。”离贞根本无法维持镇定,声音喑哑发抖,如有苦汁流在喉中。
“那并非我的命令。”
封焉平静地说着,离贞从未像此时这般,觉得他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恶至极。
“你还想辩驳?!”离贞的情绪忽而高亢。
“我没有辩驳。”封焉凝望着她,“我只是在说一件事实。”
“……你究竟想做什么?”离贞抓着仅有的理智,直视他的眼睛质问道。
封焉缓缓站起,长睫轻垂:“阿贞不是已经想起一些了么?”
离贞眸光一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你说那幻境……?”
封焉静静看着她,目光晦暗。“那不是幻境,是你的记忆。”
离贞蓦地缩紧了眼瞳。
那不是万里碎星的记忆,也并非赤霄殿布下的幻境,而是……她的记忆?
记忆中封焉那惨白的脸色和恨而不甘的眼神历历在目。
封焉眼睫微压,周身气势瞬间沉了下来。
“只可惜,再经历一次,你依旧会选择……杀了我。”
离贞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她并没有想起一切,可当她挥剑斩杀魔族时,脑中所有复杂的念头都指向一句话,那是她应有的作为。
那是她的前世,可她前世究竟是谁,为何在那仙魔大战之中大杀四方,她毫无知晓。
她欲走上前去将一切问个清楚,身体却忽然如被拉扯一般,根本无法动弹。
“你做了什么?”离贞心惊。
封焉低声冷笑,离贞顿时四肢一紧,如被紧密的丝线捆绑一般。
浑身瘫软无力,万里碎星落地,哐啷响了好几声。
“操魂术,什么时候……!”离贞张眸愕然。
“现在只是操纵了你的身体,还未动用你的神智。”封焉朝离贞走来,“在阿贞体内埋下操魂术的种子,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离贞看着他的步子缓缓靠近,心如浪滚。
他说得不错,自己的灵根金丹皆为他所重铸,他想动什么手脚都轻而易举。
“封焉,你究竟……!”
离贞话未说完,便猛地滞住。
她目眦欲裂地垂眼看着胸前那赤红的细长刀刃,它刺透了她的心脏,刀身上一缕血迹流向握住刀柄的封焉的手,在那冷如霜华的手上勾出一片梅林。
半刻之后,她才从麻木之中感受到那锥心刺骨的疼痛。
封焉出手向来快得令人难以察觉,可离贞从来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栽在他的手上。
她艰难地抬起眸来,少年浑身阴沉至极,再没了那爽朗之态,他死死盯着她,眉眼如同混沌山海,透着噬骨疯狂。
这幅姿态,离贞从未见过,却感到无比熟悉。
好似曾经她与他相识时,他便是这副模样。
封焉:“你曾杀我一次,让我受尽折辱,本尊终于夺来一世。”
离贞嘴角溢出鲜血,她灼灼的目光之中透着深深的绝望,她不懂。
“若与我有仇,当初你杀了我便是,为何又要救我?!”
封焉冷然挑起嘴角:“一个毫无前世记忆的转生之人,若就那么死了,报仇有何意义?”
离贞哑然。
她依稀记得,此生初遇封焉之时,她命悬一线,而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多美的人物,可惜了”。
原来他的可惜,是这般意义。
离贞倏地惨淡地笑了。
“如此这般,还要做出一副爱我护我的模样?玩弄人心,这便是你的伎俩?看我自天际跌入崖底,你定然快活极了吧。”
封焉看着她苍白、绝望又戏谑的脸色,眼眸愈发深沉。
“你可知我恨极了你。”
离贞呼吸渐渐艰难,她勉强地睁着眼睛,心道她现在知晓了。
可同样,现在她也恨极了他。
泯不掉的仇恨,便该用刀剑来消灭。前世之仇,今世偿还,也无可厚非。
可她万不能接受,封焉将她的感情也视作复仇的工具,玩弄、欺骗。
她是真心爱恋着他的,当他说要与她结为道侣那一刻,她觉得这世界的光彩都绚烂了几分。
现在她的心中沉如死灰。
她更无法接受,因为与她结仇,便牵连无辜,将与她亲近的数百条凡人性命残忍葬送。
“告诉琼吾宗那禁术阵法的,也是你。”离贞眼中渐染灰败,她咬着自己的舌尖强聚起意识,说话的声音已弱了不少。
“自你降生在此世时,我便在看着你了。”封焉低声说道,“也是我将尚在襁褓的你留在了琼吾宗门外。”
离贞低冷地“呵”了一声。
原来她这一生自一开始,便被圈在了封焉的棋局之中。
“阿贞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无情?”封焉蓦地挑高了语气。
离贞已经没有半点心思再去搭理他。
封焉见她不回答,也不恼怒,反而笑得讳莫如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回报你呀。”
他伸手抚上离贞的脸,将她的脑袋微微抬起,迫使她的视线看向自己。
目光交错之间,封焉的气息略微有些灼热。
“我恨极了你。”
这话已是第二遍了。
封焉的眼神莫名透出些迷离。
“可我竟也爱极了你。”
离贞如同死灰般的眸子终于有了动静。
放他的狗屁!
离贞的神情变动让封焉愉悦地笑了笑。
他沉浸地看着离贞,道:“我欲飞升上界,却因此怨结深积,无法破界。我原想着,让你体会最痛苦的绝望,再杀你报仇,便能解此怨结,仙途无阻。”
“可我却又舍不得阿贞了。”
离贞微弱地牵着嘴角,她在冷笑。
“魔心不改,妄想登仙。”
封焉不管她的言语,就像未听见她的话似的,他再度握上离贞胸前的赤红剑柄,将它猛地抽了出来。
离贞痛吭一声,鲜血瞬间溅洒封焉满身。
封焉收起了赤刀,轻轻抿了口食指背上的血液,面上不可抑制地浮现一丝迷醉。
“魂魄就快要散去了,阿贞。”
他指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粒丹药,他将它按到了离贞唇上。
“吃下它,便可聚住魂魄。”
他动作强硬,面上却笑得极为温柔。
“待阿贞成为我的人偶,超脱飞升法则之外,我便能带着阿贞一同去上界,阿贞也能永远在我身边……”
离贞脊背寒凉四起。
原来他在藏剑秘境中所说的一同飞升之法便是如此。
令人发指的疯子!
她心中不甘愤恨到了极点,忽然便凭着最后的意志强聚起神识,迅猛的灵力瞬间将封焉强塞来的聚魂丹击了粉碎。
封焉猝不及防,看着离贞果狠的表情与二人之间飞扬的丹尘,他蓦地缩紧了双瞳,面上写着从未有过的惊愕惶恐,僵在半空的手尽显无措。
“自私而冷血的欲望,也配称为爱?”
离贞盯着他呆滞的眼,倏地扬起唇角,笑得冷艳颓美,似三途川旁鲜艳的花。
封焉浑身颤抖地望着她,好像自己在她眼中,只是一个可憎又可笑的人。
“大道无情,你没机会了。”离贞轻轻说出这话,话音漠然,飘渺虚无。
说罢,她化为烟尘,魂魄四散而飞,瞬间不留半点影子。
封焉下意识伸手去抓,手中却空空如也。
掉落在一旁的万里碎星失去了颜色,成了一块毫无光亮的铁。
“阿贞……师尊!”
封焉站在原地,呆愣了半晌。
偌大的赤霄殿内寂静无声,窗外透入的几束光亮照着漫天的烟尘,男子的面容掩在阴影中,身形勾勒出一道寂寥的线。
“师尊……”
微弱的呢喃声被漫在烟尘之中。
男子嘴唇细微动着,最终他蹲伏在地用力抱住脑袋,喉中如受伤的野兽般发出呜咽,尖牙刺破了下唇。
半晌过后,一群人涌入了大殿之中。
走在最前方的追烟恭敬一拜,声音高亢:“恭喜尊主大仇得报!”
众魔修纷纷应和。
封焉僵硬着颤抖许久的身形终于有了变化,他缓缓站起身,侧过头来时双眼红得可怕。
他俯视这群冷峻的下属,许久过后方才平静了脸色,却也目光无神,彷如失魂。
“喜事,设宴,庆贺。”
他沙哑的喉中发出声音,情绪不明。
追烟领命,兴致勃勃地带人操办,激动之至,好似是他自己报仇雪恨了一般。
那日,赤霄殿内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两名孩童被安在宴席的角落,泪如撒豆,神情麻木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封焉位于上座,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礼敬,一个人漠然地饮酒,喝得烂醉。
之后他便极少呆在赤霄殿中,终日都住在后山。
那里与赤霄殿相隔几十里,山中有间简洁却精致的木屋。
万里碎星被他挂在了屋中,黯淡无光。
他伸手去触碰万里碎星的剑柄,碎星便会蓦地激发出灵力,对他释放万钧雷电。
万里碎星愈发施威抗拒,他便将它握得越紧,任它反噬他身,击得伤痕遍体也不松手。
“你也讨厌我。”封焉垂眸看着如发雷霆的万里碎星说道。
“连剑都这般像她。”
追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看到封焉手握碎星,右臂上布满了凌厉交织的伤痕,不由得睁大了眼,惊道:“尊主为何要如此?!”
封焉侧头看向追烟,眼中冰冷如霜,透着凛冽。“你说,剑主已殁,这剑为何仍不屈从?”
追烟思索道:“因为……它本就是柄诛魔剑。”
封焉:“不,因为它恨我杀了它的主人。”
追烟冷峻的面庞上终有一丝动容,他无奈而担忧地看着封焉的伤,道:“既然无法驯服,尊主便莫再逞强,毁伤自身。”
封焉仍握着剑,承受着体肤之痛,却连眉头也未皱起半分。
“我并非要驯服它。”
“那……?”
“若她的剑让我遍体鳞伤,她在九泉之下,也应当高兴几分。”
“……”追烟哑口无言,半晌过后他低声道:“属下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封焉淡淡注视着他,眸光忽而凝起。
追烟自那紧缩的双瞳之中嗅到一股铺天盖地的危险之意,可他什么也抵抗不了,随即便被数道赤红丝线半吊在空中。
丝线坚硬如铁,瞬间穿透了他的骨肉,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分割成数块,却又避开致命之处未彻底割断。
追烟猛地咯出大口血,目眦欲裂地望向封焉,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尊主……为、为何?!”
封焉压下眉头抬眼睨向他,眸映异光。“为何要血屠葛镇?”
追烟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翻滚的喉头挤出声音道:“尊主说过,只有让她绝望至深,尊主的怨结才能得解。”
封焉的眼神愈发锐利了一分:“我又何曾允你擅自行动?”
追烟咬紧了牙,悲切道:“上元界的诸多同族,都在等尊主归位,尊主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要让那女人觉醒记忆,只有碎星还远远不够!”
封焉收紧长指捏碎了门框,字字顿挫道:“你此番作为,却会败我仙道功德。”
追烟垂首,不甘道:“正因如此,属下才不敢告知,一切罪恶皆由属下承担。”
“可她不会放过我!”封焉忽然斥道,片刻后又低下了声音,落魄道:“她不会原谅我……”
追烟蓦地睁圆了眼,错愕地看着封焉,茫然道:“尊主,难道你当真……”
他顿了顿,又不顾疼痛抬高声音喊道:“你忘了赤魔一族是如何沦落到如今境地了吗!”
封焉眼里挣扎之色一闪而过,沉闷许久过后,他收回丝线,追烟摔落在地龇牙咧嘴地承受着切肤之痛。
“人已不能复生,多说又有何益。”
追烟的手紧抓着地面,手指嵌进了泥土里。
封焉将万里碎星放回了原处,碎星总算消停了下来,再度陷入黯淡,就像从未活过来一般。
“追烟。”
“属下在。”
“她……当真已无转生之机了么?”
追烟面上因封焉的态度而显露不甘,内心却因离贞的死而痛快不已。“魂魄四散,再聚无能,尊主方才说九泉之下……她连九泉都无法去得。”
他抑制不住地扬起嘴角,躬身的他全然未见到封焉眸中一片死寂。
风吹得林中沙响,山水之间生机盎然,在封焉眼里再没了颜色。
追烟遍体鳞伤,还依然恭敬地伏着身,说道:“再没有任何阻碍能扰尊主飞升。”
封焉没有应他的话语。
沉默半晌后,他蓦地低声问道:“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追烟愣了一瞬,心中疑惑,但还在第一时间如实答道:“尚且喂养着,未再关起。不过他二人整日精神不振,尤其那名女童,每日都给了食物却还日渐消瘦,约莫活不长了。”
封焉抿了抿唇:“将他们带过来。”
追烟抬头:“尊主要做什么?”
封焉:“修炼他们。”
追烟诧异地张大了眼:“为何?”
封焉轻眯的眸里透出一丝不悦。
追烟立马道:“属下这就去。”
追烟拖着残躯离开,封焉轻轻靠在门上,静默失神。
那两个孩子,与她的剑一般,都恨他入骨。
若有人带着她的仇恨活在世上,就好似……她还有一丝气息留在他身边一样。
至北一处极度隐蔽的秘境之中,一块一丈高的蓝色晶石隐隐发亮。
半透明的晶石之中封锁着一团无形之气,它招引着散布在界内八方的魂魄,与它同根同源的魂魄一丝一缕飘入秘境,接连渗入蓝色晶石中,与晶石之中那原本的魂魄融为一体,渐渐显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来。
秘境之中的灵兽如常路过附近,发现蓝晶有所变化,便好奇地停步观看,将脑袋凑上前去嗅嗅。
每一天,蓝晶之中的轮廓都会明显一丝。
千百年来毫无变化的秘境,因这蓝晶的异状而略显热闹起来。
蓝晶背靠山体,面临一弯河流。
一金一银两只蟾蜍时常便趴在河边,呆呆地望着蓝晶咕呱咕呱地叫。
“大了大了又长大了,呱。”
“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咕。”
“昼夜发亮,灵气四溢,当然是好宝贝了,呱。”
“那宝贝何时才能出世呢,咕。”
“我们时刻守在此地,总能比其他家伙先得到宝贝的,呱。”
“……”
秘境之中,仅有这两只蟾蜍一天到晚吐着人言,说话好不聒噪。
它们呆傻地等待那所谓的宝物出世,一等便是三十年。
就在某日它们休憩之时,山河忽然传来一阵震动,它们警惕地跳到了岸边,秘境中的灵兽亦受到惊动,在短暂的地震平息后,纷纷朝那震源围了过来。
震源便是那紧紧嵌在山体之上的蓝色晶石。它的外表显现裂痕,咔咔几声越裂越多,而后彻底碎开,现出一个披着墨色衣裳的人族女子来。
她肤白胜雪,唇如朱砂,美艳至极,即便是这常居山中从未见过人类的诸多灵兽,见到那女子的面貌也不由得心神欢悦。
“宝贝出世了呱!”
在万物都望着那女子好奇时,那一金一银两只蟾蜍猛地弹起大腿跃向蓝晶中的女子,当真将她当成了什么降世的宝物,想要据为己有。
蓝晶中的女子蓦地睁开了眼,瞬间释放的灵力将那对蟾蜍击飞回河中,发出咚咚两声。
女子眸间带着冰雪之气,她默然看着这灵兽齐聚的山野之景,脸上透着迷茫。
两只蟾蜍很快又蹦了过来,那金色的道:“这宝贝还是活的,咕!”
那银色的道:“错了错了,这不是宝贝,这是只从未见过的灵兽,呱。”
女子垂眸看着这两只滑稽的丑家伙,开口道:“我是人。”
两只蟾蜍面面相觑。
金色蟾蜍:“原来人长这个模样咕!”
银色蟾蜍:“为何人会在石头里呢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