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们怕伤他心,都没敢告诉过他。
这孩子浑浑噩噩地回去,半夜突然吐血三升,然后就走火入魔了。幸亏各位师兄师姐早已有所准备,一天十二个时辰排了班盯着这小孽障,才及时发现把人救了回来,否则他当场就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昏迷整整半个月后,向小园才终于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没人知道醒来的是十六年前死在徐霜策剑下的仙盟刑院大院长,宫惟。
室内死一样的安静,宫惟一手扶额,久久无言。
师兄提心吊胆捏着被角,准备他一有发疯的迹象就随时冲出去叫人:“师弟?师弟你还好吧?”
师弟不好,师弟已经死了,魂都过完奈何桥了!
“……”宫惟终于长叹一口气,抬头望向师兄,诚恳地说:“这位兄台,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其实我不是——”
师兄紧张地瞪着宫惟。
宫惟面无表情回视师兄。
“……不行。”下一刻宫惟改变了主意,说:“我想先见见尉迟骁。”
师兄一脸我就知道你要犯病的表情:“万万不可!!”
宫惟妥协了:“尉迟夫人也行。”
“更加不可!!!师门严令你必须静养,避免心情波动,不准再见这世上任何一个姓尉迟的人!!”
“…………”
这次宫惟沉默了足足一盏茶时间,才再次抬头诚恳地望向师兄,说:“那我们还是回到刚才那件必须要告诉你的事情吧。其实我不是——”
叩叩叩!门外响起弟子紧张的声音:“钱师兄,钱师兄!剑宗来客已至前堂,师尊唤你去问向师弟情况好转了没!”
——剑宗尉迟家,真是瞌睡碰见了枕头!
钱师兄却立马把他按回榻上,生怕他闹事似地,不由分说往他脖子里掖了好几层被角:“师弟好好休养,千万莫要多想。待会师长们、你师兄师姐们都来陪你,不准乱跑知道吗?”
宫惟乖巧点头:“知道了。”
钱师兄万万想不到眼前这厮最擅长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闻言老怀大慰,又端水倒茶地叮嘱了半天,才急急忙忙去了。
结果他这边一走,那边宫惟立刻一骨碌翻身下榻,整整衣襟、拍拍袖口,吱呀一声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往外走,门外两名标枪般笔直站着的少年同时唰唰回头,异口同声:
“师弟为何下床走动,快快回去休息静养!”
“师弟可是饿了渴了,告诉师兄要上哪去?”
……用得着这么严防死守吗!
六目相对,空气凝固,两名少年的脸同时诡异地微微一红。
宫惟识时务地一拱手,道声打扰了,低眉顺眼关门退回屋内,环顾周围一圈,目光落在了铁链锁死的窗上。
数息后。
铁链无声无息断成几截,宫惟仗着身单体轻,灵活地钻出缝隙,然后拍拍灰、跺跺脚,习惯性地将手负在身后,从容不迫直奔前堂去也。
宫惟上辈子主持刑诫院,为促进修仙界教育水平、提高仙盟的招牌形象、维护各大门派和平发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以徐霜策为首的各大门派表示根本没这回事——但四舍五入一下是这样没错的。
所以他跟尉迟世家打交道不少,其家主乃是当世“一门二尊三宗”中的剑宗尉迟锐,手握重权、实力强横、地位超然,论辈分是尉迟骁大兄弟的亲叔叔,也是宫惟上辈子吹牛惹事看戏嗑瓜子的老铁——他吹牛惹事看戏,尉迟锐嗑瓜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知道徐霜策死没死,如果没死的话估计是很愿意再提剑杀他一次。但宫惟倒不是很害怕这点,只要及时抱上老铁的大腿,以剑神尉迟锐的地位罩住他妥妥的,两人还能想办法把向小园的魂魄从地府救出来弄回这具躯体里。
宫惟远远缀着钱师兄,闲庭信步地绕过后山来到前堂,见远处凝神伫立着一众青色衣衫的外门弟子,个个法度森严,一副闲杂人等十丈以内立刻抓起来的样子。
他眼珠一转,纵气直上房顶,屏声静气地掀开了两片琉璃瓦。
“……此妖孽平生罕见,吊诡非常,临江都已有二十八人离奇横死。在下知道贵宗如今是什么态度,若非人命关天,也不敢在这时贸然上山打扰……”
厅堂内分席列坐着几位中年修士,各个眉头紧皱,刚被叫来的钱师兄肃立在旁,眉头不易察觉地皱着,像是颇不赞同却又不敢出声的样子。
而此刻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宫惟仔细打量了一眼,只见这帅哥剑眉星目、气势超群,只是眉宇间隐约有些年轻人特有的傲气。一身鹰背褐色滚镶金边的剑宗门派校服,左箭袖上赫然有金线绣的精密纹路,围着上臂绕成六环,心内不由地咦了声。
这六道金环来头不小。
剑宗子弟行走江湖,最开始是没资格用金线的,只有立下大功、扬名立万时才开祠堂、告祖宗,用金线在校服箭袖上密密实实地绣一道家纹。立下大功的标准非常高,包括但不限于:抗击天灾、化解刀兵战乱之祸、斩杀祸患级别的妖鬼、发现并及时向仙盟通报大魔的踪迹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等字非常灵性,剑宗尉迟锐本人年轻时游历江湖,不巧顺手救了偷逛青楼又没钱付账险些被抓去洗盘子的小皇帝,因此也昭告江湖,往袍袖上绣了一道金环。
当然皇帝不是天天逛青楼的,因此正常情况下金环得之不易,剑宗子弟中能绣一道的已属良才,绣两道以上的更是凤毛麟角。
眼前这年轻人竟然有六道,在尉迟世家乃至整个仙盟的地位之高,可想而知。
宫惟正透过瓦缝打量,只听钱师兄终于忍不住了:“尉迟公子所言极是,但你也许有所不知。我向师弟走火入魔昏迷半月,方才堪堪醒来,如何能——”
“茂章!休得无礼!”首座上长辈修士斥道。
可怜的钱师兄扑通一跪,不敢吭声了。
宫惟大奇,心说这里面还关小魅妖什么事?
“在下知道,但此事确属迫不得已。”年轻人面上不卑不亢,淡淡地道:“大凶之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分出生的,我只知道贵宗弟子向小园一人,此时绝无空闲再另外去寻。临江都二十八条人命尸骨未寒,此刻擒住真凶乃是十万火急,我保证……谁在偷听!”
宫惟刚听到“大凶之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分”,心神不由一动。
体质这么阴的大多是炉鼎,以剑宗世家的特殊情况而言,确实难怪尉迟夫人一见向小园就如获至宝——不过这倒不重要。关键在于,向小园这倒霉孩子竟然生在十六年前自己死去的同一天!
他呼吸只稍微重了那么半分,便只见年轻人敏锐至极地一抬头,紧接着向外飞身掠来:
“站住!”
宫惟心念电转,轻功遁走,瞬间掠去二十丈外,闪进远处的桃花林里,只听身后众弟子此起彼伏:“谁在那里!”
“啊,是向师弟!”
“尉迟骁那厮追上去啦!快拦住他!!”
宫惟:“噗——”
就在这时身后劲风来袭,宫惟一偏头,一把未出鞘的剑贴耳擦过,闪电般重砸在他面前的树干上,轰!
树影摇晃,落英缤纷,宫惟的去路被结结实实挡住,只得一顿转过身,里衣雪白的袍袖当空而下。
只见身后年轻人剑眉紧锁:“果然是你!”
宫惟对他铁青的脸色视若无睹,笑嘻嘻确认:“尉迟骁公子?”
桃林深处隐约传来人声,但众弟子还没追上来。年轻人嗖地收回剑,唰唰唰往后退了三大步,视线下移到宫惟腰间,半晌终于咬着牙硬生生挤出几个字:
“向小公子,可以把信物还给我了么?!”
宫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
里衣腰间原来藏着一枚血玉佩,此时随动作滑了出来,只见有半个巴掌大小,雕工精细至极,赫然是剑宗世家的家徽麒麟。
是尉迟夫人系在向小园身上的信物,小魅妖昏倒后众人兵荒马乱,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还回去。
宫惟双手负在身后,挑起半边眉角:“我以为你的第一句话应该是对不起呢,尉迟公子。”
尉迟骁皱眉反问:“我有什么好对不起你的?”
“……”
是啊,魅妖血统,非人之物,高攀不起——尉迟骁哪句话都没说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