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这样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皇帝居然不在宫中,而是在千里迢迢的南方诸省,这也就是朝局稳定,且有心造反的皇子皆已诛杀殆尽,才会发生这种情况。如若换了陛下刚登基时,恐怕他半步也不敢离开。
夜幕降临,烟花声在黑暗之中亮起,瞬息聚散。萧天湄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孤身一人来到荣园,她穿了一身利落的骑射武服,明艳张扬。蹄声停歇,萧天湄翻身下马,进入了栽种着满园桂树的荣园。
近些日子长姐的病好了许多,不知道是因为得知先生在世、还是太医更尽心的缘故。湄儿走近时,见到院子里点着烛火的小窗边,厚重的狐裘大氅之下,那支斜簪在发髻上的银色步摇。
她走到窗下,隔着伸展的花枝,胳膊杵在窗前:“阿姐睡着了么?”
萧天柔抬头望向她,动作迟缓地坐起。湄儿便眼尖地看到她身下压着的书信,上面的字迹极其熟悉,是先生的字。
先生给荣园留了信。
湄儿立即道:“阿姐,我进来跟你说话。”
说完,红衣少女一路蹬蹬蹬地跑过来,绕过长廊,穿进屏风里,她一进来,见到萧天柔单薄清瘦的影子,那扇窗已经关上了,隔绝掉外面热闹的烟花,但还有过节的声音源源不断、朦朦胧胧地钻进脑子里。
萧家的长女,与这位最小的女儿对坐在棋枰间,棋盘上下了一半,是当年萧天柔跟谢玟所对弈的棋局。湄儿看不出这局的来历,但也知道阿姐善弈,于是不忍碰乱,小心翼翼地将胳膊放在边儿上,才道:“九哥去南面,免不了要去找先生,我正担心他脑子犯浑,又犯下什么……”
她话语未半,萧天柔便掩唇咳嗽起来,湄儿起身给她顺背,长公主喝了茶、再缓一缓气,终于好得多了,她的脸色苍白,但容貌却非常清丽温文,如果不是谢先生婉拒,这真应该是先皇属意的良配。
萧天柔道:“你上回跟九弟说,你能劝他全是我的指导。我还没找你问罪。”
湄儿连忙道:“我不是说完就找你通气儿了么,再说我也是为了不辜负先生的苦心。你别太担心他,既然谢先生已经预料到当日的局面,这都是他算好、准备好了的脱身之计,他是让我放心的意思。”
湄儿说着说着,眼睛忍不住往下瞟,倒着看那几张信,才辨认了几个字,长姐便将那书信拿了起来,看这纸张的翻阅程度,总归是翻看了不下百遍的。
“这是……”
“是他托人带给荣园的。”萧天柔低声道,“三年不见,难为他自身难保、还想着宽慰我。”
湄儿对他们几人的事本来不是很清楚,但后来惹了九哥的霉头,便旁敲侧击、变着法儿地询问了一些,才一知半解连带揣摩地领悟了一部分。她道:“先生说得什么?”
萧天柔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了湄儿。湄儿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里面不过多是问问天寒加衣、粥药可温之类的琐事,对于曾经的旧事却只字未提。湄儿抬起头,看到萧天柔飘渺的目光,忽地道:“阿姐,你们当初——”
“我愿做他一生的棋友,便心愿已了。”萧天柔道,“当年……我很不喜欢萧九,如今也是一样,他虽看着温顺乖巧、在旁人面前恭敬柔弱、无依无靠,可我知道他看着先生的目光,便如我的目光一样。”
湄儿心中猛地一跳,骤然生出一股将真相掀开、晾晒干净的意味。
“他记恨我,不止是因为那道未请下来的婚约。”萧天柔神色淡淡,好像这件事已不足以撼动她的心扉,那张苍白美丽的脸上,流露出一股难以琢磨、而又恬静如水的神情,“还有我跟父皇说,九弟外表恭顺,实则掩藏极深,性如虎狼,不应该让先生那样高洁傲岸的人辅佐,否则会养虎为患。”
湄儿怔了怔,她盯着长姐拨弄棋子的指尖,她那么脆弱、如同深冬里枯萎的桂花,凋零成泥,可在自己看不到的年月里——这位长公主,也曾是父皇身边最信重的女儿,她的温婉里蕴藏着最绵密的针、柔和中包裹着强韧如铁石的性情,即便身为女子,也能左右皇帝对于继承者的看法。
如果不是身体不佳,柔姐原本应该是九哥登基路上最难以揣摩的绊脚石,而与她为知己的谢先生,或许也会成为政斗夺位中最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一切都太可惜了,长姐需要保养身体,走不上这条风波诡谲、一路刀锋的路,这棋盘从一开始,就无从落定。
萧天柔垂下眼睫,非常平静地微笑道:“他视我为政敌、情敌,对怀玉又有那么强烈的独占欲,怎样报复,我都不意外。只是……”
禁锢在女子身上最大的枷锁,就是不自主的婚姻,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她并不在乎流言蜚语、已婚之身,更不在乎萧九恶劣的侮辱,因在她心中,只要知己不曾轻视,那些便不重要,让她一病不起的心结,其实是在这件事之后,她便确定九弟不能被先生掌控,恐怕将来后患无穷。
等“后患无穷”这四个字真正上演,而她却无力阻止时,这份心病便愈加沉重,乃至于三年前谢玟亡故,萧天柔一夕之间大彻大悟,洞悉了此世的人间种种,爱恨悲欢,不过如此。从此荣园门扉紧闭,她像是自在枯荣的桂花,再也没有过问红尘是非……直到重新见到谢玟。
“他是假死求生,离开帝都,而我也随之生死沉浮,了悟过一遍了。”萧天柔轻轻地敲了一下棋盘,“人之百年,有悲有喜,有和有分,这些都过去了,湄儿不必探寻这些前尘往事,萧玄谦要还是那副德行,他该配不上,就还是配不上。”
不知为何,对方的语气清淡温文、淡漠如烟,甚至病弱低微,但听在耳朵里,无端让萧天湄心口一紧,觉得浑身都被她攥在掌中一样。
“阿姐,”湄儿道,“你……是不是非常恨九哥?我是九哥和先生养大的,你会不会也不喜欢我?”
萧天柔抬眸看了看她,沉静须臾,道:“我虽厌恶他,但我知道,能伤害他的只有一个人。以怀玉的性情,我的九弟还有无数的苦头要吃,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徘徊苦痛,比我亲手报复他、怨恨他,还要更残酷百倍,有因有果,他自己承受吧。”
“那……”
“至于最后的结果。”萧天柔抬起头,那双眼眸分明那么柔和,却好似直直地刺到人心里,“那是怀玉的事,我不能替他选择。我们之所以是朋友,就是因为彼此之间,总给对方留出选择的余地,这份互相关照的情谊,比男欢女爱更让我觉得珍贵。”
湄儿呼吸一顿,有些回不过神来。然而萧天柔却牵起她的手,推开门,两人并肩在荣园的回廊上看烟花。炫丽的光芒在夜空中上升,倏地炸出一片花团锦簇。萧天湄看着她的侧脸,在落下的烟花之中,湄儿忽然大声道:“长姐!”
萧天柔回过头:“啊?”
“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然而这句话淹没在了不断上升的烟花爆竹声中,萧天柔一个字也没听清,但却冲着她很温婉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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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洛都牡丹馆。
萧玄谦说只待两日,果然便只待两日,竟然履行约定地走了,只不过他人虽然离开,可书信却如雪花般飞来,车马信笺明明传送得那么慢,他却不间断地遣人送过来,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放在青玉楼下面的窗边。
那些信谢玟有的看,有的不看。他原本以为是政务军事之类的事上出了问题,要他协助解答,但看来看去,全都是倾诉衷肠——九殿下还玩弄这些乖巧温顺的字眼,拿一片仰慕之情来打动他。
谢玟看完了信,便随手烧掉,以保留字迹、不至于外泄。一直到除夕前几日,南边的消息传来,说天子处理了几桩大案,将兼并土地的地方豪强湮灭于无形,地方战战兢兢至极,连诸多世家门第都自行上表请罪,披露出来的贪污受贿、恃强凌弱、伤及民生的案子数不胜数,一时间竟然没办法回转京都,连过年都要耽搁在行宫了。
谢玟并不在意,他保留着那把金错刀,将这匕首重新带在了身边。牡丹馆一样喜庆热闹,处处皆是人间烟火,晚上跟青娘他们吃了顿饭,回到小楼里,十一坐在他和童童面前烤鱼。
十一意外地没有受到责罚,就像帝师大人说的,他隐瞒这件事是要掉脑袋的,但陛下居然未曾过问。
炭火哔剥地响着,处理干净的鲜嫩鱼肉穿在签子上,在炽热的火上冒出滋滋的声音。十一将烤好的一块吹了吹,降下温度之后才递给谢大人。
谢玟接了过来,撕下一小块给眼巴巴的童童,低声道:“你化出实体就是来混吃混喝的么?”
红头绳女孩抓着他的手,将鱼肉咬进嘴里,才舔了一下谢玟清瘦白皙的指尖,笑眯眯道:“那不然,我是来给你当闺女的么。”
谢玟道:“给我当算不上什么,你还是给萧九当吧,他属意你做继承人。”
童童刚还得意的脸迅速变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磨牙道:“谁要当他女儿?别给他脸上贴金了,这疯子没得救了,病得太严重——”
这话倒是没说错。张则张太医跟谢玟会面后,与洛都颇负盛名的郎中一起探讨了许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医不了,没救了,等死吧。
他们虽没那样说,但表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谢玟看着童童憋闷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将那些他看完、但还没来得及烧的书信从案上拿过来,在眼前的炭盆里点燃,火光时明时暗,火苗疯涨,热度上升。
十一盯着他的手,那只玉白的手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分外柔和,朦朦胧胧、好似一股凝聚的雾。他见到书信上属于陛下的字迹,每一封都是“怀玉亲启”,不知为什么,谢大人的名字在陛下手中书写出来,总带着一股难言的缠绵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