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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德十一年的六月,朱仲钧登基为帝。
之前,他辅佐了弘德帝的四子为皇帝。
五天后,新皇帝禅位于朱仲钧,连个年号都没有取。这种掩耳盗铃,也没人多说什么。
次年,改年号景治。
顾瑾之被封为皇后。
燕山立为太子,彦颖封为雍王,彦绍封楚王。
雍王和楚王都授予金册金宝,岁禄万石。只是,不再赐护卫军。他们可以选择留在京里,也可以选择去封地。
彤彤封为静乐公主。按照之前的惯例,公主应该授予金册,岁禄两千石。可是朱仲钧疼爱彤彤,封彤彤为静乐公主之后,岁禄九千石,几乎和她哥哥们齐平。
顾瑾之的父亲、叔伯和兄弟、堂兄弟,全部封了侯。
顾瑾之的母亲宋盼儿,也封了秦国夫人。
朱仲钧对顾瑾之家人的封赏,几乎到了过分的地步。
不少朝臣建议他,不要如此厚赏顾家。
朱仲钧没有听。
顾瑾之也劝他:“要是将来顾氏恃宠而骄,你也难做,我也难做,何必这样重赏?”
“......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朱仲钧轻轻吻了她的面颊,道,“只要我能想到的,我能做到,我都要给你。”
顾瑾之心里软软的。
她无奈叹了口气。
看到他半花的头发,她轻轻拂过他鬓角,搂住他,低声道:“你还在我身边,就是给了我最好的!”
饶是如此,朱仲钧还是极尽所能,封赏顾家。
顾家众人都进宫谢恩。
当然,也有点不满。
顾瑾之的母亲宋盼儿,对朱仲钧封赏顾瑾之的庶弟顾琇之很不满意。
宋盼儿也知道,抱怨的话,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所以她非常隐晦的提及:“琇哥儿也太年轻了些。这样封赏他,只怕他会不知轻重了,反而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疼爱。”
顾瑾之的十弟和十一弟也各自封侯,食俸禄,宋盼儿也没觉得小十和小十一年纪小。
既然要封赏,自然就没有丢下八弟顾琇之的道理。
顾瑾之知道母亲所想,道:“娘,连堂兄都封侯了,何况是亲兄弟?琇哥儿和煊哥儿他们,到底是一脉血亲,将来也能相互帮衬。您放心吧,若是琇哥儿不知好歹,还给他生母洪莲讨封号,我就不依了。”
宋盼儿心里的小九九被女儿道出,有点不好意思。
她转移话题,问顾瑾之的腿:“......如今灵活几分了吗?”提到顾瑾之的腿,宋盼儿心里就发酸,眼泪忍不住,“你这苦命的孩子......娘将你捧在掌心,长到这么大,居然吃了这些苦。”
顾瑾之这腿,已经不可能再好了。
但是朱仲钧不肯死心,仍让林翊给顾瑾之医治,这些日子,顾瑾之都在针灸和吃药。她是既无奈又心酸。
“灵活了几分......”顾瑾之道。
这是标准答案。
只有这样回答,关心她的人心里才会好受些。
其实呢,并无起色。
“那就好!”宋盼儿听到这话,脸色明亮起来,欣慰舒了口气。
提到顾瑾之那条跛足,自然会想到她之前吃得苦,宋盼儿眼泪压抑不住,“可怜你,那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守得云开见月明嘛。”顾瑾之笑道,“娘,最要紧的,是我熬过来了,咱们母女还能一处说话!您别伤心。往事似风散,都过去了。”
宋盼儿抹了抹泪,心里仍是有几分怅然。
从宫里出来,宋盼儿直接回了家。
她的儿子们都封了侯爷,皇帝也重新给他们赐了宅子。
孩子们都成了家,各自搬了出去。
只有顾煊之一家人跟着宋盼儿和顾延臻。
这次他们回京,顾琇之求宋盼儿,要带着洪姨娘回来。宋盼儿当时是不同意的。当时想到,洪姨娘到底是顾琇之的生母,不准他尽孝道,将来会不会给自己的儿子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觉得宋盼儿这个母亲太薄情?
考虑到自己的声誉,宋盼儿同意了。
年轻的时候,活得很恣意,到了老年,宋盼儿反而处处顾念身份。
她回到家,正好顾琇之也过来请安了。
明日是他的长子周岁,他请宋盼儿和顾延臻过去主持抓周礼。
“......请母亲和爹爹过去热闹热闹。”顾琇之道。
“好啊......”宋盼儿淡淡说。
顾琇之成亲已经六年了,生了三个女儿,去年才生了个儿子,正是高兴的时候,宋盼儿也不想扫兴。
顾琇之长子的抓周,顾瑾之也派人送了礼。
宋盼儿去了。
作为皇后娘娘的母亲、秦国夫人,自然所有的目光都在宋盼儿身上。
人人都奉承宋盼儿。
洪姨娘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抓周过了之后,客人散去,顾琇之自己一家人吃晚膳,洪姨娘说不舒服,没有来。
顾琇之的媳妇对那个小妾出身的婆婆,并不看重,只是表面上敬着洪姨娘,心里还是偏向宋盼儿,只说宋盼儿是她婆婆。
听说洪姨娘不舒服,顾琇之媳妇说:“只怕是今日累了,让姨娘歇了吧。”
洪姨娘今日没有露面,怎么会累了?
顾琇之没有说什么,晚膳后却去看洪姨娘。
洪姨娘眼眶红红的。
“姨娘,您这是怎么了?”顾琇之问。
洪姨娘抹去的眼泪,顿时又涌了上来:“看到你如今这般争气,娘高兴呢。”
顾琇之私下里,仍不肯叫声娘,一直都是姨娘、姨娘这样称呼洪莲。
但是洪莲都是自称娘。
“那是圣上和皇后娘娘的恩典。”顾琇之道。
“唉......”洪姨娘叹气哭道,“你如今出息了,娘不知道多高兴!若不是皇后娘娘,哪有你的今天?只是,你虽然出息了,心里也该有娘......”
“姨娘,我何曾不将您放在眼里?”顾琇之笑道。他能猜测到洪姨娘接下来要说什么的。
他不想洪姨娘真的说出来。
毕竟,洪姨娘生养了他一场。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阻拦,洪姨娘已经说出口了,“你如今也是贵为侯爷,你娘这般低贱,你哪里有脸?你也该求求皇后娘娘......”
洪姨娘也想要个诰命。
夫人她是不太敢想的。
但是依着顾琇之如今的地位,给她请封一个淑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姨娘!”顾琇之豁然站起了身子,正色看着洪姨娘,“这话,您别再提了!若是您觉得京里住得不舒心,不如回延陵府去吧?”
洪姨娘愣住,脸色大变,伏案痛哭。
“你这般不孝!”洪姨娘哭诉道。
“姨娘,您这样说话,叫我如何尽孝?母亲什么脾气,您最是知道的。皇后娘娘为什么这般看重我?只因我和九弟要好。
九弟和皇后娘娘当我是亲兄弟,我却明知母亲忌讳,反而去惹母亲生气?我若真是去替姨娘求了诰命,置母亲于何地,又置九弟和皇后娘娘于何地?生恩重,还是养恩重?姨娘要至我于不仁不孝的地步,反而怪我不孝吗?”顾琇之一字一顿,狠狠说道。
说罢,他转身出去了。
留下洪姨娘一个人,怔愣在那里,连哭都忘了.......
***
朱仲钧登基半个月,把该封赏的将领、亲戚封赏了一圈之后,就将朝事拉上了正轨。
弘德朝的武将,大多入了大牢,判了刑,不是死就是流放。靠造反起家的朱仲钧,不需要武将。反而,他需要文臣来治理国家。
顾瑾之就给跟他说:“......我记得你曾经多次提及京里能力卓越的大臣们。上次,太皇后垂帘听政时,我把我记得的能臣们,都撺掇谭太后流放岭南了。你现在,把他们再召回来,委以重任,他们就不会抵抗你,反而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朱仲钧紧紧搂住了她。
在那个时候,她没有想着流放武将,因为她知道,朱仲钧能打进来,只是时间问题。
她需要做的,就是替朱仲钧留住治理江山的人才。
人文有气节。
钱未必能拉拢那些文官。
但是前朝将他们流放,他们满腹委屈,朱仲钧再将他们接回来,这是厚恩,他们是无以为报的。
顾瑾之当初就能想得那么远,朱仲钧非常感动。
流放的那些大臣,朱仲钧并没有一下子全部接回来。
他先接了两个比较温和的大臣,给他们加官进爵,封妻荫子,让满朝都知道新皇帝惜才。而其他在流放的文臣们,心里就添了几分盼望。
哪怕再顽固,也能慢慢融化。
朱仲钧花了半年时间,才把这些大臣都召回来。
他们没有骂朱仲钧乱臣贼子,反而全心全意辅佐朱仲钧,替朱仲钧歌功颂德。这是后话了。
朱仲钧登基的一个月后,就是处理袁裕业的事。
朝臣和百姓,都把弘德朝灭亡的过错,推到了袁裕业身上。袁裕业阖府被抄家,十岁以上的男丁全部被处以斩首,女眷充作官妓,十岁以下的男丁流放广西。
袁裕业行刑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初一。
就在七月初一之前,顾瑾之的四姐顾珊之突然回京了。
她的长子,已经十三岁了。
她和袁裕业和离,也整整十五年。
她如今再回来,大家都以为,她要替袁裕业求情。
顾家大夫人对她说:“......你可别再糊涂了!你若是替他求情,岂不是冷了姑爷的心?再说,你可知道他曾经多次要至你顾家于死地?有次害你大哥,还差点得手!皇后娘娘四年前被掳了京里,路上落胎,而且至今有点腿不便,都是袁裕业助纣为虐。
你若是开口求情,别说皇后娘娘不高兴,咱们顾家也不认你!”
顾珊之淡淡叹了口气,道:“大伯母,你太轻看了我......我并非想回来求情。我只是,想回来看他行刑.......”
大夫人愣了下。
果然,到了七月初一,袁家众人被拉到菜市口砍头时,顾珊之带着长子去看了。
她站在比较靠前的地方,能看清袁裕业的脸。
她攥住了长子的手,有点紧。
袁裕业神色傲然,一脸不屑,对赴死毫不在意。
而袁家其他人,或悲痛、或悲愤、或恐惧,只有袁裕业神色淡定。他高傲昂着头,冷然看着这个世间。
他也轻蔑扫视了眼人群。
然后,他就看到了顾珊之。
他轻蔑神态尽收,表情怔愣住。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微微阖眼,再盯着顾珊之看。
确定是顾珊之,袁裕业脸上瞬间被各种情绪充满:震惊、愤懑、悲痛、憎恶。这些表情一一闪过,最后,只剩下一缕哀痛。
他冲顾珊之笑了笑。
顾珊之面无表情,腿却软了。
她的长子搀扶着她。
她这一辈子,就是解不开对袁裕业的心结,她心里一直恨。她曾经是爱极了袁裕业和袁家的倾其所有对他们好,最后,袁家却辜负了她。
哪怕是和离,始终意不平。
她想,看到袁裕业落了这般下场,她的心结才能解开,所以她回京了。
但是此刻,她情绪涌动,自己也辨不明。
袁裕业冲顾珊之笑了笑,见顾珊之脸色刹那白了,袁裕业就知道,她心里还有他的。
眼睛顿时就湿了。
袁家被抄家、女眷充官妓的时候,袁裕业的母亲和妻子自尽,那时候他都没有哭出来,他觉得很好,她们走了,守住清白,少受点苦,反而不错。
他并不悲伤。
整个过程中,落得这样下场,他也不后悔。
直到他看到人群里的顾珊之,涩意止不住,他的眼眶噙满了泪,顾珊之的面目变得模糊。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想把她看得更加清楚些。
他这么直勾勾盯着看,让顾珊之心里起了渗意。
顾珊之后退了两步。
最后,行刑时辰快到了,袁裕业突然泪如雨下。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嘴唇喃喃开启,说了句什么,没人听懂。
只有顾珊之知道,他在说:珊之......
为什么要叫她?
顾珊之只是看热闹的。她需要知道他不得好死,需要知道他有了报应,这样她才能放下她心里的不甘,继续前行。
可是这一刻,她这辈子只怕更加放不下了。
袁裕业,他是故意的吧?
他知道她的性格,所以他吃准了她?
那血淋漓的脑袋滚下来,顾珊之仍能看到他眼角的泪痕。
胸口的一口气,使劲翻滚着,顾珊之倒了下去。
“娘!”她的长子接住了她,带着她挤出来人群。
人群只当顾珊之是怕了,才晕厥的。
顾珊之从刑场回来,茶饭不思。
大夫人既气她不争气,又担心她。她千里迢迢从江宁赶到京城,就是为了看袁裕业被砍头,这意味着她是下了狠心的。
如今又这幅忧愁模样,自然是发生了点什么。
顾瑾之却听母亲宋盼儿听,顾珊之回京了。
她也很想见见四姐,就把顾珊之请到了宫里。
见顾珊之一副无精打采模样,顾瑾之问她:“四姐是哪里不舒服?”
顾珊之在顾瑾之面前,有了几分怯意,不自然,却也把那天刑场发生的事,告诉了顾瑾之:“......臣妾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只是臣妾现如今,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哭的样子。曾经做夫妻的时候,他都没有为臣妾哭过的......”
说到这里,顾珊之的声音也哽咽住了。
她连忙抹去眼角的泪光,整了整心情,继续道,“皇后娘娘,臣妾失态了。”
“......本宫听闻,袁家抄家的时候,袁老太太和他自己的太太自尽,他都不曾落泪。”顾瑾之慢慢道,“他心里,只怕是对四姐有愧......”
这话一说出口,顾珊之就感觉自己的心头,万针齐攒般的疼。
但是那股子猛烈的疼过后,压抑在她心头多日的阴霾,渐渐散去。
她好似松了口气。
十几年难以平息的一口气,终于慢慢透了出来。
原来,他也有过情。
顾珊之只需要知道这点,就足够了,总算弥补了之前近十年对他的付出.......
她似乎甘心了,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回江宁了。
她这次北上,为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