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成志的话, 无疑让这些相信因果的修真者不敢吭声。
光是拿一个心魔发誓, 力度就已经够重。更别谈冯成志可是拿了轮回来发的誓,谁还敢质疑他的话?
楚宴也觉得颇为不妥:“你怎可为了我, 堵上这样重要的东西?”
冯成志已然年迈, 他佝偻着身体,满是皱褶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仙盟大名我一介散修早就听说过,我冯成志此生有幸遇到恩人,得了恩人的帮主也只能修到炼气三层,哪里还有心魔?用轮回发誓……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来的。”
楚宴心头酸胀, 朝江淮和冯成志二人道谢。
看着这一切, 江淮的心总算是安定下来。在他用傅云萧的身份欺骗楚宴的时候,他就想用这样的方式补偿。
今日,总算实现。
冯成志的话在众人心里砸下一道惊雷, 他们不由的感叹:“没想到这千面蛛,竟然还牵连了八十年前的往事。”
那现在这么说,是他们在八十年前冤枉了楚宴?
仙盟的人纷纷垂下了头,觉得羞愧极了。
就因为楚宴在八十年前不争不辩,他们就觉得是他默认,还让他背负了这么久的罪名。
不过安浮村和千面蛛的事情算是解释清楚了,倒还有一件:“那东林山的事怎么说?你引仙盟众多弟子去那里,这其中莫不是也有隐情?”
再说下去, 恐怕就要把自己身上带着艳骨的事情揭露出来。
艳骨虽说没有千面蛛骇人, 可也是仙盟所禁止之事。
楚宴作为一个男人, 也同样不喜自己身上的艳骨。
“东林山的事, 其实我也没弄清。”
众人心口一跳,疑惑的看向了楚宴:“你也没弄清?你当时可是在东林山!”
楚宴抬起头看向他:“我当年不过金丹修为,晕过去之后,再次醒来就看到满地的尸体,全是同门和仙宗的人。这一桩桩的事,环环相扣,难道不是要逼我去死么?”
的确……
先是安浮村的事情做引,让云仙宗的宗主顾言以为楚宴入魔,下令要剥了他的灵骨。
又有东林山的事情,让仙盟的人会审楚宴,下令将他打入凛冰崖,还是沈青阳亲手执行的这项命令。
若单单一样扯出来,也不至于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两件事情连续发生,便让他们忍不住去联想,觉得他早已入魔,做出的惩罚也格外重。
仙盟的人惊出了一身冷汗:“到底是谁拿我们当刀使?”
他们竟然愚笨至此,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今除了东林山的事情外,千面蛛的事情再同楚宴无关,他们该释放楚宴,毕竟他无罪。
可仙盟的盟主郝长乐却亲自站起身,从高处一步步朝楚宴走来。
他身着蓝青道袍,头戴玉冠,带着几分飘逸仙气。
和方才的质问不同,郝长乐朝楚宴拱手弯腰:“仙盟之中出了个阴险狡诈之人,须得将他揪出来,否则夜长梦多。恕我得罪,今日却是不能放你了。”
楚宴明白了他的意思:“盟主想对外宣称我有罪,然后引出当年在东林山让众多同门遇害之人?”
郝长乐心中感叹楚宴的聪明,只单凭他一句话就能这样快速的反应过来。
“正是。”
仙盟盟主郝长乐都亲自对楚宴这样礼待,方才还对楚宴怒目相视的人,现在全都收回了自己的成见。
楚宴杀了千面蛛,不仅仅是为他自己的父母和弟弟报了仇,也是为他们的亲朋报了仇。
他们错把恩人作仇人,脸上就像被谁给打了几巴掌似的,火辣辣的疼着。
“之前都是我们眼瞎,还望清寒你不要计较。”
“盟主之言不无道理,东林山杀了咱们同门的人,很有可能同这次的事件有关,也请你答应下来吧。若要怪罪,我们愿意随你处置!”
他们个个涨红了脸,羞愧难当的看向了楚宴。
楚宴脸上倒还如往常一般,没什么太多的表情。
可江淮和冯成志却是眼眶红透,特别是冯成志,一副老泪横纵的样子。
楚宴皱紧了眉头,递了一方帕子过去:“擦擦吧。”
“人一老就容易多愁善感,让恩人笑话了。”冯成志说着说着又要哭了起来,“我来这里之前,曾听江淮提起过,恩人到底受了多少苦。倘若我八十年前就来这儿就好了,那样的话恩人也不会受那么多磋磨。”
八十年前?他还是个被吓坏了的孩子,恐怕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楚宴眼底满是落寞:“有人要害我,就算你们帮我渡过了这件事,那下一件怎么办?”
冯成志想,那个时候楚宴应当是心死了,所以才会这个样子吧。
包括现在,他也极担心楚宴。
他大限将至,一辈子未能对楚宴说一句谢谢。如今走之前能了却遗憾,也算欣慰。
不过见着了,又生了新的遗憾。他一生都十分幸福,就更见不得楚宴这样。
“真希望有一人能不离不弃的陪在恩人身边,至少……让恩人不要再那么悲苦的活着。”
因为冯成志太小声,楚宴根本没能听清:“什么?”
冯成志连忙摇头,一本正经的说:“我说能见到恩人,朝恩人说一句谢谢,老夫这辈子已经了却了遗憾。”
听他这样说,楚宴露出一个笑容。
他救下的人,不全是背信弃义之辈,冯成志让他知晓这一点,已经足矣了。
而这边,郝长乐都从高座走下来了,苏墨垣自然也等不及。
“师尊?”
“若不愿意,不必答应他。”
郝长乐一看,又是苏墨垣这煞神来捣乱:“魔尊,找出那个人对魔宫和仙盟都有好处吧?”
“他不愿意的事,本尊给他扛着,谁想逼他?”
在苏墨垣方才看来,这群仙盟的人明面上虽然诚心道歉,可暗地里还不是在逼迫楚宴?
楚宴忍不住笑了起来,嘴角扬起:“师尊之前不是同我约好了,今日的事情由徒儿自己解决?”
苏墨垣脸色一黑:“光是在上面看着,本尊就已经不耐了。”
楚宴原本没再想拖累魔宫,但看着苏墨垣这个样子,又愣在原地。
苏墨垣猩红的眼底满是笑意:“怎么,不喜欢?”
“……怎会不喜欢?”
有人护着、疼着,谁会不喜欢呢?
苏墨垣一听他这么说,笑容拉扯得更大:“那就好。”
苏墨垣的护短和情意就连冯成志也看出来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逐渐发出亮光。
方才想的事情,似乎不需要他来担心了。
魔尊看上去,已经将楚宴放在心尖尖呵护着。
甘苦与共、不离不弃,多么美好的词。
冯成志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只要一想到当年的事,他便觉得心如刀绞。就连他这样一个旁观人都这样想,更别提恩人自己了。
恩人这一世真的太苦了,总该尝到点甜的了吧?
“冯成志?”
听到有人叫他,冯成志才从方才的发愣之中回过神来。
楚宴又朝江淮说道:“江淮,你先送他回去吧。”
“好。”
“至于郝盟主的请求……”楚宴的话一顿,所有人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毕竟刚才苏墨垣都这么说了,他们还真不能保证楚宴会答应。
殿内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楚宴沉思了片刻,朝郝长乐说道:“我答应了。”
诶?
答应了?
他们还未回过神来,完全不敢相信。
其中一人欣喜的惊呼声,才让他们反应过来:“你答应了?太好了!”
楚宴淡淡的朝他们望了过去:“我有条件。”
“只要你肯答应,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
“其一,在事成之后,将绑住我手的锁链给解开。”
“这个自然!”
“其二,我永不回云仙宗。”
当这句话说出口,他们的脸色有些难看,特别是顾言。
他这样说,不是嫌弃云仙宗没有魔宫好吗?
郝长乐注意到顾言的脸色,适当出来调节:“……你已经是魔尊的弟子了,自然是属于魔宫的。还有其他要求么?”
楚宴自然没了,不过苏墨垣却冷哼了一声:“我要当初云仙宗污蔑过我徒儿的人,全都在云仙宗山门处朝我徒儿鞠礼道歉。”
这要求虽然不过分,但云仙宗的脸面可有些摆不住了。
这可是苏墨垣,一个任性下杀了云仙宗弟子都有可能,只是道歉应当没什么。
而顾言的脸色却极为难看,郝长乐还不断朝他使着脸色。
以往都是云仙宗对楚宴咄咄逼人,现在可完全相反了。
顾言心底憋屈,可内心深处又夹杂着愧疚,形成了复杂的情绪。
他沉默了许久,终究在郝长乐的催促之下答应了苏墨垣的请求。
—
这次的会审结果几乎都出来了,沈青阳因为无法进去,便一直等在外面。
江淮其实早已经怀疑东林山的事也是沈青阳搞的鬼,只是师叔没有说,他也同样没有将沈青阳的名字说出口。
见郝长乐出来,沈青阳连忙迎了上去:“郝盟主,不知林清寒的处置如何了?”
“先收押起来了,三日之后再审。”郝长乐觉得他们三人的关系十分有趣,“青阳,我总觉得你很关心他?”
沈青阳没有回答他的话,一听楚宴被关起来了,语气也夹带了几分急促:“江淮不是找到了证人,为何……?”
“千面蛛的事情澄清了,不是还有东林山的事吗?”
沈青阳微怔,喃喃的念道:“……东林山?”
郝长乐嗯了一声,就想要走。
沈青阳非要拦下他继续问:“那魔尊今日没有护着清寒么?”
“这可是仙魔之间的大事,魔尊纵然再护着林清寒,也要考虑魔宫吧?”
沈青阳根本就不信,凭苏墨垣那般性子,竟会放着楚宴不管?
也许是关心则乱,沈青阳早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审视。
要亲自把自己送上万劫不复之地,是需要勇气的。
纵然沈青阳心中已经决定,却还是想再见楚宴一面。他手里的岚湘佩,已经送给楚宴了,便希望再拿给楚宴。
沈青阳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有三天时间。
等下一次会审的时候,他必须混进去。
郝长乐见他魂不守舍,不由问:“沈青阳,你今日是怎么了?难道真的被我说中还对林清寒余情未了?”
沈青阳低下头,自嘲的笑道:“若我说是呢?”
郝长乐彻底怔在原地,一旁刚好路过的江劲秋却黑了脸。
“沈青阳,你还对林清寒抱有这样的感情,何以来招惹江淮?”
江劲秋又想起江淮屡次让他别去找沈青阳麻烦,又将怒火给憋了回来。
毕竟当年他气走了妻子,导致妻子被人暗害早亡。
现在还不容易江淮接纳了他一些,还是听儿子的吧。
他们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
夜凉如水,天空繁星璀璨,犹如悬挂着一跳银河那般。再进去一些便有萤火虫飞舞,像是结界一般萦绕在仙盟四周。
这是仙盟关押犯人的地方,远看只是个石室。因为被下了重重阻碍,被关进去的人鲜少能逃出那个地方。
楚宴看着手上的锁链,靠在一边闭目养神。
虽然早已经和郝长乐计划好,但自己孤独一人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楚宴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许多场景。
他很害怕,又被这样关在某个地方。
“你非我前世道侣,我从一开始就找错了人。”
“林清寒,你屠杀渔村步入魔道,已经不配做我云仙宗弟子。”
“叛徒!若非你,东林山的同门怎会全都死了?”
楚宴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不是我……”
在他的周围萦绕着萤火虫,微弱的光亮照在他的身上。楚宴垂下的羽睫微微发颤,彰显着主人此刻的心情。
楚宴忽而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这里是……?”
楚宴扶额沉思,想起来这是仙盟的地方,他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对苏墨垣强调让他别来。
已经多久没有梦到过去的事情了,楚宴抬起头朝远方望了过去。
他此刻的神情复杂,汗水把单薄的衣衫打湿。
因为要装得像样,储物戒子和身上的外衣全都给了出去。
还好这周围并非全部黑暗,否则被锁链锁住又会让他联想到在凛冰崖的那些日子。
楚宴朝四周的萤火虫伸出手去,宽大的袖子朝后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上面光滑得只能看见黛青的血管。
“哪怕当年只有一人信我,我也不至于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原是喃喃自语,却没想到真的有人进来。
“什么模样?”
楚宴神色一凛:“谁?”
有人站在远方,楚宴受了伤没有动用灵气,黑暗里他看得并不真切。
“在我看来,你还是没变。”
“没变?”楚宴不由低头自嘲,“八十年前的我会做这种事吗?”
八十年前的他才是真的清冷如月,一心向道,根本不会在意有什么仇人,去恨谁,报复谁。
沈青阳沉默了下来,让楚宴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他的过错。
他一步步朝楚宴那边走了过去:“你进入了时光镜,认出了我是林奕?”
看到了他的脸,楚宴所有的表情在瞬间冷漠了下去。
“是。”
沈青阳叹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在安浮村,被你和玄机勾结起来捅了我一剑的时候。”
沈青阳很想张大嘴去解释,可嘴唇动了两下却放弃了这个念头。
就算是被楚宴误会,也都是他的报应。
沈青阳嘴里尝到了苦涩的滋味,简直心痛如绞:“你当初救林奕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只是觉得太可怜,有那样一个父亲。”楚宴望着手里停靠的萤火虫,脸上的表情很淡,“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这样淡泊,就仿佛天地之间任何一样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沈青阳久久的凝视着他,眼底带着痛苦。
“我今日来,只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你也会有问题想问我?”楚宴笑了一声。
“当然。”沈青阳深吸了一口气,“若你知道林奕是我,还会救他么?”
楚宴终于朝他望了过去:“我的恨是对沈青阳的,并不是林奕。”
“可林奕就是我。”
“沈青阳,你错了,你太依靠前世的记忆。前世的你修到了什么境界,今生的你又修到了什么境界?”
这目光似乎要把一个人给看穿,沈青阳知道他在故意转移话题,心却慌乱了起来。
前世的他修到了元婴期,今生的他资质并不算差,可这么久了还在金丹期徘徊。
原本以为依靠前世记忆,就会成为他的利器。
可没想到,那些东西反倒成了阻挠他的东西。
沈青阳垂下了头,甚至想着,如果他从来都没有记起什么鬼前世,那他和楚宴是不是还安然幸福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