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的离开,而且还在离开的时候放下了这样多的事物。
她和美第奇先生都清楚那晚的不理智行为,也明白许多事情是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
值得庆幸的是,那位先生及时的恢复了清醒,而且没有做任何过激的行为。
不仅目送她远去,而且允许她带着一部分资产离开佛罗伦萨。
海蒂恐惧的事情,与性并无关系。
哪怕在前往米兰的路上,这件事也让她一阵阵的后怕,如同不小心踩过了毒蛇的尾巴一样。
她意识到的,是这个男人对他自己的极端控制能力,以及她对自己的盲目自信。
对于一个成熟而冷静的人而言,发现这两者的感觉无异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悬崖旁。
人是容易被飘飘然的感情吞噬的,容易被簇拥着走向不理智的深渊的笨拙生物。
无数的夸奖、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以及各种物质的富足,都可以消磨掉本应时刻保持的谨慎和清醒。
海蒂在过去的四年里,显然已经快有些被太过充沛的赞美和拥簇蛊惑了。
她成功的引入了新药物和生物学,也非常轻松的让新式武器得以推广运用。
各种不着边际的幻想以及野心开始蔓延,她甚至考虑过凭借他的力量不断调整重心,从亚平宁半岛一路统一过去,最好再掀翻教皇的统治,开启全新的时代。
一个现代人来到古代,容易因为自身所拥有的海量信息而陷入自负的状态,便如同一位大学老师来到连燃气灶都没有的乡村里一样。
可在她伸手挡住那个吻的时候,她才忽然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放松警惕到了什么地步。
海蒂活了九十年,已经自忖能够一眼辨认出身边任何异性甚至同性对她的态度了——如同对天敌和猎物能够迅速分辨的野兽一般。
她本身容貌过人,从年少到苍老都不乏追求者,而且作为合格的演员,也对微表情和各种小动作也颇有研究。
可在过去的三年里,她从来都没有察觉过领主对自己的情感。
——那个行为与情欲无关,反而能反应出浓烈的情感。
缓缓倾身去吻的动作,如同确认和邀请,而不是直接把她摁在墙上施以侵犯。
爱和恨是最难掩饰的情感,哪怕极力控制也总会露出马脚。
可那个人与她朝夕相处,始终保持着冷静和疏远,连例常会见时都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
哪怕在先前跳舞的时候,他也不会刻意的拉拢两人的距离,眼神也淡漠的让她看不出破绽。
可在他倾身吻她的那一刻,她看到的是无法掩饰的爱。
只有在醉酒到这种地步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一些。
“我是不是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些?”
海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自负有多不靠谱。
她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过的人,原本以为在这样的古代可以凭借智慧达成大部分的心愿,可实际上,有些人的城府和深沉是与历史时间无关的。
他并没有那么好控制和影响,而且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得极深。
——如今是突然失控的爱,日后亦可能是隐藏多年的厌恶。
而她在过去一年里,开始干涉越来越多的政治议程,还自以为精准地把握了这个君主的喜好和倾向。
何其可笑。
离开米兰,不仅仅意味着她和领主都可以暂时保持距离冷静一下,也确实对开阔视野有好处。
佛罗伦萨已经被调整如一台精密的机器,从经济的发展到军备的壮大都有条不紊,哪怕她离开了,先前提交的许多规划书也足够他参考着治理十年。
但问题在于,达芬奇走的这么义无反顾,其实真有些出乎意外。
海蒂当时是一时惊惶过去找他,连提议都有些没过脑子。
可这个人直接放弃了优越的职位和丰厚的薪水,回家收拾了些家当就跟着她一起走了。
她的首饰盒子依旧锁在暗格里,哪怕地震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一般人真的不太可能为朋友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他不是达芬奇的话,她真的要怀疑这个人是否也是自己爱慕者了。
他们出发时带上了里拉琴弹得愈发娴熟的阿塔兰蒂,以及她的女仆德乔。
德乔自然是美第奇那边的人,日后可能也会与美第奇家族不断保持联络,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在目前来看,她名义上并没有与美第奇家族决裂,只是暂时外出访问而已。
佛罗伦萨的多个工坊和青霉素生产厂依旧在不间断的运行着,忠实的经理人还承诺会定期给她写相关的说明信进行汇报。
她的财富和资产全部保持有效,姓名也是如此——
凭借着这个姓氏,她在米兰遇到任何状况,都可以第一时间去美第奇银行寻求庇护。
德乔昏昏沉沉的在颠簸中睡熟了,阿塔兰蒂在试着用叶子吹奏曲子。
达芬奇瞧了眼郊野里的风光,拿出笔记本来画起了速写。
他听了一会儿阿塔兰蒂喷溅口水的噗嗤声,把身子探出了车厢外,随手在野柑橘树上摘了一片叶子,低头试了一下角度,开始吹奏欢快而又悦耳的乡村小调。
海蒂原本在漫无目的地整理着思绪,听到这曲子回过神来,示意他替自己也摘一片。
达芬奇再探出身子,为她摘了一片橄榄树叶。
阿塔兰蒂拧着眉毛,试图看出一些窍门来。
海蒂心想这件事难度应该和吹口哨差不多,模仿着他用手托好了叶子,开始试图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她找到窍门的速度比他要慢一些,可很快也开始通过舌型和手指的细微变动,吹奏欢快的《take me home cou
try roads》。
那首歌诞生于1971年,流行的曲风里还夹杂着乡村风情,确实经典而又应景。
达芬奇歪着头听着她的歌,开始下意识的跟着哼唱。
少年臭着脸在旁边试图吹两个音符出来,最后开始自暴自弃的嚼了两口呸了出去。
旅途一共花了十天,惬意的如同是参加一场野营一般。
达芬奇聊起了今年在耶稣受难日里出生的犹太男婴,以及周边其他国家的许多琐事——西班牙那边诞生了大概是最年轻的教皇秘书长,出身贵族且只有八九岁、费拉拉公国领主的女儿虽然年幼却颇有艺术审美眼光,还邀请着波提切利过去为他画像。
海蒂听到这儿,才突然想起来她不告而别的老朋友。
他在去年圣诞节前随大师佩鲁吉诺一起结队去了罗马,共同受邀参与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创作——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甚至可以说是对这个时代画家的最高肯定之一。
等小桶回来时发现两个朋友都已经离开了,恐怕也会有些失落吧。
“不过……”海蒂扭头看向达芬奇:“你还打算画画吗?”
她原先做女仆的时候,还一度试图通过催稿让美术史的教材上再多浓墨重彩的几笔,如今显然已经不太实际了——
这位先生对画画还有多少兴趣都难以估计,据说他和助手光是收拾各种工程图和机械图都花了一整个上午。
“画……”达芬奇顿了一下,还是小声说了实话:“不过我要先帮米兰大教堂解决穹顶的问题。”
我就知道会这样。
他们在米兰买下了一个庭院,又雇佣了看门人与女仆。
庭院离米兰大教堂并不算远,而且出门右拐走五分钟就有繁华的贸易区。
由于身份不好解释,海蒂和达芬奇在商议之后,决定将她描述为美第奇家族里过来休假与旅游的贵族,而他则是她雇佣的画师,和德乔一样都是她的手下。
还真是身份调转了。
庭院不大不小,可以养些风信子和无花果树,还有只白犬被抱过来看门。
海蒂又去购置了一些鸭子和母鸡,和达芬奇一起在角落里修筑了两个小窝。
她对狗窝的看法停留在《猫和老鼠》的画面里,因此动手修订时做了一个小木屋出来。
在这漂亮姑娘拎着钉锤敲敲打打的时候,达芬奇在旁边看的纳闷而又忍不住微笑。
——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会,而且什么都可以做的很好。
当初海蒂帮自己修好了损坏的门栓,现在还能一个人锯木头钉钉子,利落到他只能在旁边递杂物的地步。
虽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狗要住这种小屋子,不过小白犬晃了晃尾巴,似乎相当喜欢这个地方。
于是崭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比以前要更加有序,也更加宁静。
如今的米兰,是与战争无关的净土。
人们彻夜狂欢饮酒作乐,学院和剧场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开设,哪怕有统治者的高压控制,也似乎每天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海蒂给自己做了一个日历,不定时的在那上面画叉。
竟已经到了1483年的五月了,真是不可思议。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摇着屁股走来走去去的鸭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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