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2)

城墙下斑驳的血迹、东梁军留下的尸体、已经咽气的白马和整齐摆放在一起的九面大鼓与二十七面小鼓都还没来得及清理。

这是宋佩瑜距离真正的战场最近的一次。

他站在城墙上,满脸木然的听着身侧的士兵,用难掩兴奋的语气与他说重奕有多英勇。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宋佩瑜按在城墙上的五根手指尖因为过于用力,不知不觉间血色尽失。

随宋佩瑜上城墙的金宝,发现宋佩瑜的情绪有些不对,连忙小声劝道,“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不如先回下面清点运送来的辎重。”

宋佩瑜苦笑着摆了摆手,语气沙哑的道,“去拿千里镜。”

他腿软,哪都不想去。

只想站在这,做第一个看到重奕带领三千骑兵追击五万步兵凯旋的人。

宋佩瑜从太阳高照等到橘红色在地平线蔓延晕染,终于看到了远处马蹄踏在大地上扬起的飞尘。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迎风飘扬的赵旗和仿佛乘风而起的火鸟。

宋佩瑜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重奕。

短短几日不见,重奕眉目间的肃杀凌厉更盛,茂密的黑发绑成马尾高高的束在头顶,单手持着宋佩瑜从未见过银色长枪背在身后。

也许是透过千里镜看人的缘故,宋佩瑜突然觉得这样的重奕陌生至极。

策马飞奔的人突然抬头,正好与透过千里镜看他的宋佩瑜对上视线。

明知道重奕看不见他,宋佩瑜还是抬起手挥了下。

重奕脸上忽然扬起灿烂到让宋佩瑜也忍不住跟着勾起嘴角的笑容,双腿夹紧马腹,一骑当先的从队伍中冲了出来,直奔城墙。

宋佩瑜顿时将什么陌生,什么另一面,统统忘在脑后,放下千里镜就往城墙下跑。

金宝伺候了宋佩瑜快十年,从未见过宋佩瑜这么‘不稳重’的模样,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宋佩瑜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才慌忙的追上去。

宋佩瑜跑到门前的时候,城门的赵军仍旧沉浸在,亲眼看着重奕将五万东梁军吓得屁滚尿流只能慌忙逃跑的畅快情绪中。

他们只看了宋佩瑜一眼,就继续双眼放空。

宋佩瑜半弯着腰,将手支撑在腿上,边喘着粗气边迫不及待的道,“开门,殿下回来了。”

守门的赵军狐疑的看着宋佩瑜,他们不认识宋佩瑜,自然不会听宋佩瑜的命令,没直接将宋佩瑜绑起来,是因为他们看到宋佩瑜是从城墙上下来的。

仍旧处在难以言喻的情绪中的宋佩瑜却难得不见平时的周全,完全没注意到守门赵军对他的怀疑。

他还以为是因为他喘息的声音太大,这些人没听见他的声音。

“开门!”

金宝和城墙上的千户及时追上宋佩瑜,千户立刻小跑到城门边上,大声呼喊,“快快快!殿下马上到城门!”

守门的赵军这才动起来,二十名壮汉分别立在大门左右,瞪着眼睛闷声怒吼,沉重斑驳的大门才只露出个缝隙。

宋佩瑜觉得他似乎听见了马蹄声,又觉得重奕就算快马加鞭也不该这么快,是他太想立刻见到重奕,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城门中间的缝隙越来越大,耳边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急促。

宋佩瑜甚至怀疑,他弄混了马蹄声和心跳声。

沉重的城门刚打开仅能通过两个人的宽度,重奕就连人带马犹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的从中间穿过,速度丝毫未减,径直朝着傻傻立在城门前方的宋佩瑜冲去。

金宝的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重奕身下的骏马已经以雷霆之势,朝着更远的地方奔驰而去。

宋佩瑜也从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杆锃亮的银色长枪,插在宋佩瑜之前站着的位置。

重奕带着宋佩瑜在廉县外城与内城之间无人的地方停下,翻身下马后,对着宋佩瑜扬起双臂。

宋佩瑜双眼亮晶晶的望着重奕,本想矜持一下,奈何身下好不容易能休息的良驹却不肯配合,不管身上还坐着个人,追着嘴边细嫩的青草就往前跑。

颠簸之下,宋佩瑜顺水推舟的扑了下去。

淡淡的鲜血味和干燥的尘土气息,是战场的味道。

此时此刻,被重奕抱在怀里,宋佩瑜从赶到廉县起就升起的不真实感终于慢慢退散。

昔年整日穿着寝袍倚靠在软塌上,眯着眼睛听书饮酒的少年,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变成了让手下士兵心悦诚服的将军。

宋佩瑜抬手在重奕脸侧的血痕上轻轻抹过,暗自松了口气,没有伤口,是别人的血。

重奕松开宋佩瑜,却抓住了宋佩瑜仍旧举在他脸侧的手。

他盯了宋佩瑜一会后,突然将宋佩瑜的手拿到嘴边亲了一下,没等宋佩瑜反应过来质问,他先发制人,“你说能拿下易县,就有奖励给我。”

宋佩瑜的手蜷缩成拳又松开,终究没有主动挣脱。

奖励就在银宝那,宋佩瑜着人给重奕赶制了身极华丽的礼服,除了在规制上不如皇帝的龙袍,无论是用料还是上面的配饰,都是世面不流通的好东西。

宋佩瑜还特意让人将礼服的款式结合骑装,袖口和裤腿都极窄,等到去卫京外叫阵的时候,重奕正好能穿着这身礼服,以显赵国之威。

但此时此刻,宋佩瑜却突然觉得,他准备的奖励似乎有些敷衍。

见宋佩瑜始终不说话,重奕眼中极快的闪过暗色,低声嘱咐宋佩瑜‘别忘了’,转而问宋佩瑜是什么时候到的廉县,怎么没让人先快马加鞭的来送信。

宋佩瑜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小声道,“我准备了。”

只是有点缺乏诚意。

重奕怀疑的望着宋佩瑜,他自然是知道宋佩瑜没有说谎,但也感觉到了宋佩瑜浓浓的心虚。

宋佩瑜努力保持脸上的笑容,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如此多嘴。

假装还没准备好,他还能再重新准备。

如今却是躲不过去了。

“忘记带来了?”重奕挑起半边眉毛,嘴角逐渐蔓延起笑意,“等到回奇货城再给我也……”

宋佩瑜被重奕的善解人意感动的一塌糊涂,心中涌起的念头完全没过脑子便付诸行动。

他抬起脚,主动在重奕唇上贴了下。

然后若无其事的退开,连带着始终被重奕握着的手腕也主动挣脱出来,顶着重奕越来越深沉的目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带了套衣服给你,正放在银宝那,等会你……唔。”

宋佩瑜随着腰间的巨力,身体狠狠前倾。下巴也被不属于他的力道强行抬了起来,方才只是一触即分,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分辨的温热触感再次贴了上来。

宋佩瑜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就放松了下来,微微闭上眼睛躲开近在咫尺的漂亮眼睛,却没做出挣扎的动作。

可惜宋佩瑜等了半晌,贴在唇上的温热都纹丝不动。

他试探着去推重奕的胸腹,却换来腰上更紧的束缚。

宋佩瑜也沉默了下来,他觉得他与重奕现在的姿势,仿佛是被工匠强行拼凑在一起的假山,僵硬又突兀。

最终还是宋佩瑜的定力不如重奕,他突然张嘴,速度极快的在重奕唇上舔了下,然后立刻用浑身的力气去推重奕,想要打重奕个猝不及防,趁着重奕愣神的瞬间逃跑。

垫脚塌腰的站着是什么非人的姿势?

他受不住了!

可惜宋佩瑜又一次在重奕身上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重奕确实因为宋佩瑜的动作愣住,却没给宋佩瑜逃跑的机会,擅自发起进攻的宋佩瑜,根本就没有撤退这个选项。

反而是让宋佩瑜最受不了的非人站姿,最先得到解决。

当他浑身无力到只能靠在重奕身上,任由重奕肆意掠夺的时候,宋佩瑜才发现,其实他根本就不必为难自己,直接将重心放在重奕身上就好。

已经互相帮助了许久,负距离接触却是头一次。

宋佩瑜刚开始的时候还扭捏在羞涩中,最后还是沉迷在本能,竟然在鬼迷心窍之下,半推半就的被重奕抱去不远处的巨树后面。

夕阳彻底落下后,宋佩瑜率先从树后出来,徒劳的用手帕反复擦拭灼热的手心,却觉得鼻尖始终充盈着那股味道。

善后的重奕大步追上来,将宋佩瑜微热的手掌握住。宋佩瑜甩了两下都没甩开重奕的手,便由着重奕去了。

金宝和银宝早就想到,宋佩瑜不会住在内城,专门在外城给宋佩瑜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

虽然因为手头没有合适的东西,肯定不会有宋佩瑜在奇货城的住处舒服,但起码干净整洁,已经是外城最讲究的地方了。

金宝与银宝的一番苦心,不仅自家主子享受到了,另一个让他们敢怒不敢言的人也理所当然的跟着享受,金宝和银宝心中有苦难言,只能干看着。

重奕带着三千骑兵追出廉县后,专门挑东梁为数不多的骑兵下手,为了逃命自断小腿的睿王就混在骑兵中。

可惜在步兵的拼命掩护下,就算重奕带着赵军冲了个三进三出,仍旧没有找到睿王的位置,还是让睿王跑了。

但廉县的赵军却半点不亏。

除了在正面战场斩杀的东梁军,重奕还带回来将近三万人的俘虏。

宋佩瑜亲自去见过那三万东梁军。

他原本还十分奇怪,为什么三千人能抓住三万俘虏。

见到那三万东梁军脸上的惶恐和惧怕后,宋佩瑜就不奇怪了。

一只牧羊犬能管理三百只羊,人心溃散的三万东梁军,会被士气正值顶峰的三千赵军抓回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如今摆在宋佩瑜面前的难题是这三万人要怎么处理。

首先,三万人每天要消耗的粮食就是不小的数目。

其次,虽然睿王这次攻打廉县只能用惨败来形容,但仍旧不排除睿王不服气,或者被打出了火气,不管不顾的继续朝廉县继续增兵的可能。

若是东梁军再次对廉县出手,廉县内的这三万东梁军就会成为赵军最大的隐患。

重奕□□着仍旧在滴水的肩膀坐在宋佩瑜对面,听到宋佩瑜对三万东梁军迟疑后,想也不想的道,“普通士兵都送到慕容靖那边,军官直接杀了。”

宋佩瑜双眼一亮。

边起身去找细软的汗巾给重奕擦头,边快速整理心中涌起的新想法。

只要将这三万东梁军彻底与东梁隔绝,就不必担心他们闹出大乱子。

重奕对军官下手的方法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又好用。

不过这些军官倒也不必直接杀了,不如放回东梁。

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只有军中小头目才可能是寒门出身,重奕抓回来的那些俘虏中却不止有小头目。

他不想与这些东梁军斗智斗勇,也是为了避免阴差阳错的激发了东梁军的斗志,让已经人心涣散的东梁军再拧成一股绳。

不如巧思妙计,让东梁军内的军官抓住‘机会’逃跑。

这些军官回到梁州,既能让睿王窝火,也有可能引起军官背后的世家与睿王产生矛盾。

普通士兵见到军官偷跑后,不仅会更绝望,也会对梁州睿王失去信心,到时候就好管理多了。

宋佩瑜与重奕一起,在廉县逗留了八天。

期间他顺利导演东梁军俘中,被分别关押的军官,找到机会,偷偷逃出廉县的戏份。

宋佩瑜还故意误导那些成功逃走的军官,让他们以为其他的普通兵俘已经全都被坑杀。

等宋佩瑜与重奕离开廉县的时候,重奕坑杀三万东梁兵俘的消息已经传遍诸国。

被死亡的东梁兵俘果然更加沮丧,完全升不起任何反抗的心思。

宋佩瑜告诉这些东梁兵俘,他们如今有两个选择。

一是去赵国官矿上做工,只要做足五年,就会将他们放回东梁州。

二是随着赵军朝卫京出发,他们能在攻下卫京的过程中,累积到晋升小旗的军功。等到赵国彻底占据卫国后,赵国不仅会立刻将他们放回梁州,还会给他们在赵军效力期间的兵饷和人头钱。

在这些东梁兵俘犹豫的夜晚,宋佩瑜在廉县内城找了会说梁州话的百姓,让百姓夜晚时,在距离东梁军兵俘住处不远的地方唱梁州小调。

第二天,就开始有人做出决定。

最后三万东梁军一分为二,只有两千人选择去赵国官矿上做工,其他人都选择随赵军去攻打卫京。

从廉县出发两日后,宋佩瑜与重奕率领重新整合的一万赵军骑兵和两万七千多人的东梁军赶到卫京城墙外二十里处,和带领八千骑兵,三万步兵的慕容靖汇合。

同时赶到的还有裴统领和郝石。

最快从咸阳赶到边线的援军就是郝石率领的太子十率。

他们共带了两万五千人来,其中裴统领带了五千奇货城驻军,郝石将咸阳太子十率的所有人都带来了。

如此,在卫京城墙外,共有赵军七万三千人和梁军两万七千人。

通过对其他已攻破县城的了解,卫京至少会有五万驻军,加上卫京本就占据地利,易守难攻,在兵力多了一倍的情况下,仍旧是卫京更占优势。

然而众人碰面后,重奕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东梁军日日去卫京叫阵,慕容靖先随我去将卫国剩下的三个县拿下。’

对沙场行兵通了六窍的宋佩瑜默默扶额。

他不知道重奕的这个决策是否正确,却想到了尚在易县时,被每天一封捷报支配的恐惧。

慕容靖十分赞同重奕的决定。

他是最先建议重奕对卫国出兵的人,作为一个优秀的将领,慕容靖的大脑静到极致,他从未被轻而易举的胜利迷惑,始终牢记发动这场战争的初衷。

赵国不想与楚国联姻,但是想要楚国的西域商路和出海口,想通过与楚国接壤,让楚国放下顾虑与赵国联盟。

如今他们距离达成最初的目的只差最后一步。

不是攻下卫京,而是攻下卫国南边要塞徒县。

他们必须在楚国有动作之前拿下徒县。

虽然最终目的是达成联盟,但这种能长驱直入卫国的要塞,必须握在赵国手中,否则就会成为极大的隐患。

慕容靖目光深深的看向重奕。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在重奕身上看到诸多惊喜。

如今提出不攻打卫京,而是绕路直接攻打徒县,是重奕反复思考后的定夺还是灵光一闪的想法?

前者证明重奕思维缜密,已经胜过许多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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