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海蒂不曾回头看他们一眼,大脑还在飞速的运转。
她完全不能相信克希马是反叛者,也许这些事情都是她猜错了,也许还有其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海德维希小姐。”凯撒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她转过身来看向他,笑容有些嘲讽:“今天打算念情诗还是送玫瑰,嗯?”
“看来你并不喜欢我的那副样子。”凯撒坐了下来,神情颇为玩世不恭:“说吧,婚礼想穿金色还是红色?”
“和你?”海蒂笑了起来:“罗马教廷已经孤注一掷到这种地步了吗?”
“确实如此。”凯撒扬起了眉毛:“你知道洛伦佐先生是怎么说的吗?”
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内心绷紧了几秒钟。
她不希望听见他的死讯,更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死。
“当时,我们要求热内亚和佛罗伦萨提供足够的庇护,以及出动军队惩戒叛逆的那不勒斯。”凯撒双手交叉,从神情到姿态都完全如同一个成年人:“而且我们告诉他,你就在罗马。”
这个威胁足够直接,也足够无法忽视。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等着他宣判结果。
“这位领主的原话是,‘她的死活与我无关’。”他嘲弄道:“我当初还以为他很喜欢你。”
海蒂在这一刻,心里的石头完全落下地来。
这是足够稳妥的状态。
如果他表现出对筹码的漠不关心,她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而如果他表现出半分的在意,罗马人都会趁火打劫,提出越来越多得寸进尺的要求。
“这位先生似乎并不在意您的处境,哪怕你被送去做军妓也没有什么。”凯撒把玩着自己的匕首,抬眸笑着看她:“我可舍不得。”
他坐直了身体,又扮演出那深情款款的少年情态:“我找了你这么久,怎么会再放开你呢。”
海蒂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道:“这是你唯一能够得到父亲重视的机会,对吗。”
凯撒怔了一下,掌心握紧了匕首。
“得不到父亲的重视,你就没办法保护卢克雷齐娅。”
“再过几年,她就会被当做政治婚姻的交易品,如同你无数个姐姐那样嫁到各个公国里去,对吗?”
“你最好学会沉默。”他冷声道:“这些都与你无关。”
“那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她反问道。
凯撒铁青着脸色站了起来,先前那副虚情假意的模样也崩了个彻底。
“你根本不懂我们一家人的处境。”
那个所谓的教皇,站在权力最顶峰的男人,他有十几院的情妇,几十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而他和他的妹妹,根本没有半分选择的余地。
当年想要讨一口饭吃,想要被佣人们善待一天,每次都可能要付出颇为耻辱的代价。
他牺牲掉自己的婚姻,甚至不惜向这个比他大十四岁的女人求爱,被那称之为‘父亲’的人当做棋子一般驱使——
“凯撒·波吉亚。”海蒂坐在窗旁,淡淡开口道:“你的这些小心思,你父亲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的脸色忽然苍白了许多。
“你觉得,这一场又一场闹剧,到底是你在算计他,还是他在算计你?”
“不——”
“出让你这一个儿子,他可以继续向罗马和热那亚变着法子勒索讨要,这完全是毫无成本的好处。”
“而你,”她扬起了嘲讽的笑容,语气冷淡而平静:“想要从他那里讨得半分好处,完全是痴心妄想。”
凯撒露出被激怒的表情,猛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都扬高了不少:“你有什么资格来讨论这些话?!”
“年轻人。”海蒂直视着他高高举起的匕首,没有半分的畏惧:“你现在对我动手,只会损失更多。”
凯撒咬紧了牙关,握着匕首迟迟没有落下。
“我无心关注你和你妹妹之间的事情,但记住最基本的一点。”她露出怜悯的表情:“在权力面前,人们毫无感情可言。”
不管他是不是教皇的亲生儿子,不管他和他妹妹将来的身世和身份会如何——只要亚历山大六世足够贪婪,他们就都注定成为牺牲品。
“哐当。”
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闷钝的响声。
少年后退了几步,露出绝望的笑容:“你想对我说什么?让我去一刀杀了我的父亲?然后把你放走?”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在这件事上给予父亲足够多的配合,他就会慢慢的重用自己,然后自己就有机会去保护卢克雷齐娅。
联合内线掳走她也好,逼迫佛罗伦萨给予军力援助也好,这一切都是为了显示他对罗马教廷足够的忠心。
可是这个美第奇……她居然说,这一切都只是他父亲一个人做的局。
他从头到尾……什么都不是。
“我告诉你这些本质,是为了让你能够清醒过来。”海蒂扫了一眼地上的匕首,不紧不慢道:“——而且这场婚礼,是可以被阻止的。”
“阻止了又怎样?”凯撒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怒意:“你依旧是俘虏,我依旧是可笑的私生子,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
海蒂忽然笑了起来。
“不,你又错了。”
她轻声开口道。
“你可以逃离这些。”
“逃离?逃离我的父亲?还是波吉亚的这个姓氏?”他露出嘲讽的笑容。
“逃离你的命运。”淡蓝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泛着明光,洞察平静亦如往昔:“你可以带着你的妹妹,脱离这整个家庭。”
-3-
海蒂没有再多解释一句话。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再多煽动一句,都可能让这个摇摆不定的年轻人陷入更加混乱的状态。
凯撒直接骂了句脏话摔门而去,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在刚才的对话里,海蒂一直都在保留自己的观念,在不着痕迹地对他进行引导和控制。
——这是现代社会最常见的话术之一,至少米高梅公司的某些人很擅长这种事情。
警告,动摇,质问,挑拨。
影视公司也好,记者审问也好。
过去的职业经历,已经教会了她足够的技巧——
不要回答他的任何问题,要把他带进自己架设的语境里,用自己的语境来影响他的预期认知。
海蒂根本不知道亚历山大六世到底清醒还是糊涂,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打算怎么培养这个小男孩。
可是此时此刻,她要保证自己能够活着见到列奥纳多,能够活着把所有消息传出去,就必须做这样危险又有力的动作——
直接动摇他内心中最笃信的事情,让他对一切都产生恐惧和怀疑。
记者确实是很讨厌的东西。
他们精于构造一个又一个言语陷阱,只要踩空就可以再被炮制出新的丑闻。
海蒂知道自己一旦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再见到他恐怕就直接是婚礼的时候,刚才索性动用所有的话术技巧,在他的潜意识里种下最深刻的信息——
你的父亲是不可信任的。
你和你的妹妹都在被利用。
你只有拖延婚礼时间才能尽快逃离这个困境。
历史中传言他和卢克雷齐娅有一段旷世惊人的不伦之恋,后者更是在父亲的指示下嫁了两三次,沦为权力和政治交易的牺牲品。
而海蒂对这段传闻的真伪完全不感兴趣。
在一个群交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的混乱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们,耳濡目染和经历的事情,不比一个政客见证过的黑暗要少多少。
她现在更关心的事情,是如何更加不着痕迹地撬动这年轻人的脑子,在确认足够多的必要信息以后想法子离开这里。
现在唯一能知道的信息,就是还有四天就要举行婚礼,而且教皇也已经返回罗马了。
——她完全不想见到那老色鬼,哪怕一次。
哪怕她刚才足够巧舌如簧,那凯撒都保持着警惕,没有暴露太多的消息给她。
热那亚现在到底怎么样,陷入混乱状态了吗?
罗马和周边三国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洛伦佐还活着吗?他发现内鬼了没有?
窗外日升又渐渐日落,摆在餐桌上的精美食物她完全没有动过。
一连两天,海蒂始终坐在窗旁,没有半点食欲。
凯撒曾经来过,在她背后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宫廷里渐渐传来消息,说是新郎生病发烧不止,婚期需要往后推延些日子。
在夜幕来临的时候,又一位女佣走到了她的身边。
“请用些东西吧。”那人粗鲁道。
“不。”她冷淡道。
下一秒,一件女仆的制服就被扔到了她的怀里。
“最好快一点。”列奥纳多挤了挤眼睛,用宽大的裙摆挡住了她的身影:“等会不要说话,跟着我低头往这边走。”
海蒂猛地抬起头来,攥紧了那件衣服简直说不出话来。
列奥——纳多?!!
他把所有的胡茬都剃了个干干净净,而且微卷的长发也如罗马人一般披落在两侧,脸上似乎还沾了些妆容。
“换衣服。”他嘱咐道。
海蒂迅速的往后看了一眼,发觉连门都已经被关上了。
现在正是换岗的黄昏时刻,而他借口要帮她洗澡更衣,把另一个女仆也支去打热水了。
她不多犹豫,背对着他脱掉了繁复的长裙。
蝶翼一般的背伴随着衣物的脱落裸露出来,姣好的腰线与起伏的曲线都完美的如同被天神祝福过一般。
列奥纳多原本强行别过头保持绅士,最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那浅浅的腰窝让人想要亲吻抚摸,修长的双腿带着亵渎般的美感。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帮她把脱下来的衣服藏到床底。
当初到底是哪个蠢货说自己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的?!
“我们怎么离开这里?”海蒂压低声音转过身来,伸手指了指窗外:“这里可有六楼。”
“从这里。”达芬奇指了指他推进来的、用盛放食物和换洗衣物的双排置物车:“记得把自己抱紧一点。”
……得亏她节食了这么多天。
海蒂抱着膝盖缩了进去,躺在原本应该放置衣物的狭小空间里。
她简直要被压成一个罐头了。
干净的亚麻长布落了两层下来,把她的轮廓完全遮挡。
达芬奇扶了一下裙摆,又把车子推了出去。
他在走出门口的时候,忽然被守卫叫住了。
“嘿——”那男人低笑着凑了过来:“拉瓦尔那个扫兴的老娘们终于走了,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姑娘?”
真正的漂亮姑娘把自己抱成了一只螃蟹,在桌子底下一声不吭。
灯光下,这褐发褐眸的美人看着皮肤白皙又眸带薄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成熟的气息。
高挑又瘦削,一看就是个好上手的货。
守卫见他不答,只当他是害羞了,上前捏了捏他的屁股。
“午夜记得去谷仓等我,小美人。”
旁边的守卫目不斜视,假装无事发生。
等这车一路推到了安全位置,列奥纳多才把她拉了出来。
他们在夜色中不需要任何交流与沟通,都如同训练有素的女仆般匆匆低头行路。
这些天海蒂都被关在房间里哪都不去,连守卫都不曾注意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一路上偶尔有其他守卫路过,甚至还会与列奥纳多打个招呼。
——而他居然记得他们的名字,表现的自然而又友好。
海蒂也会跟着停下来微笑点头,让自己的面庞隐藏在阴影里。
……这恐怕被捏过不止一次屁股。
直到他们从庭院的角门里出去,又避开街道两侧的巡逻兵和查夜官,才终于拐过街角跳上等候多时的马车。
海蒂紧张的全程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握紧他的手甚至想屏住所有的气息。
马车从一个偏僻的小巷里穿插而过,停在了古城墙的狗洞旁。
泥土有被新挖掘的湿润气息,还夹杂着好些青草的味道。
海蒂不顾浑身都沾上泥泞,用最快的速度从蛛网和尘泥中爬了出去,而列奥纳多也很快的跟了出来。
他们在黑夜的森林中狂奔,很快又跳上了另一辆马车,开始一路向北驶去。
直到确认后方没有任何追兵了,海蒂才终于开口说话。
“这两个月,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言难尽,”列奥纳多握紧了她的手,侧身给了她一个足够绵长和温暖的吻:“我来接你回家。”
话音未落,他们的背后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响声。
这响声一下连着又一下,连大地都在为之震颤。
就如同沉闷的春雷突然降临了一般。
似乎有人在尖叫呼嚎,地面也有微微的震动,可由于距离不断拉长的缘故,连声音都并不算清晰。
还有沉闷的重物在轰然倒地,砖石如骤雨一般砸落到地面上。
海蒂猛地回头,发觉罗马城陷在了火光之中。
她惊愕的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这遥远的一切。
爆炸还在不断发生——天空中犹如有巨龙在翻滚着挣扎一般,不断地有火焰在窜动跳跃。
“列奥,你……”
男人没有回头,只再次淡淡开口。
“我炸掉了罗马教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