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 季昀曾住进萧瑶寝宫之事,国师有所耳闻,可他记得萧瑶每每提及季昀时的态度, 是以,并未在意。
可现下, 季昀向他来讨固元汤。
心念一转, 宋世迦的眸色便沉了沉, 面上仍是温润如玉,状若不经意问:“季皇夫可曾侍寝?”
话刚出口, 他盯着季昀的眸光便多了几分审视, 气息也有些微变化, 被季昀捕捉到。
“在行宫时,季昀与陛下同吃同住数日。”季昀亦悄然审视着宋世迦,还故意说得含糊,引宋世迦自己去猜。
果然,他话音刚落, 便见宋世迦指骨攥了攥,指节发白。
虽竭力克制着,连眼神也没流露半分, 季昀却分明察觉到他此刻怒意。
季昀面上亦不动声色, 心下却是笃定,他赌对了, 国师大人对昭昭不止有君臣之义,也并非兄妹之情。
白衣无暇,仙风道骨,在大琞臣民眼中,宛如神祇的国师大人, 竟对昭昭动了凡心。
这会是他害死萧珵的理由吗?
不,季昀脑中重新回响起霍神医的话,历任国师对大琞皇族的仇怨,是从高祖时便埋下的祸根。
“既如此,季皇夫拿固元汤补身子,是最适合不过的。”宋世迦广袖一挥,将攥紧的手负于身后,与季昀擦肩而过,“往后,我会命人日日给季皇夫送去。”
当晚,季昀便收到第一碗固元汤。
到手时,已是温热,他只凝了一瞬,便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微涩的清苦在口腔蔓延开来,季昀凝着榻边琉璃宫灯,微微失神。
他和昭昭之间的缘分,本就是他苦苦求来的,上苍惯会捉弄人,现下要一日一日收回去了。
行宫里,萧瑶盥洗毕,看了会儿从季姑姑处借来的医书,正要歇下,半夏匆匆绕过屏风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信。
“陛下,八百里加急从北疆送来的信,奴婢刚拿到,可有吵到陛下安寝?”
这几日,半夏和白芷轮流在殿内当值,夜里听得清清楚楚,陛下翻来覆去睡不好。
吵到陛下安寝,半夏有些过意不去,可又怕北疆出了战事,贻误军机。
“无碍,拿来本宫瞧瞧。”萧瑶支起身子,靠在床头雪青色绣青莲的引枕上,朝半夏抬了抬手。
展信略略一扫,萧瑶樱色唇瓣便弯了弯,眉眼间俱是笑意,捏着纸笺,欢欢喜喜冲半夏道:“清婵姐姐要回京城了,清骁哥哥也会来。”
“陛下有几年没见着霍家小姐了,难怪这般欢喜。”半夏也陪着笑起来,说话间,又上前去替她把被角往上拉了拉,拢住细肩。
当朝第一武将镇北侯,姓霍,膝下一子一女,名唤清骁、清婵。
外祖乃是已经告老荣养的齐太傅,大长公主驸马齐辂乃是他们的小舅舅。
他二人自小在齐家长大,直到十岁上,才被接去北疆,萧瑶最是和他们玩得来,至今犹记得,他们去北疆那日,她哭了很久。
“清婵姐姐要回来,本宫自然欢喜!”萧瑶高兴地什么似的,恨不得跳下床来,即刻给霍清婵回信。
可刚攥住被角,又顿住,她现在回信,等信送去北疆,清婵姐姐已经在路上了,也不知能不能送到她手里去。
当下改了主意,一面将信笺小心折起来,一面冲半夏吩咐:“去准备一下,明日本宫提前回宫,轻车简从即可,多留些人照看好母后。”
“陛下,何须急于这一日?”半夏有些傻眼。
“本宫要着人给清婵姐姐收拾住处,还得好好想想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怎么能不急呢!”
看她兴奋的样子,半夏暗自摇头,今夜怕是又要睡不好了。
翌日一早,薛太后得知此事,倒没有说什么,昭昭是当今圣上,北疆是大琞北面的咽喉,昭昭同镇北侯府交好,是幸事。
“路上当心些,日头虽没有来时那般烈,却还是别多停留,早早回宫去。”薛太后拉着萧瑶的手,轻轻拍了拍,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道,“同季皇夫好好的,别让母后担忧。”
季昀搬去跟昭昭同住,薛太后心焦,搬出来,她也心焦,一旦季昀提前回了京城,薛太后更是心焦到嘴里恨不得起了燎泡。
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长辈似她这般操心的,偏她还无人可诉。
“母后放心,昭昭省得。”萧瑶不住地点头应着,听母后提到季昀时,稍稍垂眸,眼神有些不自然。
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道季昀还生不生她的气?难道他心眼就哪儿小,要她像皇兄哄后妃一样去哄着他?
临行前,萧瑶轻轻抚着云鹏皎白如雪的羽翼,商量似的对云鹏道:“要不,本宫就拉下脸面,去哄哄他?本宫可并未做错什么,也不是向他低头,本宫是看在你这个小东西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的。”
也不知道是为了知会云鹏,还是为了说服她自己。
还没出行宫,又舒美人拦住仪仗,萧瑶撩起纱帘,望着她,舒美人存在感不高,这般来找她,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陛下,有人想见您。”
听到这话,萧瑶没来由想起,前几日突然跑来行刺的丁侍卫,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是谁?”
萧瑶问出这话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睿王萧瑾的正妃舒氏,她记得睿王并未带王妃来京城。
“睿王妃不是在平州么?何时来的京城?”道路侧,竹林中,萧瑶望着同舒美人有些肖似的睿王妃。
她今日方知,原来舒美人还是睿王妃的姑姑。
这姑侄二人有一点倒是一模一样,存在感都极低,等闲想不起这号人。
偏偏她们会不经意,做出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举动,比如眼下,睿王妃冲萧瑶恭敬行礼,浅笑道:“臣妾久居平州,对筎玥之事,倒是比陛下知道的多上些许,臣妾是来帮陛下的。”
闻言,萧瑶眸中满是惊愕与不解。
睿王恨不得她随时暴毙,他好取而代之,他最亲密的枕边人,却来向她投诚?
嗬,有趣。
让半夏扶着睿王妃与她同乘时,萧瑶还没想到,睿王妃会怎么帮她,直到刚进城门时,在行人众多的地界,萧瑶的车驾被睿王一马当先拦住。
“陛下,宁平郡主和侧太妃被人污蔑,致睿王府被人诟病,臣斗胆向陛下讨个公道。”睿王翻身下马,草草行了礼,眸光扫过隔着禁卫军,远远望过来的百姓,甚至得意。
马车停下,萧瑶无力扶额,都怪她今日出行没看黄历。
睿王也是够狠,为了挽回颜面,可以不顾里子,萧瑶想象着他接下来的狡辩之词,仿佛能看见他父王坟头的草更绿了些。
“陛下,臣妾数月未见王爷,可否容臣妾同王爷说上几句话?”睿王妃发丝挽得一丝不苟,衣衫装扮也是处处妥帖,言行举止间,处处流露着书香气,跟睿王截然不同。
“准。”萧瑶含笑吐出一个字。
“一别数月,听闻筎玥来京时,侧太妃娘娘托她给王爷送来两位新寻的美人,不知王爷可还记得妾身?”睿王妃钻出车帘,眉眼和顺凝着睿王,眸底却是一片淡漠。
睿王一见到她,眸中便闪过一丝嫌恶,舒氏木讷无趣,若非当年文帝赐婚,让她做了正妃,睿王早将她休弃。
白瞎了一副好模样,却是个教都教不会的蠢东西。
他眸中嫌恶,别人或许不曾留意,曾经仰慕过他的睿王妃,却抓个正着。
淡淡的嫌恶将她心口伤痛硬生生撕开,痛得她面色如纸。
睿王好美色,这一点,睿王妃入府才几日便知,后院里的美人春花似的,一茬接一茬,睿王每月只来她房中一次,却屡屡嫌她不解风情。
这便罢了,她本就没有跟那些美人争宠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轮到她服侍的那一日,睿王竟饮了酒,趁着酒劲抱着位美人去她寝屋,在她的床榻上,当着她的面,让她眼睁睁去学那位美人如何服侍人。
舒家门第虽不算高,却也是世代读圣贤书的,睿王妃何曾见过这种不堪入目的场面?
没完事儿便吐得厉害,恨不得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坏了睿王兴致,自此,睿王再未踏入她房门半步,她也再未靠近睿王。
后院的美人们不再敬她,在侧太妃有意无意的唆使下,甚至连府中侍卫都敢悄悄占她些便宜,她早就受够了。
“王妃既然来了京城,为何不回王府,却跟陛下同乘?”睿王气得顶了顶后槽牙,若非百姓们看着,他定要她好看。
“王爷何须动怒?”睿王妃笑着下了马车,行至睿王身前,施了一礼,“妾身不远千里从平州来,正是怕王爷被奸人蒙蔽,伤了王爷同陛下兄妹之谊。”
不待睿王开口,睿王妃已侧首冲周遭百姓扫了一圈,朗声道:“侧太妃出身贱籍,凭着父王宠爱改头换面请封侧妃,却不念父王恩德,为固宠,与侍卫统领暗通款曲,丁筎玥乃是偷生子,本王妃已将证据送去顺天府,相信不日便会真相大白。”
“王爷,父王一世英名,断不能毁于侧太妃之手,您说臣妾做的对吗?”睿王妃回眸,冲睿王粲然一笑。
自从那日之后,睿王妃再没对睿王笑过,今日她屡屡冲他笑,睿王心下不由心惊,额角青筋直蹦,擒住她手腕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睿王妃笑意更深了,抬手搭在睿王颈后,绣纹精巧的广袖遮住众人视线,她极亲昵地贴着睿王,“妾身是来谢谢您啊,谢谢王爷把妾身从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逼成一个疯子。”
话音刚落,睿王掌心一凉,不知何时被她塞进一柄匕首,她死死扣住他的手,往自己心口正中刺去,又深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