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会不会真的有神佛?
劳初曼这话刚一落地便看到崔浩瞬间变得惨白的脸,白中透青,这是惊吓后才会有的神色。
同时劳初曼也在崔浩的猛然放大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惊骇,并不比崔浩好上多少,或者说此时的她更显狼狈,毕竟劳初曼自己都不知道,她竟然在不自觉的颤抖。
要知道,就在夜里,他们对着谢知非用尽手段才弄死这人。
劳初曼一个冷颤,对强做冷静的崔浩低声道:“死而复生都有,为何不能有神佛。”
子不语怪力乱神。
倘若这世间真的有神佛,为何为坐视人间诸苦难。
可见这世间是没有神佛的,有的只有踏破虚空后去更厉害的世界。
在不少魔门的人心里,这便是他们内心所想:无神无佛。
在今日之前,崔浩也不相信这世间有佛,他甚至连崔浩口中的神仙也不信。
平日这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崔浩八层是将人骂得怀疑人生,然而今日崔浩只张了张嘴,茫然的将嘴角牵扯出一个苦笑的弧度:“这只不过是那和尚哄人的把戏!”
“对,骗人的把戏。”
大一点声的附和自己,崔浩像是在证明自己是对的一样,崔浩不断的说:“只是伪装得更好,好到我一时没看出来他是怎么做到的。”
像是自己证明自己一样,没说话一句话,崔浩都觉得自己的可信度多一分,只是心里另个声音却告诉他那和尚没有作假。
他亲自动的手,没有给那和尚半点机会。
真的?假的?
崔浩只觉头疼得快裂开了。
见崔浩还要强撑,劳初曼苦笑一声:“你知道这不是作假。”
“不管那道实和尚是真成佛还是假成佛,他现在活了,由死而生的活了。关于我们的合作……”
崔浩站在那里,瞥着劳初曼冷笑:“你待如何?”
“换个目标吧崔浩。”在劳初曼与崔浩的合作中,阴葵派的弟子会逐渐参与进来。
除了如今已在天部大人身边的玉儿,接下来他们还会降箐箐推到拓跋焘后宫的,只不过如今这个计划,劳初曼却打起了退堂鼓:“这和尚太邪门,我不想拉着阴葵派淌这水,你也自求多福。”
说罢,劳初曼飘然离去,几下便消失不见。
崔浩:“……”
这个时间,崔浩也说不出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想继续推动自己的计划,可在崔浩脑中,佛祖法身降临,道实和尚涅槃重生的画面挥之不去。
原本崔浩最厌佛门,然而这下,心里却对其充满了一丝惧怕、
有惧怕便有了顾虑,而人一旦有了顾虑,就会被束手束脚。
即便是聪明人也不列外,他们只会想更多,然后被这顾虑绑了个结实。
对于崔浩和劳初曼而言,今晚没发生好事,然而对于其他人而言,不管是死人复生,还是证道成佛,都是让人侧耳倾听的话题。
总有人听这说,听那说,分明日出才发生的事,到了午间的时候,整个平城尽数知晓,只怕半月以后,长江南北都会知道有人证果位成佛了。
作为如今真佛下榻的地方,须弥山殿内内外外挤满了人,挤得进去的垫着脚想在人山人海中看到道实大师的身影,挤不进去的人索性在须弥山殿的寺庙外点了香辣,就地拜了起来。
须弥山殿这么多人,按理说须弥山殿的方丈应该站出来主持持续,然而此时得见有人证道,须弥山殿方丈哪还有心思主持次序。
谁不知道道实大师此次来平城是为了佛试,观摩法显大师的佛经,现在道实大师考试过了经书看了,据说明日就要启程南下回嵩山,须弥山殿方丈恨不得自己同师贤的身份调换下!
没办法同师贤那样成为大师弟子,跟随大师身边聆听授佛,须弥山殿方丈本有遗憾却没强求。
只是当无数善男信女涌入须弥山殿后,方丈的心思活络起来了。
就算他没办法跟在道实大师身后,可以请大师讲佛啊!
于是乎,须弥山殿方丈也不管急匆匆回宫去禀告拓跋焘的天部大人,带着须弥山殿各大长老前往谢知非所在,诚心相邀,想请谢知非于今日下午在须弥山殿大殿广场将佛。
然而当须弥山殿方丈一到,便发现,谢知非在那里磨墨写经。
到底是自己算计了须弥山殿,整个皇家寺院的藏经被焚了个干净。
谢知非过意不去便想多留宿一夜,将重要的佛经抄出撰写一份留给须弥山殿,否则今日谢知非已经带着少林的人离开这里回平城去了。
见方丈带着须弥山殿的长老们过来,谢知非笔下行云流水,一页页经文写出:“方丈来得正好,经阁焚毁经书泯灭,幸贫僧还记得所阅经书,正好在离开前默了来交予方丈。”
“如此……这……那便有劳大师了。”须弥山殿方丈顿时将请谢知非讲佛的事放到一边。
道实大师看阅看经书那是从下往下,也就是说道实大师最后看的都是最珍贵的经卷,须弥山殿方丈真的很心疼经阁里那些独一无二的孤本!
这时候的平城已经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须弥山殿的大师死了!
你那消息已经过期了,我这里有最新的消息,须弥山殿有大师成佛了!
嗨你们都不知道,我跟你们说,如来佛主法身亲临平城!
……
平城说书的都是人精,见众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立刻将自己能收集到的消息汇在一起,随后将整个事件断断续续的串联起来,编了个故事。
说书的人摸准了听的人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魔门之人折磨大师这件事一句话带过,道实大师死而复生这件事就必须大说特说,小到地上的尘埃大道天象的奇异,蛛丝马迹,分毫不漏。
只是谢知非使用轮回决的时候,他们几乎没人在现场,能收集的消息也很零碎,串联起来后便会有不少差异。
这边的酒楼说书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诸人寻得道实大师尸体时心中悲痛,须弥山殿大钟无风自动长鸣不绝,昔日的经阁骤然万丈霞光。原是佛祖显灵,但看得佛祖端坐云间,一手指下……”
“……佛祖笑道‘痴儿还不醒来’,那枯尸顿时获得新生……”
出酒楼走几步,换个茶肆,同一个故事不同的说法。
众人聚在一起,胡吹海聊:“就在道实大师涅槃困难的死后,佛光四射,竟是佛祖法身亲临助阵。只看见地上猛的冒出一朵巨大的莲花,如来佛祖的金身端坐其上,悲悯微笑隔空点了点枯尸……须弥山殿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旱苗得雨枯树生花,便看到那一具焦骨站立而其,竟是起死回骸……”
……
一事有千面,千人说不同。
偏偏听也就罢了,众人最喜欢的便是往自己的故事里填一些辅料。
就算最初消息是怎么发生怎么传,却没什么听。
大家喜欢听的,他们要听的是佛祖是涅槃,要霞光四射异象频频,怎么华丽怎么来。
以至于传着传着,竟有人信誓旦旦的说自己看到了满天神佛来助阵!
待晚上消息传回谢知非那里的时候,听了各种故事的谢知非已无力吐槽。
满天神佛都来助阵?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都没这资格,这分明是照着鸿运合道的排场来说啊!
如果这时候有人问:“你说得这么好,难道道实大师成佛的那天,你在场不成?”
那说的人多半会羞射的先回答自己不在,然后开始解释自己消息来源多么诚实可信:“小生不在场,不过小的七姨妈的堂弟的表姐的侄儿,从小便在须弥山殿出家为沙弥,他当时在,小生也是从他那里得知的。”
“隔壁家的刚好在场……”
“失散多年的哥哥同我说……”
这话传得当真是各有其路,无一言中。
只不过比起普通百姓来说,总有的人能听到第一手的消息,还是没有任何删减的正确消息。
比如说拓跋焘。
听到须弥山殿经阁焚毁,道实大师被魔门之人所害,拓跋焘可惜了几下,毕竟和他口味的大师当真不多。
这也是为何拓跋焘派了天部大人来调查这件事,只不过等天部大人将经阁发生的一切告诉拓拓跋焘,拓跋焘只后悔为什么他没有亲自去:这样的奇迹,莫说他这辈子,翻翻史书也没见得有谁看到过!
绯雨初晴,远山朦胧。
御书房里,从须弥山殿御马赶回来的天部大人已将自己看到的开会第二遍复述,而御书房中上至天子下至宫女均露出向往,听得入迷,一点也不嫌弃天部大人讲故事不会润色,听得如醉。
催着天部大人将自己所见两遍说完后,拓跋焘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但抑制住了听第三道的**。
焦骨在佛光中变作完好的一个人,只是听听便能想到那场景是何等震撼,拓跋焘骨子里不信佛那是因为他没看到过佛,就如同他没见识寇谦之本事之前不信道一样。
此时拓跋焘双眼发亮,不断询问:“当真是佛祖法身亲临须弥山殿点化道实大师,这才使得大师得道?”
没有证据的事,天不有谁敢说知:“臣不敢欺蒙陛下!”
每个聪明的臣子在汇报任务的时候都回尽量避免填入自己的感想,避免日后出了麻烦,即便天部大人心里认同,此时也只会沉声道:“佛祖法身现身时仅以微笑示人并不曾言语,是否点化道实大师臣不敢妄加揣测,然臣亲眼见到道实法师是一具焦骨,却在佛祖法身的佛光中涅槃重生。”
重生、长生。
总能让人心神摇曳,尤其是手握重权呼风唤雨的人。
即便被道实大师之言与佛无缘,然而拓跋焘依旧会向往:“如此说来,那道实大师岂不是当世活佛?”
天部大人立刻又软了:“这臣便不知晓。”
拓跋焘陷入沉默,似有犹豫的模样:“……”
御书房中众人面面相觑,全然不知拓跋焘为何如此。
倒是一边的内监眼溜子一转,恭喜的话自然而然顺出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拓跋焘依旧木着个脸:“喜从何来?”
内监见谢知非并没有立刻发作他,可见至少拓跋焘不讨厌他则么说。
当下见惯了人脸色的内监便笑道:“寇天师、道实大师均是世来罕见的得道之人,如今陛下初登基便有寇天师下山,又有道实大师出山,可见陛下是天命之选,何故而不喜!”
这下拓跋焘终于点头笑了:“只可惜道实大师不愿留在平城。”
闻言,先前冷着脸的天部大人面上露出了好笑的神情。
这个硬汉的浅笑立刻被身边的同僚看,顿呼惊奇:“天部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天部大人能在这时候想的,自然是同谢知非有关的是。
当凡想到道实大师说收师贤为徒时,须弥山殿方丈那申请,恨不得自己的名字叫师贤。
一位德道老人居然羡慕小沙弥,怎能不让天部大人笑容自抑:“臣想到了,须弥山殿方丈。”
“须弥山殿方丈也是有道高僧,何故让天部大人如此。”
天部大人笑了笑,不再说。
众人见此忙去看拓跋焘,而拓跋焘面上似喜非喜,是在让人摸不得头脑!
拓跋焘在想佛门,佛门的发家史。
佛教在传入神州一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小众教派,东汉的佛门在一干小教派中泯然众人,完全不能同当时的道门相媲美。
按照这个发展,佛门要发展壮大少说也得几百年,然而百姓不幸佛门大幸的是,持续两百年的战乱,让长江南北百姓在现实中见不到太平日子的时候极度渴望来生。
如此一来,佛门便在整个东土如冬后春草一般疯长,因为乱世中的百姓需要一个美好的寄托!
此时佛拱门膨胀到现在已是百尺竿头,若想要再进一步,不是一步登天便是从竿头落下。
而近日道实大师的成佛,显然激励了这些高僧大德,只怕以后的日子还会更麻烦。
灭佛是一把悬挂在佛门头顶的锋利兵刃。
烈火焚油,火尽油冷,灭佛,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掉下来。
不管其他人如何作响,当谢知非将自己看完的经书抄了一遍,也不管须弥山殿方丈他们如何惊呼谢知非这奇迹一样的翻译速度,等他们反应过来取讨问的时候,谢知非已带着少林的人南下往嵩山回去。
谢知非不知道是灭佛的最大推动者的崔浩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崔浩依旧非常讨厌佛门,只是崔浩对于佛门的厌恶不在同以前那样明显,但还是讨厌,灭佛还在进行,只是速度很慢,慢到许多年后谢知非才知道。
在回到嵩山后的时间里,崔浩通过各种方法让拓跋焘疏远佛门,却远没有达到心中所想的预期、
只是崔浩不动手,佛门却因谢知非的缘故,以更可怕的方式在发展壮大。
有谢知非这个死而复生,年复一年不曾衰老的佛门响当当金子招牌在,佛门的确做到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然而一片生机勃勃之下的危机也越来越大。
不久前谢知非甚至得到了来自寇谦之的信,在这封信里,寇谦之直言若谢知非再不约束佛门,只怕灭顶之灾不出五年便会到来。
寇谦之的信上满满皆是担忧,谢知非能想到,当寇谦之看着佛门愈发糜烂的是如何坐立不安。
诚然如寇谦之说的那样,谢知非这些年借着活佛的名头,不断的教诫众僧:修佛修心,变着法来约束人。
然而正真修佛的人会听谢知非这些话,那些原本便不是为了修佛而成为沙弥的人则会全然不听,然后以佛名义继续赶着与佛不同甚至相勃的事情来。
将寇谦之的信丢到空间,谢知非想到山下那些打着他名头的僧侣就头疼。
“师傅何以叹息?”
二十来岁的师贤大步而来,此时的师贤已经长开。因有谢知非曾经给他的内力帮助其打好武学的底子,师贤不但佛法是佛门翘楚,连武功在江湖中也是难得的好手。
谢知非:“为该叹息者叹息,为该叹息事而叹息。你为何而来?”
师贤了然而笑,似对谢知非的话有所感悟:“师傅还请起身,陛下的御驾已上嵩山。”
此时已是谢知非从平城回嵩山后的第十个年头。
十年的时间里,不断有僧人沙弥从四面八方而来,只为在少林寻一处地潜修。
更有络绎不绝上嵩山,以求瞻仰真佛的善男信女,如今连拓跋焘南下北归的时候,也绕道上了嵩山。
这十年对于谢知非来说,山林远世,一晃而过。
可是对于拓跋焘来说,却是年年有事,让人烦心。
即便拓跋焘自登基以来算得是顺风顺水,到底政务劳累,征伐亏损人。
即便保养得意,三十来岁的拓跋焘看起来比本身的年纪更为参老。
谢知非赶到拓跋焘那里的时候,这人正在少林寺大殿,站在泥塑佛像之前瞻仰。
三佛像,过去现在未来,每一座寺庙都会有的佛像。
拓跋焘站在那里,看着眼前泥塑的佛像微微出神。这些年佛家信众越来越多,平城的佛寺一座接一座修建,几乎每个有条件的人都单独奉养有僧人私寺私庙。
那些新修的佛像越来越精美,连寺庙也是,金碧辉煌不若皇宫尤有更甚。
拓跋焘看过不少华丽的佛像,或浇了金身,或本就是金铜铸造。
这些佛像身上穿着绫罗,手上捏着珍宝,端的是富丽堂皇。这次南下的时候拓跋焘随意进入了几家寺院,只是这几家寺院的僧人、佃户之多远不少于当地富户,其寺产也让拓跋焘结舌。
只不过富户需要交税,而寺庙和沙弥和尚们则不用。
那些寺庙里随处可见的富贵,晃得拓跋焘心里烦闷,只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
反倒是这里。
作为佛门如今精神领袖道实大师所在的少林。
这里的佛像却是拓跋焘见过之最为朴实,然而佛像的微笑却是最能让拓跋焘心安。
心内无事即禅定,心中无私是菩提。
拓跋焘正想得入神,便听得有人喊他,“陛下!”
抬眼看去,从殿堂之后过来的谢知非穿的还是他们上次所见那身衣服,神情举止一模一样,时光仿佛在这人身上停顿了,十年的时间在这人身上或许只是十息。
拓跋焘:“大师……”
是了,大师已成佛,脱离轮回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