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不是没注意到他刻意用手来写, 别说,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别人用灵力一笔一划勾出来还真是个新奇的体验,若容渊没有那么郑重其事, 萧辰大约会更自在一些。
容渊写完他的名字,下一句话又将字迹恢复了平常的大小:“妖界,我可以一起去么?”
萧辰扬了扬眉:“用化身?”
容渊点点头, 界主不好擅离职守,尤其是幽冥与星界,一个司掌轮回, 一个司运, 紫微从诞生之初起就从没离开过星界,当然, 他自己也并不想离开。
萧辰若不答应, 就怕这小子想方设法要跟来, 紫莲间可以互相感应, 但应是没法感知化身的存在,既然如此,与其让他偷偷跟,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想跟就来吧,”萧辰道,“虽然不想乌鸦嘴,但如果再遇上什么事, 你不能再冲动了。”萧辰想起木清在自己面前身形溃散的模样,手指不由又颤了颤, 他轻声道,“不然这人情我可就还不清了。”
容渊自然乖顺的答应了,可若真遇上事, 什么程度才算冲动,那可就是他自己说了算了。
两人说着说着,萧辰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如今身子要调养,也会比从前更容易疲惫,意味着需要经常休息。
容渊看着萧辰露了疲态:“你回房再休息下?”
“是有些困,”萧辰没掩饰疲倦,只道,“有客居吗?”寝宫是容渊的,总不能叫他一直霸着不放。
偌大一个幽冥怎么可能连客居都没有,萧辰不是真问有无,他这么说,意思就是要去客居住。容渊唇线紧了紧,字迹飞出来:“让主君去客居,于礼不合。”
萧辰听见“主君”二字就是一哽,谁让他又真的是主君,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主君有自己的寝殿?”
“有的,幽莲宫。”
容渊回答得是很快,但幽莲宫不就是尊主的寝殿吗!殿外那么大的牌匾当萧辰没瞧见呢?
萧辰视线落在他脸上,容渊在萧辰开口前赶紧道:“我不需要休息,寝殿你住就好,我不会打扰你。”他大约是怕说的不够,还贴心补充,“如果你不喜欢那张床,换掉就是了。”
毕竟萧辰打坐的时候就离床榻远远的。
“……你可以不提床榻的事。”萧辰心力交瘁,无奈得很,这小子浑身上下都在装乖,每个缝里又都透着刻意,老提床榻,真不是故意让他回想他们在那上面发生了什么?况且——“你如果不需要休息,床榻下的灵玉怎么说?”
幽冥宫只有一处寝殿,但其余房间不少,容渊道:“那只是辅助修炼,修行屋中也有灵玉,我本也就多在书房或修行屋,不入寝殿也不妨事。”
可萧辰更乐意他俩不在同个宫殿,最好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分开住,免得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可转念再想,成婚当日他们是实打实在同一个房间,他还是被容渊一路抱过去的,如果真有流言,恐怕早也飞出去了,不差这么点儿。
如此说来,纠结住哪个房间好像没有必要。
萧辰索性还是答应了。对大能们来说,床铺本不是必需品,休息么,有个地方能打坐就成,但萧辰现在变得需要睡眠,床榻就很有用了。容渊的安排也很合理,再跟他僵持下去也没什么效。
萧辰发现跟容渊认识以来,自己似乎经常拿他没辙,他忍不住道:“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我的传闻,里面都说些什么了?”怎么就让容渊这么死心塌地的。
容渊精神一震,要是聊这个,他可以几天几夜不带停的,除了那三年中自己的亲眼所见,回幽冥后,他还一直也有留心萧辰的各种传闻,那些描述萧辰如何英勇的故事他一个没落下。
可惜的是传闻总只爱讲轰轰烈烈的故事,讲破军殿下如何神勇退敌,却不能让容渊知道萧辰过得如何,他带着众人打过一场又一场胜仗,可曾受伤,可曾疲惫?
纵使萧辰能以一当千,在那无休止的战争里也是会疲惫的,有时一战便是几天几夜不停,或者一场接着一场,让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鬼面在做萧辰的亲兵后,就发现这人看着非常靠谱,私下对自己的事却不上心,结果鬼面不知不觉就做起了亲兵该做的事,磕磕绊绊地学了一些照顾人的本事,分明的棱角开始被慢慢打磨得圆润。
只是他当时手生,性子又古怪,做得不够好,跟木清比起来贴心程度是差了一大截。
萧辰爱洁是刻在骨子里的,可一次从战场下来,他面上还带着血渍,竟没顾上擦,就在营帐里开始打坐调息,实在是累的。容渊则是将自己衣服面具上沾的血都清干净后,才整洁地踏进帐篷里,他一进来,就看着萧辰面上那道醒目的痕迹,犹豫片刻后,还是走上前,想给萧辰擦一擦。
萧辰虽闭着眼,却能清晰感受到气息的靠近,他知道是鬼面,也就没有动作,鬼面越靠越近,他也想看看这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萧辰平日里和战场上是两种不同的气质,战场那是你死我活,他砍人脑袋的时候,你总不能指望他还温温和和的吧?但从战场下来,他便褪去凛冽的杀气,桃花眼里氲着泉水,见谁都能不吝给个笑,曾有人说,刚从战场下来时若能瞧见破军殿下一笑,顿时浑身都舒坦了,连伤也不痛了。吹捧萧辰的传闻那么多,不是没道理的,军中不知有多少人都仰慕着他。
鬼面也是其中之一。
萧辰将眼睛闭上时,整个人就更显柔和了,鬼面离得近了,甚至能清晰数着他细密柔软的睫羽,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萧辰的唇虽薄,却并不显得薄凉无情,唇形很漂亮,近距离瞧着,就会觉得这唇瓣肯定很柔软……殿下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心肠也不比人家冷硬多少,唇想必也——
鬼面本来只是想给萧辰擦擦脸,不知为何,视线却不由自主被其他地方抓住,根本瞧不见那抹血痕,鬼面抬起的手突然就落不下去了,耳根倏地红了个透。
气息实在太近了,萧辰耐着性子等了半晌,也没发现鬼面有什么动作,疑惑出声:“做什么呢?”
鬼面正在出神,被萧辰的声音吓得往后一蹦,他本没做任何亏心事,却莫名心虚极了,说话时差点咬到舌头:“想给你把脸上的血、啊!血擦干净。”
萧辰要是睁着眼看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肯定乐不可支。
萧辰方才太累了,此刻后知后觉发现面上留着令人不适的东西,他奇道:“擦就是了,磨蹭那么久干什么,看花呢?”
面具底下的脸红了个透,他心说看人呢,比花好看多了。
萧辰说罢,还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鬼面不必客气。萧辰根本不知道,他安安静静闭着眼微抬下巴的模样就像等着让人、让人凑上去……鬼面停下自己魔障般的动作,被萧辰不经意流露的模样把脸蒸得彻底熟透了。
鬼面不敢再胡思乱想,他手上凝起灵力,匆匆忙忙在萧辰脸上擦过,皮肤温润的触感让他手莫名一抖。灵力立刻就把血渍抹干净了,鬼面飞速收手后退,掀开军帐帘子跑了出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就跟后面有追兵似的。
“嘶,擦一下而已,用得着这么大手劲?”
鬼面方才慌乱一擦,没注意力道,血迹是擦没了,但也直接让萧辰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印,萧辰聚拢气息,睁开眼,碰了碰自己的脸,莫名其妙:“这小子搞什么呢……”
“不过他手还挺暖。”
鬼面一路冲出去,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耳畔尽是心跳声,那是他的心脏头回在厮杀之外的时间里跃动得这般剧烈,简直快要爆炸,可是……感觉不坏。他想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大喊一声,又似乎想把这份悸动藏起来,不跟任何人分享,只叫自己回味。他也不知为何,面上的热度和扬起的嘴角就是止不住,心里明明沉甸甸的,却又莫名的畅快极了。
彼时的鬼面尚不知心动的真意,悄然发芽的种子经过数百年的成长打磨后,有了如今深明心意的容渊。
萧辰就不该问容渊跟传闻有关的事,因为那些本来就夸张的传闻经过容渊自己的添油加醋后,变得更加让人起鸡皮疙瘩。萧辰话音刚落,容渊身前瞬间浮现出大段的文字,密密麻麻,此前他的文字最多不过几行,乍一下变得这么多,萧辰险些不适应,他抬眼,仔细去阅读。
可惜破军殿下只看了两行,就头皮发麻,再也看不下去。
容渊身前的文字就是跟他有关的传闻,萧辰觉得惊人程度堪比自己的琴声,反正对他本人的效果十分显著,震得他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不是,这都谁说的,什么跟什么,我哪有……容渊,道听途说不可信!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我也绝不是这个模样。”
难怪容渊泥足深陷,这些话都是谁编的!?他自己不觉得受不了么!
容渊身前大段的文字消失了,重新变成了简洁的一句:“书房有关于你的话本,要看么?”
除了从外面收集的,还有幽冥尊主根据自身所见所感,在融合传闻,亲自编写修改,独一无二的藏本。
萧辰两行都看不下去,怎么可能看全本,他僵硬地起身:“不了……我先去休息了。你……少看话本,多读点别的书。”
堂堂破军殿下,居然在自己的话本前退缩了。不过也难怪,实在是敌人过于强大,直击要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萧辰是绝不会去看这些话本的。
容渊也跟着起身,他还得去幽冥正殿处理监罚时搁置的公务。推门时两人同时抬手,手不小心碰到了一块儿,容渊下意识一缩,萧辰本来觉得没什么,容渊过度的反应反而让气氛古怪了起来,萧辰不得不跟着收了手,有些尴尬,干咳一声,随口找话:“你手怎么这么凉?”
皮肤看着温润如玉,却凉得跟冰块儿似的。
容渊面具底下的眼神动了动,他回道:“也跟功法有关,以后会好的。”
又是那神秘的功法,萧辰点点头,不再问。
萧辰走后,容渊手指合拢,感受了下自己的温度,确实凉。他不仅是手脚冰凉,身上如今也是这般温度,很难暖和起来,独自一人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也许久都没在意过了,不是萧辰提起,他都想不起这体温根本不叫正常了。
萧辰应该是喜欢温暖些的吧,没关系,等他恢复了,也能有个暖和的怀抱。
萧辰回到寝殿,迈着慢慢悠悠的步子来到床榻前,四平八稳站直了,不像要用,倒像是审视床榻的。可床榻是用来躺的,不是用来瞧的,它也没眼珠子来跟破军殿下大眼瞪小眼。
床上铺的用的东西当然全都换过了,但萧辰只要想到头一回自己是如何躺上去的,又做了什么,就浑身不自在。
那时候容渊触碰自己的手也是这么冰么……等等,别想了,打住!不能控制自己脑袋里的想法还真是不便,萧辰不得不思索别的东西,来把莫名其妙的画面压下去。
磨蹭半晌后,萧辰总算坐到了床榻边缘,既然他俩肌肤之亲已经发生过,就算把床拖出去扔了,那也不能改变事实啊。萧辰半是怅然半是无奈地坐下,脚下的灵玉基石缓缓释放着灵气,倒是让人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之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下面的灵玉可都是极品,一块就能让许多修为普通的人抢破脑袋,容渊还得靠这些来帮助修行,手又那么冰,这功法修炼着不会对身体有损吧?
萧辰并不推崇损身的修炼方法,他于修行一道上颇有心得,可就算要指点,也得对症下药,不知道人家走的什么路子,就不能瞎指点,误人子弟。有些人将功法当做不宣之秘,但萧辰若去问,容渊大约不会藏着掖着,可这难免有仗着人家仰慕就为所欲为的感觉。
我怎么觉着……他才像我在世间的劫呢?突然闯入,又拿他没办法。
萧辰叹了口气,闭着眼破罐子破摔躺下,枕头被褥呼吸间带着清浅的香味,安神静心,萧辰躺了一会儿,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画面竟是渐渐远了,呼吸变得平稳起来,居然顺利地睡了过去。
所以何必视床榻如洪水猛兽,这不睡得挺舒服?
萧辰是可以安心休息了,可为着他的事,还有人在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为着没能杀了他的事。
人间,一处简陋的屋舍,立在荒山野岭里,屋子是用泥糊的墙,茅草盖的顶,破破烂烂又摇摇欲坠,木门歪歪的挂在门口,处处是尘埃,看着完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就这么一个破屋子,里面此刻却有人在。
屋子里有一个梳妆台,一面镜子,一把椅子,盛装的女子端坐台前,目光落在镜子里,别的地方灰烬积了好几层,她周身的地方却纤尘不染干干净净,越发显得她与此处格格不入。
女子戴着面纱,严实地遮住了她半张脸,眉眼很好看,带着些许英气,美而不弱,她一直默默对着镜子描眉,直到屋子里突然出现第二个人,一个被黑袍包裹着,看不清面容的人。
他正是出现在花无痕记忆中的黑袍人。
女子头也不回道:“来了。”
黑袍人虽半个面孔都没露,看不见表情,但此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爽的气息,他语气也没女子那么淡定:“在人间还是没能杀了破军,如今已经没机会了,他有了紫莲,毒对他也再不管用。前妖王的残部这些年下来也死得差不多,我反正是没办法了。”
女子用平和的口吻说着令人心惊的话:“死得差不多,这不是还没死绝么,能用就再用用。”
黑袍人烦躁道:“还要对破军动手?你跟他之间什么仇,就非得杀他?”
女子总算把视线从镜子上挪开,奇异地瞧了他一眼:“你先前可从来不问,怎么,是不耐烦了,还是说——不愿对破军动手了?”
黑袍人恶声恶气:“我说了,我没办法了。”
女子轻笑一声:“我跟他本无冤无仇,若他不曾碍我的事,我也不至于处心积虑用他的命来弥补。”
黑衣男子哼了一声,女子转过头去,放下眉笔,对着镜子正了正发簪:“我也不是非得杀他,别的星君也成啊,可如今常驻尘世的星君就他一位,别的星君晃一晃就回星界了,我也是没有办法。”
别的星君也可以?这么说真不是对破军有仇,那她是为了什么?黑袍人转了转眼珠,把“你究竟想做什么”这话咽了下去,嘲讽地笑了一声:“可你现在杀不成了。剩下那点人手,全凑上去还不够破军殿下砍瓜切菜的,何况如今幽冥尊主还站在他那边,容渊是个天才,年纪不大,修为颇深。”
说到容渊,女子悠悠叹了口气:“尊主会掺和进来是我不曾料到的,你知道原因了吗?”
“不知道,恐怕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掩饰后空洞虚无的声音在小屋里飘荡着,阴气森森,“容渊对花无痕用了搜魂,应该看到我了。”
“怕什么,反正花无痕也不知道你是谁。”
女子理好发簪,放下手重新端坐台前,平静道:“这么说,容渊知道妖界跟破军中毒的事有关了,他要是告诉萧辰,萧辰大约会去一趟妖界。天界的人很快也能查出相思,并联想到妖界身上,如此一来,负责此案的太子与二皇子,说不得也得去趟妖界。”
黑袍人听她说完,皱了皱眉:“所以?”
“所以呢,你去安排一下,让天界的皇子在妖界受个难,最好死一个,若实在办不到,重伤也可以,务必结实地嫁祸给妖界。这比对付破军容易吧?如果能顺便除掉星君自然是最好的——不过我也不抱什么期待了。”
黑袍人的伪装遮住了他讶异的神情:“你这是要挑起天界跟妖界的争端?”天界的皇子在妖界遭难,这可绝不是小事,是直接关乎两界的大事!
“嘘,多的你不必问。横竖他们与你无关,死一个还是死一群,有什么关系呢?”女子声音始终不疾不徐,“你替我办事,我给你想要的东西,不过如此。”
女子说着,指尖一弹,有道光朝着黑袍人射来,他抬手一挡,一支发簪就出现在他手里,簪子是支凤头钗,很是精美。黑袍人看着发簪,久久不语,他收紧手指,将发簪牢牢攥在手心,咬牙切齿:“说话算话。”
“自然,我们可是立过誓的,你还不放心?再说……”女子微微一笑,“除了我,还有谁能让你得到你心心念念的消息呢?”
黑袍人看不惯她故作姿态,冷哼一声消失在屋子里,没了人说话,破旧的矮舍里复又安静下来,女子如同一尊木偶般,静静在镜子前端坐半晌,良久后,她隔着面纱抚上自己的脸,低声道:“阿缨,再等等,我定会接你回家。”
屋外一场酝酿了许久的雨终于落下,瓢泼大雨倾覆天幕,豆大的雨点重重砸落,荒废多年的破屋子在雨中不堪重负,苦苦支撑片刻后,终于轰然倾塌,飞起的尘土也被雨水吞没,化作泥浆,朝低处淌下,汇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而原本在屋子里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
萧辰听见了雨声,幽冥是没有雨天的,他入睡前脑子里装着有的没的,睡着后竟又做梦了,这次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周遭尽是金戈铁马战鼓擂动,他梦到了斩杀前妖王的那一天。
前妖王名为执落,是个肆意妄为的人,但估计谁也没想到他能肆意到妄图一统三界,是他拉开了三节战乱的帷幕,掀起了骇人的腥风血雨。
脚下蹚过无数的尸山血海后,终于到了最后一战,执落固守妖王城,被萧辰轰开了城门,他倒是有骨气,没逃,那天妖界下着大雨,地面上的血水不断被冲刷,远处分不清血水与河流,它们早就混为了一体。
萧辰将剑架在执落脖子上时,能看见他眼中浓烈的不甘、憎恶与愤恨,萧辰觉得那恨没多少是冲着他的,更像是执落在恨自己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