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 凤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不对……又或许应该说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开始的时候,人们都以为这是一件大事。
毕竟身为皇帝的戚白里离开凤城去昼兰关,从哪个方面看都会是一件影响重大的事情。最简单的说, 去一趟那里也不容易, 戚白里应该会待上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戚白里去了那里没有多长时间,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且和去的时候不一样的是,他回来的时候更加着急,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催着他一样。
戚白里到底要做什么?
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他们完全想象不到戚白里现在究竟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着急去做。
——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世上已经没有未收的领土了, 戚白里究竟还有什么牵挂的事情呢?
他们原本以为答案要很久才能揭晓,然而更更令人没有想到是, 戚白里回去之后,便直奔着一座寺庙而去。
接着, 从前在众人心中无比威严且不落俗套的皇帝, 竟然做了一件极其俗气的事。
戚白里开始寻仙问道。
……
戚白里是一个不会顾及众人会不会在背后谈论自己的人。
他是如何取得皇位的, 在这世上压根不是秘密,更不是什么不能谈论的话题。
所以整个凤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刚会说话的孩童,人人都知道戚白里当初其实也算是篡权夺位。
但除此之外,人们却也没有怎么关心过那个原本的太子。
凤城之中,只有少数人知道——原本的太子戚羿宿,此时并没有被依照律法流放, 更没有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早早的死了。
他其实还待在这座皇城之中。
他只是被戚白里软禁了起来。
失去自由固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然而其他的篡权者往往会斩草除根, 将自己曾经的对手杀掉以彻底不留后患。
所以说知道实情的人都说——和那些人比较起来,戚白里的确算是心慈手软了。
但是只有戚羿宿自己知道,戚白里向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他也不会与自己心慈手软。
从戚羿宿不再是太子的那一天开始,他便被戚白里关在了位于皇城边缘的蔺光神寺里。
这是一座新修的寺庙,甚至可以直接说它是为了戚羿宿修建的。
这里面有什么僧人,有的只有戚羿宿以及监视他的人。
而戚羿宿的日常也并不像人所想的一样,每天吃斋念佛。而是……
戚白里当然不会对曾经的对手心慈手软,更何况他还害过裴如昼,以及裴如昼为了救他身受重伤。
——事实便是,戚白里将这个曾经是太子的关在这里。并且派了许多监视着他。
而每一天戚羿宿也不能自己决定要做什么,戚白里每一天都会写一堆经文的名字,让戚羿宿去抄。
美其名曰为裴如昼祈福。
然而这些经文并不是随便抄抄就能写完的。
一开始的时候,戚羿宿每天要密密麻麻的誊写五十章经书。若是写不完的话,便不能吃饭,不能睡觉。
戚羿宿一开始的时候也会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而每每这个时候,周围负责看管他的人便会用冷水将他泼醒。
所以没有办法,戚羿宿逐渐适应了这样的节奏。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戚白里的口谕又到了蔺光神寺。
接着戚羿宿终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从此以往,戚羿宿需要誊抄的经文越来越多,每当他刚适应,戚白里就会继续加码。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整座刚修的蔺光神寺里面便已经堆满了戚羿宿亲手抄写成的经文。
这些写在宣纸上的经文已经积攒成了一座小山,远远看去极其壮观。
而原本保养得当,看上去非常年轻的戚羿宿,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沧桑的不像样。
长时间的睡眠不足,让他的头发白了一半,他眼圈乌黑并且刻满了皱纹,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风流满天下的太子殿下了。
甚至于后面新来看守戚羿宿的人都认不出来,这个在蔺光神寺里面一直抄经文的人,就是当年名满天下的戚羿宿。
而戚羿宿也无意告诉他们自己曾经的身份。
时间久了,这群新来的人在戚羿宿的身边也肆无忌惮了起来。
他们不怎么理会戚羿宿,而是经常在当值的时候坐在一边闲聊。
要知道戚羿宿已经在蔺光神寺里面关了很多年。
他曾经掌握着天下所有的信息,而如今被关在这里,戚羿宿也迫切的想要知道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听到那些看守的人聊外面的事情,戚羿宿总是会非常激动。甚至因为分心听那些人聊天,戚羿宿好几天都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
接着他几天都没有睡觉,差一点便死在了这里。
后来他终于学着无视周围人说话,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投在手底下要写的东西上。
一遍又一遍的誊抄这东西虽然折磨人,但必须得承认的是——戚羿宿的性子也在这一天天的磨练之中,变得沉稳了下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对外界所有事情都不再关心的时候,有一天他听到,一个看管自己的人对着同伴说:“你们知道吗?陛下最近一直在各个皇寺里面打转,我听他们说他要寻仙问道。你们说有一天陛下会不会也来蔺光神寺?”
说话的人很是年轻,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样子。
而凤城,甚至整个天下这个年纪的少年,对戚白里总是非常崇拜的。
他虽然说是在为戚白里工作,但是却没有见过戚白里本人。
如今听到外面都在传戚白里寻仙问道的事情,这个年轻人当然也激动了起来。
没有想到是,他刚说到这里,还没有等到同伴回应自己,就看到那个一直在抄经书的男人抬头朝自己冷笑了一下。
之前那个人一直低着头,他还真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的相貌。
如今这突然的一眼,将他吓了一跳。
不只是因为戚羿宿看上去非常苍老疲惫,更是因为他眉宇之间那苍老疲惫的无法遮掩的贵气。
能在皇家当职,少年自然也是一个稍有身份的人。
他的父亲是县里的官员,而跟着父亲,他也见过不少的达官显贵。
最重要的是,在来到蔺光神寺之前,少年还在宫里待过一段时间。
所以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戚羿宿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他身上那种久居上位养成的气质,不是时间和苦难能够磨掉的。
这人到底是谁?
他忽然好奇了起来。
但是在去前辈那里打听这些事之前,他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是——教训一下这个胆敢朝陛下名号冷笑的人。
“你怎敢做出如此不敬的表情?陛下岂是你能评价的人?”少年的语气很是凶狠。
他好歹也是一个军人,虽然说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军营确是去过了的。
一般人很容易就会被少年身上的杀气吓唬过去,但是戚羿宿并不是一般人。
听到那少年的话,戚羿宿笑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陛下?”他用嘲弄的语气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借着竟然将手中的笔扔了出去,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他不过是一个乐女生的杂种,也能担得上‘陛下’这两个字吗?”
“你!”
这可不只是刚才那个少年生气了。
蔺光神寺大殿里面所有正在看守戚羿宿的人,不约而同将手中的剑拔了出来。
刹那之间,蔺光神寺大殿里面响起了一片兵刃碰撞之声。
甚至已经有手快的人,将刀架在了戚羿宿的脖子上。
常人看到这样的情景,早就已经吓到不行,但是戚羿宿面色不改。
他伸出手去轻轻的弹了弹脖子上的那把刀,不屑的笑了一下说:“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错吗?或者说你们的陛下已经将他这一段历史,涂抹了过去。”
戚羿宿一直被戚白里软禁在蔺光神寺这里,一直在抄经书的他并不晓得,戚白里压根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他的出身谁都知道。
于是戚羿宿的话,在那少年的耳朵里更是无比的狭隘。
少年嗤笑了一声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怪不得被关在蔺光神寺这里呢。就凭你居然还有嘲笑陛下的本事?安心抄你的东西吧!”
“就凭我?”
戚羿宿忽然笑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笑声并不大。
但是传在众人的耳朵里面,却格外的刺耳。
紧接着戚羿宿的笑容甚至变得有些疯癫。
压抑多年的情感,在这一刻溃坝而出。
戚羿宿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蔺光神寺的大殿本来就非常空旷,虽然他还有那些负责看守的人都在这里,但是仅仅这些人,离填满整座大殿还有很远的距离。
于是戚羿宿的声音甚至形成了回音,像是一段魔咒一样,在众人的心间萦绕着。
戚羿宿曾经也在抄经文的间隙想过——自己这样一天一天的重复下去,或许总有一天会被戚白里想出来的阴招逼疯。
但是曾经是太子,又差点成了皇帝的戚羿宿,当然不甘心这样。
他每抄一页经文,就告诉自己一遍——自己要忍,不能如了戚白里的意。
此时他虽然被关在蔺光神寺里面,但是并不算彻底的输了,若是他真的疯了,那才算是如了戚白里的愿。
这或许就是戚羿宿坚持到现在的唯一动力。
但是一个人毕竟是有极限的。
听到如今就连这普通的看守都在嘲笑自己,戚羿宿终于到了极限。他一边笑着一边向前走,此时曾经身为太子的气场,甚至将大殿里的所有人都压了过去。
那个原本架在戚羿宿脖子上的刀刃也晃了一下。
戚羿宿的武艺虽然不好,可是这一刻,他竟然还是伸出手去直接将那把剑推走了。
然后戚羿宿猛地一下回头,向着自己的书案看去,他的身后是堆积成山的经文。
这些年来戚羿宿还真的从来没有时间回头看过这些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写了那么多。
“寻仙问道?”戚羿宿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然后笑得更大声了,“怎么如今戚白里终于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开始寻仙拜佛了吗?”
说完这句话,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戚羿宿就狠狠的一脚向自己抄写经文的书案上踢了过去。
书案上的砚台墨汁哐啷哐啷的倒了一地。
那声音在蔺光神寺大殿里面回荡着,显得格外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