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少年志在,国粹不死(15)(1 / 2)

唐初夏掸了掸手中的票,低语道:“‘音配像’是国家弄得大工程,咱们这样的小年轻一般很难有机会接触到……”

苏流星:“那是肯定的啊,咱们国家启动‘音配像’工程都秉持着先子女,后弟子,再外人,红缨拜师还没到一年就能接触这种大项目,该说她幸运呢?还是说她幸运呢?”

崔玉:“那现在怎么办?要不咱们劝劝她,让她放弃写论文?”

“得了吧,没用。”

苏流星嗤了声:“她倔得跟头牛似的,咱们仨一起发力都未必能将她拉回来。”

崔玉没学过跷功,对于风红缨和唐初夏竭力想废除女旦跷功的想法其实有点不理解。

“初夏,真的有必要弄到废除的地步吗?”

崔玉挠挠头:“虽然这门表演艺术有裹小脚的审美内涵在,但现当代的戏曲爱好者绝大部分应该都不是因为喜欢小脚才喜欢看跷功。”

想了想,崔玉继续说:“我的意思是红缨在这件事情上花了不少时间,写得论文都能堆成山了,可你们瞅瞅,上边的人依然不答应,这是为什么?”

苏流星是个不错的捧哏:“为什么?”

崔玉:“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跷功没必要废除。”

唐初夏不认同:“提出废除跷功的人不止红缨,历史上有人曾经成功过——”

“我知道。”

崔玉打断唐初夏。

“‘梨园汤武’之一的王瑶卿王先生嘛,王先生在京剧上进行了多方面的革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废除跷功,是,他是成功过,在那个年代,废除跷功比现在难的不是一点两点。我很敬佩王先生的勇气,但是,一码归一码,成功了又如何,没过多久跷功又重新回到了戏台上呀……”

这话宛若一盆冷水浇在唐初夏的脑门上,瞬间令她醍醐灌顶。

是啊,王先生以一己之力废除了跷功,可那也只是暂时的。

跷功重现戏台,说明什么,说明戏台需要它,一个被观众时常念想的东西,它是很难在历史舞台上消失殆尽的。

所以,她也要顺应历史的潮流吗?

她是真的喜欢京剧,骨子里喜欢,但接受不了跷功,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孩子以后吃大苦练跷功。

崔玉:“嗐,等以后你有了女儿,你不让学跷功不就得了?”

唐初夏抿唇没说话。

苏流星翻了个白眼。

“卷!崔玉你没听说过卷吗?各行各业都卷,你别看学京剧的人比流行音乐的少,但内部卷的相当厉害好不好?”

“学校艺术团就是例子,为了进团,有些人凌晨四五点就开始练功,你难道不想进团?想进就只能跟着四五点起来……练跷功也一样,同样是花旦,她会,你不会,你心里不着急?急了就学呗,你踩跷踩两个小时,好,那我就要踩三个小时!”

唐初夏郁闷的就是这个。

“流星说得对,优胜劣汰,你不学,有的是人学,你没有绝招,那你就矮她一截……”

崔玉捂着脑袋:“哎呀,烦死人,咱们学戏的初衷是因为喜欢这门艺术啊,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功利?”

唐初夏不疾不徐道:“有竞争才有压力,有压力才会高强度的要求自己,功利性谈不上,看戏的人出钱,咱们出力,公平交易罢了。”

苏流星点头:“我突然想起钱老师说得一句,很现实,也很残酷。”

崔玉:“什么话?”

苏流星:“钱老师说,说红缨执着废除女旦跷功,出发点是心疼女孩子,这个出发点是好的,但是!”

苏流星眉头上挑,加重语气。

“但是,并不是所有女孩都会感谢红缨,那些像初夏一样从小就开始练的女孩子……我敢打包票,80%都会恨红缨。”

崔玉不明白:“恨红缨干什么?红缨助她们从练跷,耗跷的苦海中逃出来,她们不开心吗?不应该感谢红缨吗?”

苏流星:“为什么要感谢?她们学了一二十年,为得就是有朝一日走向戏台展示,红缨一刀切了她们的前程,不恨才怪!”

崔玉:“……”

苏流星:“不止女孩子们恨,靠跷功红极一时的前辈们对红缨恐怕也没什么好脸色,这是她们吃饭的饭碗,红缨上去一脚踹飞她们的饭碗,她们绝对不可能点头通过红缨的论文,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饭碗。”

“除了这些人,还有那些正在学跷功,又或者是打算学跷功的,她们都理解不了红缨的苦心,在她们看来,红缨是堵在她们锦绣前程路上的一块巨石!”

唐初夏咬唇,她想说她从来没这么认为。

苏流星看过来,一针见血道:“那是因为你可以不靠跷功也能勾住观众,初夏,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唱腔出色,有些人唱得一般般,她们只能在其他方面努力,比如跷功。”

唐初夏喉咙噎住。

三人没再聊这个话题。

门口抱着一摞论文的风红缨站在那静默良久。

周末,宿舍四人相约来到国家大剧院。

闻人老是华国戏曲研究院的院长,早些年已经息影戏台。

今年之所以重新穿上戏服上台,为两桩事。

一来庆祝新一届‘音配像’项目启动,二来,国家剧团来了不少外国友人,作为东道主,闻人老准备亲唱一曲欢迎众人。

得知闻人老要上台,戏迷们纷纷从四面八方往北京涌,就为了能在现场一睹闻人老的风采。

此刻剧院里人山人海,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

他们中有些人是从最南边过来的,也有从不包邮的盆地地区赶了来,嘴里说着各式各样的方言,但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爱好。

那就是爱听京剧,把听戏当饭吃。

“红缨,这里——”苏流星招招手。

风红缨抬眸看了眼位置:“来了。”

场上座无空席,但风红缨手头上的事太多了,紧赶慢赶,抢在停止检票前跑了进来。

她原本的位置被一对小情侣坐了,换了座位发现刚好挨着苏流星。

一坐下,苏流星就狗腿子似的奉上了冰饮。

“风大富婆,请喝——”

风红缨最近在计划卖套房,中介给出的初始价是980万,因着想要的人多,价格应该会往上再涨一涨。

“谢谢。”风红缨接过冰饮,猛喝了一口,环绕周身的热浪仿佛在一瞬间消散开来。

“好喝。”

苏流星眯起眼:“好喝吧?嘿嘿,我爷爷教我煮得花茶,说是感谢你上次去我家唱戏给他听,对了,我爷爷在那——”

苏流星手微抬,指着前边vip绝佳视野宝座。

“红缨,你什么时候有空再去我家呀?我爷爷还想听你唱戏。”

风红缨盖好冷饮,目光凝在前方某个老人身上。

“有空我就去。”

苏流星嘴角笑容放大。

“那就这么定咯?我得明天再跟爷爷说,不然爷爷今晚肯定开心的睡不着,红缨,你知道吗?我爷爷虽然喜欢听戏,但他很少粉人的,闻人爷爷是他多年的老友,算一个,你是例外,算第二个……”

苏流星叽叽哇哇不断,风红缨只顾听,目光却不离苏老爷子。

直到戏台的帷幕拉开,风红缨的目光这才从苏老爷子身上挪走,专注台上。

闻人老算是老一辈京剧人中最先接受中外文化互相学习的人,早些年,闻人老在苏联留学,在那结识了一大批优秀的舞蹈家和歌唱家。

这次华国进行新一届‘音配像’活动,不少外国友人带着本土的舞蹈和歌曲来到国家剧院的舞台。

闻人老学的是青衣,虽因年迈嗓子不负从前,但风华依旧在。

“好!”

“唱得真好!”

中场歇息时,底下喝彩声不绝于耳。

掌声从闻人老退场开始,一直延续到外国的歌舞进到舞台之上。

苏流星对外国的舞蹈不感兴趣,拉着风红缨说悄悄话。

“红缨,你差点迟到是不是因为改论文?”

风红缨点头。

苏流星翻开风红缨随身背的包,果不其然,里边全是论文。

“要不,咱放弃吧?”

苏流星有些心疼面前这个女孩。

“闻人爷爷他不是老古董,他不认可废除跷功,别人就更不会认可了,你写再多也是徒劳……”

挠了挠风红缨的手掌心,苏流星愁闷不已。

“咱不要跟前程过不去呀,你想想看,团里举荐你参加国家京剧‘音配像’选拔,千人里边挑一个,你好不容易被选上了,如果因为论文的事被刷下去多可惜?”

风红缨温和一笑。

苏流星以为风红缨听进了她的劝,兴奋的两眼亮晶晶。

却听身边的女孩淡淡道:“可我还是想试试。”

苏流星一下泄了气:“别啊,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惹恼了那帮人,你的名额就没了……”

风红缨轻声道:“我知道。”

“那你还——”

“嘘,看戏别说话。”

苏流星咬紧唇,心不在焉地靠在椅子上。

闻人老只唱了一场,后边的多是闻人老的徒弟们在唱。

徒弟中有几个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迹象,风红缨一瞬不瞬地盯着戏台。

闻人老五六岁就开始学京剧,先青衣后花旦,所以收的徒弟中有走大青衣路子的,也有走坤旦乾旦的。

大概是因为闻人老后期专攻青衣的缘故,台上这些旦角演员的功底明显要稍逊于青衣们。

今天场上坐着的票友有一半都不是简单的戏曲爱好者,依风红缨估计,至少五成以上都是唱戏的角。

他们从五湖四海来到国家剧团,为的是求学。

除了这些正经唱戏的,剩下的票友恐怕也不是纯粹的听戏者,他们中的某些人倘若起了兴致,上去唱一嗓子未必比台上的京剧人差。

“嘶——”

有人嘶了口气,这是不满意的意思。

不止一个人,风红缨已经注意到好几个票友都皱起了眉头。

此刻上场的是名坤旦。①

京剧发源早期,风红缨在时间胶囊的视频里能看到的旦角多是由男人扮演,这样的行当在京剧上被称为乾旦。

而坤旦呢,则是小英红这样式的,本身是女子,由女人扮演旦角,内行人都称之为坤旦。

“不够味。”

坐在风红缨身后的票友忍不住和朋友吐槽。

“是不咋地,看来名师也出差徒……”

“嗐,将就看吧,反正我是冲闻人老来的,前头听了闻人老的,我已经知足咯。”

“对对对,我也是,后边出来的这些就当送的小菜得了,尝个味就行。”

“我不行,我的耳朵遭不住,对不住了各位,我得先走一步。”

“我也,我嘴刁,这小菜不好吃。”

……

窸窸窣窣起身的动作在偌大的剧院显得格外的抢眼。

场上正在唱的坤旦年龄应该不大,见后排有人不待见她,当即嘴里蹦出来的音都跟着颤了下。

这下台上不满意的戏迷更多了。

风红缨双手不由握紧。

再这样下来,不等戏结束,人就已经走光了。

已经换了装坐在苏老爷子等几个老人中间的闻人老很淡定,并没有觉得徒弟给他丢了脸,相反,闻人老还跟几个外国友人唠嗑,说台上那个唱坤旦的小姑娘有绝活。

其中一个蓝眼睛的男人操着蹩脚的中文。

“那为什么大家都喝倒彩呢?”

闻人老息影后蓄起了长胡子,今天为了上台唱戏,又将胡子给剃掉了。

习惯性的去捋胡子,发现没了,闻人老手顿在半空,没觉得尴尬,而是顺势起了手位,秉着清亮的唱腔念白:“你且耐心看着吧~”

蓝眼睛男人开怀而笑。

这时前半场结束了,蓝眼睛男人顿时欢喜的学起闻人老的手位,追问闻人老:“老爷子,你看我这样对不对?”

闻人老哈哈大笑,现场教学起来。

台下其乐融融,前半场还没走的人之所以给面子,应该是因为闻人老在台上演员换场之际突然起身又唱了一小段吧?

风红缨嘴角微翘。

真是个可爱的老头儿。

他这是在给爱徒撑场子呢。

后半场演员准备就绪,闻人老没有喧宾夺主,适时歇嗓子坐了回去。

观众席上的掌声紧跟着消失,很快,之前那个唱坤旦的姑娘出来了。

换了一身行头。

触及到小姑娘脚下的跷鞋,苏流星下意识去看风红缨。

风红缨并没有露出鄙夷不屑的目光,相反看的极为认真。

台上的坤旦踩着跷鞋一出场,风红缨很明显感受到周围气氛变高涨了。

“不错哇,有两把刷子,唱腔不足,身段上找补……”

这是风红缨听到最多的一句评价。

就连苏流星都哇塞了好几声。

“红缨,这姑娘的跷功瞅着比初夏还要稳,应该废了不少心思去学吧!”

“还好祭出了这一招……”

苏流星撇嘴:“要不然闻人爷爷的招牌都要被她给踢倒了……”

风红缨幽幽哀叹了声。

闻人老的招牌倒得可能性为零,但台上小姑娘学艺不精的名声势必会在戏曲圈广为‘流传’。

因她有一招炉火纯青的跷功,凭借着这一招,小姑娘掰回了一局。

人有所长所短,也许多年后,一帮票友会围坐一圈打趣。

“你说闻人老教得那个坤旦?她呀,唱腔不算顶好,但胜在脚下功夫厉害,啧啧啧,跷功了不得嘞!”

蓝眼睛的外国男人张大嘴,指着台上的坤旦:“功夫!华国功夫吗?”

“太厉害了,她的脚怎么做到的?”

另外一个外国女人摸摸下巴:“哦买嘎,她的脚就那样一直立着吗?”

闻人老:“对,立到这场结束。”

女人惊恐地捂住嘴,和身边的朋友感慨。

“太神奇了,华国人好像一点都不怕疼,我是芭蕾舞者,我能体会到这种立脚尖的痛苦,不过她是从头立到结束,比芭蕾要难……”

一场结束后,观众席上掌声如潮,久久不息。

台上扮演坤旦的女演员沉沉的松了口气。

后台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下一场戏,借着转场的时间,闻人老上台讲述华家准备筹备新一届‘音配像’工程。

蓝眼睛男人问:“什么是音配像?给影视配音吗?”

“错了——”

闻人老推了推老花镜,笑眯眯道:“鲍勃,你说反了,这项大型文化工程需要的不是配音,而是给京剧史上的名家配像。”

“考古讲究抢救性挖掘,我们京剧其实也一直在做这样的活动……”

“为了守住祖国宝贵的文化财富,我们就必须将以前名人的珍贵影带拿出来重新传留,用他们的声,咱们后辈来哑口录制……”

“红缨,你去哪?”苏流星问,“你不接着看啦?”

风红缨瞥了眼正在台上讲‘音配像’的闻人老,摇摇头。

“老爷子私底下已经和我说过一回了,我先不听了,我去后台看看。”

苏流星:“我也去,我反正选不上“音配像”,听了也是白听,走,一起去后台!”

一般人想去后台当然行不通,谁叫风红缨能刷脸呢?

从前年起,风红缨雷打不动每月都要上交一份近百页的论文给国家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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