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夜凉在乌兰洽城下仰望。
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城市, 不如说是个要塞, 占地面积很小,方圆一两公里左右, 四周都是高墙, 金属墙体, 个别地方是砖石结构,墙高八米以上, 别说人, 就是如意珠那样的大骨骼也难以翻越。
“第七天,”高修愤愤的, “我们已经在这儿待了七天了。”
这七天, 他们一直在朝城上喊话, 乌兰洽毫无反应。
“可能是让太涂堂打怕了,”金水玩着小刀,“过于谨慎。”
确实,狮子堂覆灭三年, 这么小一座城池, 在和染社势力对峙的最前沿, 能残喘到今天,经历过怎样的腥风血雨不难想象。
“这么一直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岑琢踢逐夜凉,“有没有辙?”
逐夜凉往旁边站一站,不答话,他在观察这座城, 城门、望楼、碉堡,考虑非暴力突破的可能性。
岑琢朝他凑过去,又踢:“喂,怎么不理我?”
“烦不烦,”逐夜凉再往旁边站,“找别人玩去。”
岑琢非黏着他,并排站在一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学着那个样子,仰头张望。
没有潜入的可能性,经过计算,逐夜凉放弃了这个想法,一转头,看见岑琢目光炯炯盯着城上:“干嘛呢?”
“那个,”岑琢指着城中心塔楼顶上的一面黑旗,“狮子堂的旗,我第一次见。”
逐夜凉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黑旗上一颗咆哮的狮子头,曾经遮天蔽日的怒吼狮子,如今就这么孤零零飘荡在一座不知名的北方小城。
“原来那么牛逼,”岑琢唏嘘,“现在连门都不敢开。”
逐夜凉看他一眼:“你还挺有感触。”
“我最受不了这种,”岑琢一言以蔽之,“英雄迟暮。”
逐夜凉愣了愣,这是个对所有御者来说都分外残酷的话题,二十五岁,从没有哪一个时代,英雄的寿命如此短暂,被曼陀罗偷袭那一年,他二十四,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肉身,他现在也是个“迟暮”的退役战士了。
“来,”他叫岑琢,“我给你讲一下狮子堂的基本建制。”
“你才想起来?”岑琢抱着胳膊瞪他,显然对这个不满很久了,“是不是晚了点儿。”
“快点。”
“不听。”
逐夜凉拽他:“进城你就露馅了。”
“露个屁馅啊,人家根本不让我们进……”
突然,逐夜凉在他肩膀上搂了一把,岑琢唰地红了脸,不吱声,乖乖挨着他坐下。
“一般社团的老大称会长,染社称社长,而狮子堂,则称千钧,取重而有力之意,”逐夜凉用手指在泥土上画出树状图,“千钧之下设四个堂,北方的玄武堂、南方的朱雀堂、西方的白虎堂和东方的青龙堂,相当于染社的四个分社,各堂的首领称堂正,比染社的堂主要高一个级别。”
岑琢惊讶:“这么说,姚黄云在狮子堂的级别很高啊。”
逐夜凉无语:“你才知道?”
岑琢拿胳膊肘顶他。
“堂下是舵,比如北府舵、太涂舵等等,相当于染社的堂,”逐夜凉抓住那条不老实的胳膊,“舵下有队,相当于染社的组,再往下就是普通干部。”
“怎么听起来,染社像狮子堂的老大似的,”岑琢迷糊,“你看,狮子堂那么大一片区域叫堂,染社的一个城就叫堂,狮子堂的组叫队,而染社的队只是组下面的腿儿。”
“因为染社处处想压狮子堂一头,这对抢班夺权的社团来说,很正常。”
“那这个搅海观音,”岑琢抬头看向乌兰洽,“是哪个级别的干部?”
“最多是个舵主,”逐夜凉冷声,“芝麻粒儿大的小城,要不是有这圈墙挡着,我一招就取他性命。”
太阳升到天顶,中午了,高修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叫门,今天也不例外:“城里的!我们是狮子堂的,从太涂来,求见搅海观音!”
声音弹到高耸的铁墙上,打回来,除了空旷的回声,没有任何回响。
“妈的,”高修骂,仅剩的一点耐性也磨光了,“乌兰洽!你们他妈以为自己是谁,我们是来和你们合作对付染社的,这就是你们的态度?”
小城仍静如止水。
高修怒不可遏,好像卯足了劲儿的拳头狠狠一击,却打在了棉花上:“操!”他踢起一脚土,愤然向卡车走去。
元贞和贾西贝在车上,裹着毯子,紧紧搂在一起。贾西贝发烧了,额头和脸蛋红成一片,小嘴巴难受地喷着热气。
“渴吗,小贝?”元贞爬起来,从驾驶台上给他拿水。
“嗯……”贾西贝眼睛水汪汪的,抓着元贞的手指头,特别可怜地说,“哥,我冷……我身上疼……”
听得元贞的心都揪紧了:“哥搂着你,来,先喝口水。”
他托着贾西贝的脖子,让他枕到自己肩膀上,然后像个笨手笨脚的新爸爸,慢慢喂他水喝,一口,两口:“再喝点。”
贾西贝的小手抓着瓶子,高烧中的嘴巴红艳艳的,含着瓶口,**地吮,元贞浑身是汗,徐徐捋他的背。
喝完了,贾西贝黏糊糊往元贞怀里钻,元贞放下水瓶,搂着他重新躺下:“还冷吗?”声音轻轻的,搔着他的耳廓,“哪儿疼?”
发烧常见的肌肉酸痛,贾西贝却哭唧唧地撒娇:“胳膊、后背、大腿……哪儿都疼。”
元贞看着怀里蜷成一团的小东西,吞了口唾沫,把手伸到他的外套里,火烫的**,还有汗,隔着薄薄的贴身衣服,在那背上揉,贾西贝发出舒服的哼声,拿肉肉的小脸往他胸口上蹭:“哥……”
“嗯?”
“你真好。”
元贞笑了。
“你对我好,”贾西贝抬起红彤彤的兔子眼,软绵绵地看着他,“我以后也像你对我这么对你好。”
元贞觉得没人受得了这样的甜言蜜语,所以心跳加速、指尖发麻,都是正常现象,他捏着那把柔软的皮肉,哑着嗓子问:“我在你心里排第几?”
“啊?”贾西贝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高修、岑哥,算上那个张小易,我排……”
这时有人敲车门,元贞撑起来,看是高修:“干嘛?”他隔着车窗问,那家伙黑着脸,在车下头朝他勾手指。
“小贝,高修叫我。”元贞把毯子在周围掖好。
“不……”贾西贝舍不得他的体温,“你别走……”
“乖啊,”元贞拍拍他的后背,跳下车,缩着脖子问高修:“干嘛,我这一身汗,让风一吹也得感冒。”
高修皱着眉头,揽了他一把,低声说:“我可看见了。”
元贞不解:“看见什么?”
高修指着车上:“还什么,你动手动脚的。”
元贞愣怔:“什……我没有!”
高修替他脸红:“我想上车,刚跨上去,就看你那手……”他都不好意思说,“小贝发着烧呢,你怎么这么不是东西?”
“我、我他妈没有!”元贞瞪眼。
“没有你脸红什么,”高修根本不信,“我都看见了,你手在毯子里一动一动的,”他拽着元贞的领子,“是不是摸了?”
元贞扯开他的手,没回答。
“摸没摸!”
“摸了!”元贞吼,“我给他揉揉背,隔着衣服揉的!”
“你他妈鬼迷心窍了,”高修推了他一把,“耍流氓就耍流氓,还他妈揉背!”
“你上去问贾西贝,是不是他让我揉的!”元贞也推他,“一码归一码,别把你进不去城的气往我身上撒!”
“你小子,”高修心里确实有气,被他一说,倒冷静了,“你喜欢,别上手,怎么说我也罩了小贝那么久,不能眼看着他让人欺负!”
元贞不爱跟他掰扯,转身拉开车门,气哼哼登上去。
金水听见他们吵,说不好是非礼勿闻,还是尴尬,走到岑琢和逐夜凉那边,隔着一段距离,在他们背后坐下。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对着乌兰洽发呆,忽然,岑琢问逐夜凉:“你是不是漏电?”
逐夜凉看他。
“我怎么一在你旁边,就觉得身上麻嗖嗖的。”
“你麻你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真的,全身不自在,”岑琢摸摸自己,再摸摸逐夜凉的胸膛、手臂,“真不漏电吗,有毛病咱就修……”
逐夜凉推狗似地推开他。
“心脏咚咚的,”岑琢唠叨,“这时间长了,影响健康……”
逐夜凉看着他,起风了,吹起那片额发,蜻蜓的翅膀一样,乘着风一起一落,他不知道自己哪条线路出毛病了,居然伸手撩了一把。
金水吓了一跳,岑琢也是,抓着他的手:“就你碰我这下,绝对是过电,肩膀、脖子、耳朵后头,全是鸡皮疙瘩,你摸!”
逐夜凉抽回手,没接这个茬,而是说:“你头发长了,”风一吹,扬起来,太好看,“该剪了。”
“离开沉阳之后一直没修,”岑琢抓了抓头发,“对了,上次你说你有过会长,我想象不出来,你这么烂的脾气,除了我谁还受得了你?”
金水觉得怪怪的,这两个人之间的那种东西,说是朋友,又不完全是朋友,模糊、暧昧,没有她插入的余地。
她起身,一个人向远处走去。
“我原来不是这种性格。”逐夜凉说。
岑琢好奇:“那是什么性格?”
“话很少,”逐夜凉回想,“不太好接触,经常被说像个影子。”
“话少?你?”岑琢一脸“我了个去”的表情,“那你会长呢?”
“他……”说到这个,逐夜凉一下子沉默了,不,是一种从头到脚的寂然,“他不像你这么爱开玩笑,他等级观念很强,也要强,心狠,眼睛里不揉沙子,他想要的东西,不得到不善罢甘休。”
岑琢没想到他一股脑说了这么一大串,听起来,像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他……现在呢?”
“现在,”逐夜凉的声音轻得听不真切,“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岑琢没说什么,只是哥们儿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喂,”逐夜凉也搭着他,“我现在这样,都是被你带的。”
“什么?”
“说话风格。”
“别扯了,”岑琢撇嘴,“咱俩第一次见面,你嘴就这么毒。”
“不是。”逐夜凉肯定地说。
“怎么不是,从那次我骑摩托带你出去你就损我。”
“不是,”逐夜凉摇头,“是在拆装车间,你给我配装甲,”他不知不觉笑了,“你挑来挑去给我挑了个草绿的,像只蚂蚱,还说我矮,说我比例差。”
“那是……”岑琢涨红了脸,想反驳。
逐夜凉没给他机会:“是你让我放松下来了,”他闪着目镜灯,“从冰冷的过去,从紧绷了那么久的情绪里,就好像……重新活了一回。”
一不小心,他说了这样的话,让别人,包括他自己,都不知所措。
岑琢张着嘴巴看他。
逐夜凉局促地起身走开,岑琢没动,呆呆低下头,傻乎乎地抠地上的蚂蚁洞,有些东西正在他们之间酝酿,朦胧着,微微蠢动。
这时,城上传来一声清晰的“咔嚓”,是金属摩擦声,很像是机枪上膛。
逐夜凉反身回来扑在岑琢身上,紧接着,两把机枪,一把呈扇形、一把呈八字形,开始向城下扫射,子弹带着刺耳的嚣叫,击起一层干燥的砂土。
金水离得远,没进射程,元贞和贾西贝在车上,也还好,只有高修左胳膊中了一枪,躲到卡车后头,咬牙切齿地骂。
两梭子打完,安静了。
可是没人敢动,金水仍在远处,元贞、贾西贝躲在车里,逐夜凉趴在岑琢身上,高修贴着卡车车箱,捂着流血的伤口:“岑哥,操他妈的狮子堂!这种打冷枪的犊子,我们和他们废什么话!”
乌兰洽确实过分了,这两梭子是想赶他们走,但却伤了人。
“起来。”岑琢推逐夜凉,伤的是他的心腹。
逐夜凉不动。
“我他妈让你起来!”岑琢狠狠踹了他一脚,翻起身,就那么大剌剌站在枪口下,朝城墙上喊,“让搅海观音出来说话,这里是牡丹狮子!”
第40章 右狮牙┃逐夜凉在他心里不一样,和任何别的人都不一样。
岑琢朝城上喊:“让搅海观音出来说话, 这里是牡丹狮子!”
逐夜凉爬起来把他往身后拽, 被他一把推开。
不多时,城墙上有了声音:“你是牡丹狮子?”
岑琢剑眉舒展, 语气铿锵:“如假包换!”
城上先是笑, 接着有人喊:“牡丹狮子正在城里和我们老大说话, 你是哪儿冒出来的牡丹狮子!”
岑琢怔住,连忙看向逐夜凉, 逐夜凉抓着他的手腕, 轻声说:“从现在开始,我是牡丹狮子。”
“什……”
“牡丹狮子在城里?”这回换逐夜凉朝城上喊话, “什么地方来的牡丹狮子, 别是个冒牌货吧?”
“冒不冒牌, 用不着你管,”城上毫不客气,“太涂来的探子,赶紧滚!”
噌地一声, 逐夜凉把左狮牙拔出来了, 猩红的, 直指天顶:“你们的牡丹狮子,有这个吗?”
城上静了,岑琢露出喜色,逐夜凉反而觉得不好,喊话的应该是小喽啰,不可能认识左狮牙, 他们这种反应,说明城里真的有一个“牡丹狮子”,而且佩着“狮牙”。
果然,城上喊回来:“你那把是假的,真的在城里!”
岑琢愕然,不免心虚了。
逐夜凉还在硬挺:“你们就那么肯定吗?”
“当然!”城上的人自信满满,“狮牙刀的威力我们都亲眼见过!”
他们居然这样说,逐夜凉心想,那更要进去了:“好,既然都说自己是真的,不如出来比一比,看看到底哪个真、哪个假!”
岑琢在背后拽他:“你疯了!”
逐夜凉不理他:“乌兰洽城外的牡丹狮子,在此,向乌兰洽城内的牡丹狮子约战!”接着他语气一转,“就是不知道,城里那个假货敢不敢应战?”
城楼上还没回话,岑琢先急了,贴着他的后背说:“万一城里那个是真的怎么办!”
逐夜凉岿然不动。
他的激将起了作用,城上回答:“我们的牡丹狮子能怕你?等着,我去请示!”
逐夜凉这才回过头,看到岑琢焦急的脸。
岑琢不是怕输,只是担心他的安危:“该怂就怂,叶子。”
逐夜凉望着城上:“牡丹狮子失踪了三年,活着死了都不知道,我就不信,他恰好在这座小城。”
岑琢说什么也不想让他冒险:“万一呢,牡丹狮子是天下第一的骨骼!”
“没有万一。”逐夜凉笃定。
岑琢急道:“即使不是牡丹狮子,可他有牡丹狮子的装备。”
“谁没有,”逐夜凉不屑,“我有三件,让他来和我比一比,谁、的、多。”
岑琢觉得他执拗得像个赌徒,正要发火,忽然反应过来:“三件?”不是只有北府的左狮牙和太涂的狮子吼吗?
逐夜凉指着自己的“眼睛”:“牡丹狮子的光学目镜,”他吐出名字,“琉璃眼。”
岑琢愣了愣,火了:“你他妈这么长时间都没告诉我,说,还瞒着我什么!”
这时,城上传下话:“城下的探子听着!牡丹狮子同意给你们一个挑战的机会,一小时后出城!”
木已成舟,岑琢放开逐夜凉,到一旁找了个土堆坐下,所有人,虽然没说,都惴惴不安。
这一个小时里,逐夜凉踢了石子,望了天,就是没做战前准备,搞得岑琢不得不表现出老母亲般的关心:“我说你倒是练练啊,就算没用,让我们看着也放点儿心。”
逐夜凉觉得他好笑,故意吓他:“岑琢,我要是……不行了,你带着大家回沉阳,做好防御。”
岑琢的神情难以形容,绝不是失去战友、功败垂成那么简单:“叶子,我……”
这时城上响起金属铰链的巨大吱呀声,钢铁城门徐徐打开,一具赭石色骨骼单枪匹马走出来,在他背后,是全副武装的人群,发出魔鬼般的嘶吼。
逐夜凉拨开岑琢,迎着吼声走上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左手拔刀,对方看了看他的刀,右手拔刀,两把刀一模一样,只是刀柄的角度稍有不同,一把是左手刀,一把是右手刀。
真的是右狮牙。逐夜凉暗喜,牡丹狮子的七件装备,只有右狮牙一直不知道在哪儿,没想到居然在乌兰洽这么个小城找到了。
城门慢慢关闭,对战双方摆开架势,逐夜凉两米八,那家伙少说有三米二,面对面一站,真的是高下立判……
“我就说他矮呀,比例也不行!”岑琢嘟囔,紧张得咬指甲。
高修无语:“岑哥,能不能别长对手的志气,灭自己人的威风?”
岑琢理直气壮:“我他妈紧张。”
“逐哥应该没问题,”高修奇怪地看着他,“哥,你怎么紧张成这样?”
是呀,为什么紧张成这样,岑琢自问,他什么时候为了一个人心跳得这么快,连吕九所都没有。
蓦地,他意识到,逐夜凉在他心里不一样,和任何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握拳抵住嘴唇,轻轻的,对自己说:“叮咚。”
对手举起右狮牙,猛然间,从手掌处窜起一股火焰,迅速包裹住刀身,即使是白昼,火光也凶猛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