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2 / 2)

还是以咸阳为例,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二百枚铜板,也就是说原本只够买一刀麻纸的银子,足够买三十刀新纸。

就算早就知道造纸行业都被世家垄断,连巨商都摸不到分毫,其中必定有猫腻在,宋佩瑜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他又算了三次,每次的结果都相同。

他没算错,是这件事本身过于离谱。

宋佩瑜垂目看向身侧整齐叠放的新纸,沉吟半晌后,对纸坊管事道,“将制作新纸的步骤详细写下来交给我,然后吩咐参与到制作新纸中的人收拾行囊,准备与我一同返回咸阳。”

新纸能带来的轰动不亚于良种,影响甚至会比良种还要大。

奇货城经受不起新纸会带来的动荡。

纸坊管事脸上浮现难色,低下头小声道,“小的不认识那么多字。”

宋佩瑜去拿算盘的动作几不可查的暂停了一下,转而去拿还在滴墨的毛笔,温声道,“你说,我来记。”

纸坊管事显然是在这方面下了功夫,说起新纸具体制作步骤的时候,竟然比他刚才给宋佩瑜介绍新纸时还要熟练,言语之间的逻辑也强了许多。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宋佩瑜就在新纸上将纸坊管事的话记录了下来。

宋佩瑜从荷包里掏出六个金子打造的小动物,垂目看了眼,将金猫形状的金裸子留下,剩下的五个都赏给了纸坊管事。

纸坊管事走后,宋佩瑜又在书房沉默了许久。

忽然挽袖磨墨,开始写大字。

每当他心情烦乱的时候,总是习惯写大字平复。

纸坊管事拿来的新纸只剩下小半后,宋佩瑜才长长的呼了口气,不仅整理好了心情,还下定了决心。

这么好的新纸,当然不能只在少数人手中流通。

200铜钱就能买上百张,不说其他地方,起码咸阳的百姓都能买得起,再咬咬牙,劣质墨水与猪毛或者兔毛制成的笔也能买得起。

不说远的,起码衙门里不如品级的小官吏,能短时间内认字并能写出来。

对于赵国,甚至是九国来说,这将是巨大改变的开始。

有了良种的教训,宋佩瑜不再觉得他自己就能想的处处周全。

过于超前的眼光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他决定先将新纸的事瞒下来,回到咸阳后再私自告诉宋瑾瑜与永和帝。

若是宋瑾瑜与永和帝不许他将新纸卖200铜板一刀,他再另想办法也不迟。

宋佩瑜脸上重新露出笑意,将毛笔放在笔洗中,回过神看他刚才都写了什么。

视线刚移到写满字迹的纸上,宋佩瑜脸上刚浮现的笑意就凝固了。

满页的‘重奕’,这是他写的东西?

不可能!

宋佩瑜弯腰将桌子下面的火盆拽出来,先点了蜡丸放进火盆,然后直接将整沓写满字迹的纸都扔了进去。

“殿下”门外传来金宝的声音。

???

宋佩瑜下意识的想将火盆藏起来,灼烧感顺着手传递到了脑袋,宋佩瑜才惊觉火盆刚点燃,里面火势正旺。

他立刻转身,试图找到水,先将火盆灭了,再将火盆藏起来。

可惜他刚将笔洗中的水倒进火盆,还没来得及放下笔洗去拿茶壶,重奕已经推门进来了。

见到屋内堪称狼狈的场景,重奕诧异的挑起半边眉毛,转身将也想跟着进来的安公公和来福关在了门外。

然后他靠在墙上,好整以暇的仔细打量着书房内的情况。

火盆正冒着浓烈的湿烟,里面的火苗时大时小,犹如鬼火似的,造成这一幕的罪证正被宋佩瑜捧在手中。

此时的宋佩瑜和平时格外不同,衣服上几不可见的墨点与稍显凌乱的袖子都不是重奕观察的重点,他的视线放在了宋佩瑜的脸上。

宋佩瑜的双眼皮很宽,是典型的内双,平时远远看去就像是单眼皮似的,虽然宋佩瑜的眼睛很大,不会因为看上去像单眼皮,将就让人觉得他的眼睛小,但宋佩瑜的眼睛还是被内双遮挡的许多神采,不会给人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

现在却不一样,宋佩瑜仿佛是被惊吓的猫儿似的,胡乱将笔洗抱在怀中,警惕又防备的望着重奕。

双眼微微睁大的样子,将平日里的内双变成了外双,显得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水润。

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哭了……

让人忍不住想要努力一些,让这只受惊的猫儿真的哭出来。

宋佩瑜没法从重奕正常的脸色上揣测出重奕不正常的思维,却从重奕比平时还要黑的瞳孔中感受到了危险。

短暂思考他现在将笔洗扔在重奕的脑袋上,能扔中重奕,还能让重奕刚好昏迷,等重奕醒来后又恰巧失去一段记忆的可能性后。

宋佩瑜勉强扯出微笑,将笔洗放下,坚强的往前走了几步,挡在了火盆前面,故作惊喜的开口,“殿下怎么来了?”

早知道他就不多事将笔洗里的水泼进火盆了,还能让火烧的更快些。

重奕忽然扬起笑脸,径直朝着宋佩瑜身后走去,语气分外慵懒,“原本是没事的,现在想看看火盆里是什么东西。”

宋佩瑜只想着要拦住重奕,周围却没有趁手的东西,慌忙之下又想出个昏招,他伸手抱住了重奕的手臂。

明明能拖着宋佩瑜健步如飞的重奕,却真的因此停了下来,他垂目看向宋佩瑜,却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显然是在等宋佩瑜解释。

两年时间过去,宋佩瑜的身高抽条,逐渐脱离了少年的身型,就算是在人群中也属于个头较高的人,却仍旧没法与重奕相比。

两年前初见时,重奕比宋佩瑜高半头,如今重奕还是比宋佩瑜高半头,两人距离太近的时候,宋佩瑜总是要稍稍抬头,才能与重奕对视。

然而此时,宋佩瑜非但没有抬头,反而死死的低着头,闷声道,“不过是些随手写的东西,不好被人看到,才扔进火盆了。”

重奕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宋佩瑜黑漆漆的脑瓜顶,移动到已经不再冒黑烟的火盆上,语气笃定,“与我有关?”

‘当然不是!’

宋佩瑜无声咬紧嘴唇,忍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话。

最近总是被重奕以简单粗暴的‘撒谎’两个字拆穿,他很难不产生心理阴影。

宋佩瑜不说话,重奕也安静了下来。

见重奕好似不想与他计较的模样,宋佩瑜僵硬的身体逐渐缓和下来,试探性的松开了重奕的手臂,“殿下……!”

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消失后,重奕毫不犹豫的迈动脚步,目标仍旧是尚且在燃烧的火盆。

宋佩瑜再次抱住重奕的手臂,目光灼灼的望着重奕的脸。

重奕果然又因此停下了脚步,也垂下眼皮去看宋佩瑜。

两人对视片刻,宋佩瑜先移开了目光。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只能听见火盆偶尔发出的细小声音。

这次宋佩瑜长记性了,等到火盆里的东西彻底变成黑灰,他才松开手。施施然的整理衣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自然的回到椅子上落座,“殿下来找我有什么事?”

重奕双手抱胸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我刚才在城内遇到卫国商队,发现领头的那个人与向掌柜长得很像。”

宋佩瑜马上就知道了重奕说的是谁,卫国向爷的商队昨日又来了奇货城。

他也觉得卫国向爷的容貌有些熟悉来着,却从来都没往向掌柜身上想过,如今得到重奕的提醒,仍旧有些茫然。

“有多像?”宋佩瑜不算脸盲,但也不会对人的五官轮廓有很清晰的记忆,除非那个人五官能似重奕这样出众,让人见之难忘。

“必然是血亲。”重奕回答的毫不犹豫,反而让宋佩瑜更狐疑了。

不是他想找茬,向掌柜是太监所以没有胡子,本身体型偏胖,那张脸就像发面馒头似的,饱满又不拥挤,是个讨喜的胖子脸。

卫国向爷却不同,他是正值壮年的男人的身型,脸上还蓄着能挡住大半张脸的络腮胡,看起来不像是游商,倒像是绿林悍匪。

两个人的气质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

见到宋佩瑜脸上满是迟疑,仿佛是不相信他的话,重奕继续道,“你若是不信,就将那卫国商人的胡子剃了。”

“这……不好吧?”

宋佩瑜说是这么说,下手的时候却没有犹豫。

他让琉璃坊的管事带卫国向爷的商队去吃酒,还将地窖中所剩不多的美酒都搬了去。

将卫国向爷的商队灌醉的过程异常简单。

这些来奇货城的商队都有警惕心,这份警惕心却不会对着奇货城。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进入奇货城的范围,他们除了相信奇货城会保全他们,再也没有其他选择。

以奇货城内的驻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随意将他们捏扁捏圆。

这些商队主要防备的反而是与他们相同身份的人。

奇货城内的出货就那么多,所有人都想满载而归,那就必然有人不会满足。

为了不做不满足的人,他们都争相讨好奇货城的管事们。

可惜奇货城有严格的规定,不许管事收任何商队的礼物。

如此,琉璃坊的管事肯赏脸,主动请卫国向爷的商队吃饭,对于卫国向爷的商队来说,不亚于天上突然掉馅饼,砸在了他们的头上。

别说是还没发现异常,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他们也要赴约。

至今为止还没人能拒绝宋佩瑜亲手酿造的酒,卫国向爷的商队也不例外。

可惜他们的酒量虽好,却架不住喝的不是纯酒。

没到一个时辰,卫国向爷的商队就七扭八歪的倒下了。

琉璃坊管事也醉了,与向爷肩膀搭着肩膀鬼哭狼嚎,完全忘了他的任务是什么。

负责上菜的小二见到屋内半疯半傻的众人后,退出去拿了壶甜水回来,从卫国向爷开始,给商队的每个人都灌了一杯。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这些人就彻底昏睡过去了。

小二已经将干净的水和香皂拿了回来,伸手推了几下向爷。

见向爷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小二从靴子里掏出匕首。

宋佩瑜与重奕等人,就在琉璃坊管事招待卫国向爷商队包间的隔壁,同行的不仅有吕纪和与柏杨,还有向掌柜。

向掌柜始终不肯承认他就是燕国先帝身边的瑞祥公公,被宋府老管家认出来后,他仍旧像之前那样,兢兢业业的给重奕做专属厨子。

等咸阳东宫小厨房的厨子被送来后,向掌柜就彻底沉寂了下去。

宋佩瑜不想在还没收集完瑞祥公公的消息前,就先将向掌柜逼的退无可退,始终都没找向掌柜问话。

这是向掌柜身份暴露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劳烦向掌柜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次饭菜,如今我们马上就要启程回咸阳,特意在珍馐阁摆宴回请,你觉得滋味如何?”宋佩瑜说话的时候,金宝已经乖觉的给向掌柜倒上了酒。

向掌柜比之前任何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都要拘谨,闻言从椅子上起身,依次弯腰对在座的每一个人长揖,“草民能为皇子殿下做饭是草民的福气,当不起宋大人的谢。珍馐阁果然非同一般,师傅们的厨艺皆在草民之上。”

宋佩瑜听了向掌柜满是拒绝的话,忍不住失笑,以目光示意金宝继续给向掌柜倒酒布菜。

隔壁还没有动静,他们还能抓紧时间吃个好饭。

酒过三巡,众人却没有半点醉意。

向掌柜再次从椅子上站起来,礼仪周全的跪在地上,朗声道,“草民已经吃好了,这是草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宴席,谢殿下赏赐。”

说罢,向掌柜已经将头贴在地上,就等着重奕应声,他好直接告退。

没等宋佩瑜开口说话,门口突然响起来福的声音,“殿下,银宝将向爷带来了。”宋佩瑜双眼一亮,他早就交代了银宝,若是向爷胡子下的容貌确实像极了向掌柜,就将向爷直接带来。

若是剃了胡子的向爷一点都不像向掌柜,就将现场伪装成向爷的商队喝多了,胡闹间才会将向爷的胡子剃的歪歪扭扭。

正在自酌自饮的重奕被拽了下袖子,睨了宋佩瑜一眼,高声道,“进来!”

然后继续端着酒杯往嘴边送。

宋佩瑜见状眉毛跳动了下,低头开始数坛子。

一、二、三……没了?

宋佩瑜正要起身去重奕另一侧再找坛子,突然听见重奕的声音,“来了。”

宋佩瑜闻声抬头,捏住拳头才没去揉眼睛。

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分明就是一张脸的瘦版和胖版。

怪不得向爷要留着如此茂密的大胡子,猛男身娃娃脸确实不是谁都能驾驭,起码向爷不行。

宋佩瑜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向掌柜,你看谁来了。”

向掌柜依言抬头朝着后面看去。

他也听见了被带来的人被称作‘向爷’,心中却没什么波动。

他不觉得这个‘向爷’会与他的向有关系。

然后向掌柜就陷入了自我怀疑。

半晌后,向掌柜才转回头看向宋佩瑜,垂着头,语气也满是沧桑,“宋大人手下果然能人辈出,居然能将人易容的与我如此相像,可惜我早就没有家人了。”

宋佩瑜却觉得事情不能说的那么绝对,他暗示银宝将昏迷中的向爷放在仍旧跪在地上的向掌柜身边,对向爷摇了摇头,“若是您会这等易容的法子,尽管交给银宝,我来给他交学费,保证您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和自由。”

“自由?”向掌柜被这两个字逗笑了,不知是真是假的叹息,“草民对宋大人的条件很心动,可惜却没本事。”

话虽这么说,向爷安静的躺在向掌柜身侧时,向掌柜仍旧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沉默半晌后,颤抖着伸出手,却没急着看向爷的脸上是否有伪装,而是放在了向爷的鼻子下方。

宋佩瑜见到向爷的动作后,下意识的看了眼身侧正吃酒的重奕。

竟然真的让重奕说对了,向爷与向掌柜必然是血亲。

对于有足够价值的人和事,宋佩瑜向来都不缺乏耐心。

他没让人将向爷唤醒,而是让人将向爷与向掌柜带下去,软禁在行宫。

向掌柜出门之前,宋佩瑜对向掌柜道,“还有半个月我们就要启程回咸阳,公公别忘了收拾行李,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伺候你的小厮。”

向掌柜闻言回头看了宋佩瑜一眼,眼中是向掌柜从未有过的沧桑事故,动了动嘴唇,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其实宋佩瑜没对向爷能打动向掌柜抱有多大的希望。

结合向掌柜曾经讲述的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和瑞祥公公的人生,已经能大致推算出向掌柜的所有经历。

他也许本是个卫国世家的旁支,然后阴差阳错的流落到燕国,还成了太监,吃了许多苦头才成为燕国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又在燕国皇位更替中失去了所有。

这种人生经历,在话本子里。

就算不是最后的大反派,也得是个阶段性反派。

向掌柜流落到祁镇后,能与陈通判周旋,开食香楼安享晚年,已经是他性格通达的体现了。

非要说向掌柜对原本的家人和亲人还抱着极大的善意和向往,宋佩瑜觉得不太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吕纪和满脸迷惑,“向掌柜本已经是无根之人,无牵无挂所以无所畏惧。如今找到了他的亲人,还在外貌上与他如此相像,就是找到了他的根。他除了为自己考虑,当然还要为家人考虑。”

宋佩瑜不太能理解吕纪和的观念。

虽然明白吕纪和口中的‘根’与身体是否残缺无关,而是与世间的牵绊,但宋佩瑜还是觉得吕纪和口中的向掌柜,未免过于……舍己为人?

宋佩瑜目光依次扫过屋内的其他人,重奕正神游天外,柏杨望着吕纪和的目光中带着认同,郝石、来福等人的目光中也都是赞同。

事实证明,在这件事上,宋佩瑜看得确实没有吕纪和透彻。

将向掌柜与向爷软禁在一起后,吕纪和每天都会将向掌柜和向爷分别带到其他方。

再让人将向爷这些年的经历说给向掌柜听,将向掌柜这些年的经历说给向爷听。

只过了五天,向掌柜就与向爷认亲了,并一改之前死鸭子嘴硬的做派,主动对守卫说要求见重奕。

他要献给重奕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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