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相继落成的时候,已经是1486年的三月。
天气渐渐变冷了一些。
小雨连绵时便如同整个世界多了几分电影的感觉,檐下的雨滴犹如纱帘一般断续飘落,还有低飞的雨燕在广场上盘旋。
海蒂一个人打着伞出来散步,不自觉地整理着思绪。
她设计出一种防水性能足够良好的雨鞋,既不用像t台模特那样随时要保持重心,外形上也可以足够美观大方。
达芬奇还在帮她整理着病株变化草图,也可能在偷偷的玩木质悠悠球。
而领主大人则是一副冷淡又疏远的模样,不过这一次她不会再贸然揣测他的想法,心态放平和了许多。
天气炎热的时候,许多野心和狂热便会不断地上涨发酵,似火焰一般烧灼着人的内心。
而雨天则格外的适合安睡酣眠,仿佛整个人都可以懒散到没有边际的状态,在柔软暖和的大床上可以一呆就是一天。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忽然闻到了牛肉小饼的香味。
——说来也是好笑,当初怎么都不肯吃些内脏的自己,如今也能面不改色的谈论羊肚肉烧炙到几分熟才好了。
海蒂伸手摸了摸钱袋,走去那铺子旁边想要尝个鲜。
自从披萨的做法流传出去之后,各种奇奇怪怪的改良版本开始在这个城市盛行,也相当受大家的欢迎。
不光有加鲔鱼梭子鱼或者蘑菇香葱的,还有人甚至试图用这种饼皮夹着半只鸡一起吃。
她在走过去的时候,注意到一个灰扑扑的少年躲在不远处的檐下,抱着腿把头埋在膝盖上。
他看起来颀长却又瘦弱,年龄大概在十二岁上下,既保留着几分男孩的轮廓,气质又贴近少年的清朗感。
但颇为显眼的,是他衣服上大大小小的破洞——似乎是被刮破或者挑破的。
他那白净的脚踝裸露在外面,还沾了一些雨水。
海蒂悄声走近了一些,发觉他的手肘、手臂和脚踝上的暗痕不是什么脏污,而是伤疤或者伤痕。
有些地方已经有淤青的痕迹了,看起来是累累的老伤。
她微微皱了眉,忽然想到了从前阿塔兰蒂十二三岁的样子——
那孩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天都在给达芬奇搬颜料或者替自己算账单的时候都哼着小调吹着口哨,和眼前的少年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又是一个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啊。
那少年注意到有人靠近了他,一脸警惕地抬起了头,神情倔强而又防备。
就如同被激怒的黑猫一般。
他拥有黑发黑眸,虽穿着的破旧不堪,却也能看出模样的清秀来。
海蒂意识到他的警觉,做出安抚的动作,小声道:“你受伤了……先吃点东西怎么样?”
少年飞快地摇了摇头,作势就要站起来跑掉,但肚子不争气的咕了一声。
旁边的铺子里的老板娘意识到有客人上门,热情的掀开了烤饼的盖子,小麦被充分烘焙的香味顷刻就散了出来,美妙的让人想要一口气买十个。
少年显然也闻见了香喷喷的披萨味道,更拧巴的把头扭到了一边,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海蒂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这要是五年前的阿塔兰蒂,绝对已经撒着娇拜托自己帮忙买一个了。
前者像倔强又自闭的黑猫,后者则像粘人又乖巧的白猫。
她掏出了银币,拜托老板娘再浇一勺热乎乎的肉酱。
——虽然不明白披萨为什么还有这种吃法,但她自己闻着都有些饿。
海蒂把披萨递到了他的怀里,也没有多和他客套些无关紧要的,只留下了一句“伤口淋到雨水容易发炎溃脓的”,便转头离开了。
这种年纪的青少年,恐怕是在自尊心最为强烈的时候。
真要站在这里看着他吃下去,他也许宁可饿死都不会动一口。
她转身举着伞离开之后,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刚才在递披萨的时候,她注意到他身上的伤痕比自己第一眼看到的还要多——
手肘、手背、脸侧、脖颈……
难道是某个变态贵族的佣人?
还是被雇主折磨虐打过?
海蒂走了一半,脚步又停顿了下来。
不对,她好像还忽略了一些东西。
男孩的衣服显然是许久都没有洗过,上面还沾着带颜色的污渍。
那是油彩。
她当初帮列奥洗衣服的时候,最头疼的就是用松节油搅匀后的油彩,靠这个时代的肥皂清洗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海蒂担心自己这么一走了之,佛罗伦萨的夜晚又会多出一个因惨死而飘荡的幽灵,还是悄悄绕了回去。
她得看一眼再走。
由于下雨的缘故,这条街道行人寥落,连各个店铺都支起了挡雨的顶棚。
那被遗弃的黑猫般的少年就抱着自己一脸狼狈地吃着那块披萨,阴冷又细密的雨水不断吹拂到他的身上,让他不自觉地把自己抱的更紧。
海蒂小心的找着掩盖自己的事物,忽然意识到他在哭。
那少年在边吃边哭。
他仿佛还是不肯认输一般,用手背不断地抹着眼睛,手心和手腕的伤痕也更加明显。
披萨饼并不算大,但大概是由于受伤了的缘故,他在吞咽的时候有些费力,哭的也沉闷而毫无声息。
海蒂静默地等他全部吃完之后,才举着伞缓步走了过去。
那少年意识到又是那个陌生女人,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
“不要害怕……”她感觉自己像居心不良的妇人,叹了口气道:“我缺个帮忙打扫庭院的仆人,要不要过来?”
少年警惕地注视着她浅蓝色的眸子,飞快地摇了摇头。
“我……”他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嘶哑:“我有工作的。”
“那这样,”海蒂感觉自己真像是想方设法把流浪猫抱走一般,放缓了语气道:“你方便帮我提一些东西回杜卡莱王宫么?我会支付你十五个银币作为报酬。”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海蒂眼下两手空空,不得不带着他去买了些布料和新的玻璃皿,又转去杂货店买了些可有可无的草药。
……总归要能让他觉得是在真实付出,而不是被怜悯的。
少年显然伤口还在刺痛,走路的姿势有些踉跄,却特别认真的帮她抱好了所有的东西,举着新伞竭力不让雨水沾湿它们。
在往回走的路上,海蒂把视线放在朦胧冷色调的佛罗伦萨远景上,漫不经心道:“你也许听说过我。”
少年低头抱着货物没有说话,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pulchra caerulea,我是创造它的那个人。”海蒂瞥了眼他袖扣的暗蓝色污渍,慢条斯理道:“很深沉的蓝色,对吗?”
少年愣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甚至主动向她提问题:“您就是——那位美第奇小姐?!”
果然……无论是青年还是少年,一提到油画的时候才会像突然找回魂灵了一样。
海蒂笑着点头,询问道:“你是哪一家画坊的学徒?”
少年的态度放松了许多,刚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也终于松动了:“多梅尼科·吉兰达伊奥。”
他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露出了几分骄傲又自矜的神情。
——多梅尼科她前两天还在舞会上见过,又被好几位贵妇人围着约肖像画订单来着。
那是位年近三十的画家,虽然名气远不及波提切利与达芬奇,但也有颇为独到的地方。
听同样是资深赞助者的领主夫人克拉丽切说,那位画家大概是因为出身金匠的缘故,在色彩的涂抹上更加能够烘托出金碧辉煌的感觉,而且人物的描摹也颇有雕塑般的立体感。
海蒂在杜卡莱王宫见过他去年画作的《三博士来拜》,比起达芬奇的古典氛围,波提切利的渺远意境,他的画作更显得色彩丰富而情感强烈。
“但是……他有体罚你的习惯?”海蒂见到了远处杜卡莱王宫的高楼,放慢了一些脚步,不紧不慢道:“你身上这些,是鞭痕么?”
“当然不是。”少年大概是吃了个半饱的缘故,说话也有力了许多:“我是他的学徒,要帮老师去搬运采集石料的!”
石……料?
海蒂没想到这一茬,下意识问道:“雕塑的那种石料?”
“对,”少年虽然抱着满怀的东西,仍然试图给她比划大小和形状:“我们要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结队去附近的高山上,去寻找最适合雕像的大理石,然后再用绳索把它们背回来。”
而且显然也没有太多骡子能供他们支使,一切都只能靠童工来完成。
那这些问题都说的通了——上下山的时候脚步会有不稳,石块本身又沉重而棱角锋利,到处都可能会留下划伤的痕迹。
“等下到了宫里,你换一身干净衣服擦下药再走吧。”海蒂也不好阻拦他,只解释道:“就当做是你陪我聊天的报酬了。”
“对了,”她想起了什么,在走到庭院门口时停顿了一下道:“你叫什么?”
“米开朗基罗,”少年重复道:“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