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渊再度睁开眼时, 身下是舒适的被褥,他猛地坐起,身上的伤口也被处理过了, 这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己在幽冥的寝殿。
未语在房间软塌上趴着睡, 房里留着侍从, 那人见他醒了,惊喜万分:“尊主醒了!我这就去通知右常大人。”
右常忙得脚不沾地, 神色不怎么好,但见容渊醒了,精神气亮了几分, 未语也揉揉眼爬起来,摸到了床边, 伸手抱住容渊的腰。
“尊主,”右常知道容渊正担心什么,赶紧挑要紧的说, “是勾陈星君送您回来的, 还有,萧辰殿下被他们带回了星界疗伤, 时间急迫,来不及等您醒来,便托我与你说一声。”
“殿下, 殿下!”未语抱着容渊的腰, “殿下?”
容渊听懂了他的意思, 将手放在他头上,轻声道:“殿下回家去休息一阵,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乖乖等他,嗯?”
殿下不会食言的,他会回来的,我可以等,可以等。容渊这话即是在说给未语听,何尝不是在说给自己听。
容渊看了看右常的神色:“你去歇会儿吧,剩下的事我来。”
“天帝怀熙的魂已暂时扣押,他所犯之罪过重,按理要由您出面定判。他的生死册上、生死册上……”
容渊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了两样东西,右常看到那两件东西,眼眶一红,顿时说不下去了,是幽冥左使的腰牌,还有左忆的储物戒指。
容渊将两件东西放在他手中:“左使的腰牌暂由你保管,他的东西……你替他收拾了吧,副使府上想怎么动,都由你。”
右常将两件东西紧紧握在手里,埋下头去:“……是。”
容渊初醒,嗓子还哑着,容渊没有急着撤回手,他在右常握紧东西的手上按了按,声音沙哑道:“……他让我们保重。”
有泪滴砸在了容渊手上,右常垂着头不肯抬起,容渊握着他的手,一时无话,未语有点惊慌,他站到地上,在容渊跟右常身前直打转:“啊,别哭,你们别难过,别!”
容渊道:“我没哭啊。”
未语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可是你,在难过,呜呜呜……”
容渊手一顿,没有说话。
未语对气氛异常的敏锐,受两人影响,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右常抽了抽气,蹲下来将他抱住了:“好,不哭,都不哭啊……”
他拍着未语的背,哄着小孩儿,明明比起未语,更难受的是他。
容渊听着两人渐渐低下的声音,未语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声,右常给他擦了擦眼泪,把人抱了起来,容渊缓了片刻后起身,把情绪都从脸上收拾干净,他该去监判怀熙了。
戴罪之人魂到了幽冥便会戴上枷锁,罪越重枷锁越沉,这份重量只加在罪人身上,旁人感受不到,因此可以把他提起来。怀熙要是没人提着,根本挪不动半步,他觉得自己身上压着座大山,有千钧重,刚成鬼魂不适应,仍在不自主地急速喘气。
周围众人都在窃窃私语,这毕竟是震惊六界的大事,怀熙的判书最后也得昭告其他几界,容渊走到主位上坐下,其余人才停止了讨论,判官将怀熙的生死册和判罚书呈给容渊过目。
容渊看着怀熙的生死册,前半生的些许功德,抵不过后半生的血债累累,那一字一句,都是人命,其中还包括他的母亲……容渊坐于上位,无人说话,整个气氛便显得格外肃穆,时间越久,众人越是大气也不敢出,怀熙由两个人拎着胳膊,但他头颅垂着,抬不起来,只能盯着地面。
他倒是不吵也不闹,从死之前一段时间开始到现在,就一直沉默着,不过事到如今,无论他还能说出什么话,容渊都不会在乎。
看完生死册,判书上则写着,六百年的十八层无间地狱,再十世畜生道,都是些扒皮抽骨惨死的命,最后投入饿鬼道,永世不得超生,容渊缓缓将判词念了出来,这是自他继位后判罚最重的一人,可笑又可悲的是,这种人居然是他的生父。
容渊念完判词,阖上判书,沉声道:“行刑。”
要去十八层地狱,得是修为较高的冥差带过去,一共六位冥差走上来,拉着链子不客气地一绑,也不讲究什么,直接拖走,这般拉扯,迫使趴在地上的怀熙头朝前,他先是看到了容渊的鞋,随着渐渐被拖远,视线变宽,他看到了容渊的眼神。
不同于乘风的歇斯底里,容渊眼睛里只有沉淀下的厚厚的寒霜,他便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被带远,直至什么也看不到。
容渊目送着这人最后的末路,他手里捏着从左忆那儿拿到的凤头钗,在画上,自己的母亲也曾佩戴过这跟钗,他让这跟钗子陪他见证了怀熙最后的下场。
“判书抄录几份,送往各界,昭告众人,罪人怀熙已入地狱。”容渊说罢,问道,“如今天界主事的是谁?”
“他们不肯让怀熙的名字留在帝王录上,群臣已请命,废了怀熙的帝位,按理说应是皇子主事,不过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也不大清楚。”
两个皇子,辞树已经没了,乘风这会儿也不知道有没有爬起来,不止说他的伤,也指的是他整个人,若他就此一蹶不振,天界今后会如何走,还是个未知数。
他的父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的兄长鞠躬尽瘁,如今用可以说残酷的方式到了他头上,他又会如何走下去呢?
容渊交代完事务,便带着无念的凤头钗来到了副使府上她的房间,容渊将钗子放到了梳妆匣中,他在房间中稍坐了片刻,随后起身,慢慢朝外走。
他其实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出来,他路过结伴而行的侍从们,那些声音与热闹从他身边吹拂而过,什么也没留住,容渊只觉得空空荡荡,缺了点什么。
不知不觉,他穿过幽都,走到了黄泉边,又迈过了彼岸花丛,在三生路上,他停住了脚步,容渊下意识朝旁边抬了抬手,待什么也没碰到,才恍然回神,此间只有他一人。
容渊视线落在了那朵独自盛开的朝暮上,他愣了愣,走近了些,发现自己确实没看错,有一支小小的芽在它身边破土而出,虽小,却生机勃勃。此前只活了一株花,而今终于再度有种子发芽,破开黑色的土壤,舒展着身姿。
容渊就这么盯着它们看了许久许久。
……他想萧辰了。
又过一月,有星君到访幽冥,容渊满怀欣喜迎了上去,这段日子他不敢多想,却忍不住多想,过得煎熬无比,星君是送萧辰到他身边的,但是……萧辰并不是自己走来的,他仍旧昏迷着。
为了挽救萧辰,他们用了多少法子、有多么困难,这些星君都不再赘述,他只告诉容渊,如今萧辰已无性命之忧,由于他体内有了幽冥紫莲,能化用幽冥的力量,所以在星界修养还是在幽冥修养,效果应差不多。
“只是……我们也不知他何时能醒。”
容渊抱着萧辰,眼睫动了动:“会醒的,对吧?”
星君点点头,卜算后这点可以肯定。
“劳烦星君,”容渊抱着他的珍宝,“我明白了。”
星君看着他带着萧辰离开,心叹都是痴儿,可他还有个盼头,七杀他……唉,情之一字,最难消受。
天堑危机已除,按照辞树的说法,如今这里不需再留人守候了,天界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事重归不稀罕去管,他干脆直接把府邸搬到了天堑边上,索性就此在这儿住下。新房子简陋得很,他自己搭的,比不上原本的将军府,但住他一人却是够了,清净好啊,他只想远离人群待着。
又一日,天堑边上多了个人,重归看着他,并不上前去打扰,看他就在天堑边上枯坐了三天三夜,等他终于肯动动的时候,重归提着一壶酒,上前递给了他。
庚邪木讷地扭过头,盯着那壶酒看了看,最后接过来,直接对着壶灌,酒未必好,但是够烈,呛入嗓子里,烧得人肺腑辛辣,庚邪就这么灌着酒,视线模糊地瞧着天堑的方向。
走不出来便走不出来罢,酒入愁肠,化作相思痛,留下来的人是痛彻心扉,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爱你,我们能相遇,真的很好。
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
天堑边,又多了一个断肠人。
三年后——
乘风回到自己居所,他看到倚在门边的人,愣了愣,终日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笑容:“又出来寻书?”
相知还是从前的模样,他道:“不啊,来看看庚邪,回去之前,顺道看看你咯。”
乘风走过去,两人干脆就这么没形象地就着门框坐下,相知托腮:“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君王的样子了。”
现任天帝乘风闻言,扯了扯嘴角:“若是就好了。”
“你做的不错了。”
乘风没有住进原本的天帝寝宫,着人把那里拆了,能用的东西和材料都留着用,盖别的建筑也行,慢慢来,不急,他依然住的是原本的自己的府邸,成了现天帝的居所。
乘风直直瞧着前方,或许他什么也没看,他道:“去年我收养了个孩子,他很不错,聪慧极了,性子柔中带刚,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相知惊讶地扭头看他:“这么早收养?”
乘风点点头,云淡风轻道:“我此生不打算成婚。”
相知更惊讶了,他立刻打好了一大肚子的草稿,可是在脑海中闪过那许许多多的事以后,他又住了嘴,大道理谁不懂呢,可感情上的事,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么?
“……你、你是因为那些事……?”
他的父母,他的兄长……或执着扭曲的感情,或忠贞却悲伤的爱慕,要说对他没任何影响,那是不可能的。
相知说得有些小心,乘风肩膀一直绷着,他只道:“情字对我来说太沉了……我选了自己的路,也能走。”
可相知瞧着他的身影,分明是有落寞的,只是那一丝情绪掩在他如今坚硬的外壳下,不易察觉罢了。
乘风从前以为自己往后会辅佐作为天帝的兄长,他从没想过坐上天帝的位子,但萧辰眼光看得准,他甘愿辅佐绝不是龟缩,相反,他让自己足够坚强,能替兄长抗下担子,只是如今他所背负的不再是半数,这整片天,都得他来撑了。
天界自怀熙一案后,如同当年的妖界,被人诟病,甚至更猛烈,还有来自臣民的质疑,以及许多不安好心想搅弄朝堂的人,都得由乘风受着,自他登位以来,手段雷厉风行,什么风言风语阴谋诡计,他都无所惧。
乘风没什么好怕的了。
“情之一字,本是难懂。”相知也道,“我看过无数或真实或虚假的故事,也替他们感动或心痛,可那些苦楚甘甜都不及局中之人一二。三年了,萧辰还没醒,容渊一有空便守着他,你知道吗,我这回去的时候,他正给萧辰念新作的诗。”
岁岁复年年,千灯明长夜;
朝朝又暮暮,繁花暖清风。
“后面本该还有,他写不下去了。”
幽冥的天空又多了许多不灭的灯盏,当年撒下的朝暮种子也开了更多的花,可良辰美景,无人作伴欣赏,殿下,你什么时候同我一起去看看呢?
乘风瞧着相知,文曲星博学多识,亲身历经无数,又从旁见证许多,他眼底却还是清澈的,这样的星辰,便让他在星空里闪烁着吧,偶尔抬头望望……就好。
乘风笑了笑,起身:“走吧,我让人备些好酒菜,许久不见,我们好好坐坐。”
相知也起身:“好。”
愁肠不知几许,不如一醉忘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