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訾两世为人,这是第二次进监狱,上一次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他之前进的是天牢,主要是关押官员,还有王公贵族的地方。这一次案子里被抓的老鸨和青楼管事,进的宫城外部底下的地牢,也就是属于审刑司管辖的大牢。昨天他还是个蹲在天牢里的人,今天就成了审案的人,宋訾颇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时空错位感。
不管心里觉得怎么荒谬,第一次审案,宋訾还是腰杆挺得笔直,右手虚虚覆在腰侧的佩剑上,寸步不离的跟在了凌夷身后。
这一处牢房的环境可比他昨天待的要恶劣得多,毕竟天牢平常其实不怎么关人,地面相对干燥,审刑司的地下却很潮湿,宋訾甚至还在看到角落里长出了一簇簇灰黑色的蘑菇。
可能是一下子抓了太多人,大牢里都挤满了犯人,走了没多远,靠近门口的牢房里乌压压的都是人头。见到他们这些审刑司的人进来,一大堆牢房里的都燥动起来,纷纷地扑到栏杆上喊冤:“大人,我冤枉啊!”
“吵什么吵!”负责看管犯人的牢头不耐烦的用鞭子在空中甩了甩,强行用武力镇压吵闹的犯人。这里有几个牢房关押的人穿着还很鲜艳,还没有换成又脏又破的囚服,看打扮应该就是今日才抓进来的青楼老鸨和管事。
说是审案,宋訾却并没有能在外部这几个牢房多做停留,还是得持续往内部走,期间有三个审刑司的同僚被凌夷点名:“你们几个,负责审这两个牢房,一个个分开审。”
“是!”三个审刑司司卫立正出列。
“宋小七,你跟我来。”
宋訾看了这几个人一眼,连忙加快脚步,继续朝着更加昏暗的内部走去,走着走着,明显能够感觉到空气变得更加沉闷湿润,篝火都罩上了罩子,地面还有小动物窜来窜去。地面上遍布着拖行的痕迹,土褐色的地面还多了一大片一大片黑色污渍,那是犯人身上滴落的干涸血迹。
渐渐的,周围再一次安静下来,外部囚犯的声音也消失了。宋訾竖起耳朵,甚至能够听到流动的水声。他们走过一个拐角,突然一个疯子模样的人就扑了上来。宋訾没留神,被这个凭空冒出来披头散发的男人吓了一跳,右手放在了剑鞘处,利剑第一时间出了鞘。但是下一秒,他又把剑重新插回剑鞘之中,因为闹突然袭击的家伙嚎叫半天,根本就没能够扑上来。
宋訾定睛一看,这人的双手双脚都带着圆形的金属锁链,黑色的锁链上锈迹斑斑,光是看着都觉得沉重。
对方的眼睛通红,发狂的捶打着铁铸成的牢房:“凌夷,你这条皇帝的走狗,你不得好死!”
宋訾听到声音,略带好奇的看过去,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犯人长什么样子。但是对方披散着头发,被遮住了大半张脸,面容也瘦得脱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
这个犯人的声音像是破铜锣一样嘶哑难听,见有人看过去,他从水牢中紧紧握住栏杆,穿过了琵琶骨的锁链挥得哗啦作响。之前宋訾没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个犯人下半身都泡在浑浊的污水之中,和昏暗的环境融为一体。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人腰腹以下的位置都已经在水中泡烂了,看上去十分肿胀不堪。
下一秒,狱卒手中带着倒刺的铁棍狠狠的敲打在了男人紧紧扒住栏杆的手指上:“闭嘴!”
凌夷并没有理会这个男人的污言秽语,毕竟被关在水牢里的是对方,而站在岸上冷眼旁观的是他自己。
骂了凌夷还不够,这人又骂起暴君来,用词十分不堪入目,稍微能听得下去的,也是诸如“断子绝孙,死后下地狱”之类恶毒的诅咒。
听到这里的时候,凌夷终于变了神色:“他这样不敬陛下多久了?”
那狱卒小心翼翼的回答:“半月以来,时常如此。”怕凌夷责怪自己失职,这人忙道,“小人每次都有教训他,可他实在是个硬骨头。”
凌夷问:“你们审出什么来了?”
狱卒表情讪讪:“没有,他每次都是破口大骂,因为对陛下不敬,我们只好堵住他的嘴,用过刑之后,这厮就痛昏过去了。”
凌夷轻描淡写道:“既然审不出什么来,下次再从他口中听到一句污蔑圣上的话,就直接拔了他的舌头吧。”
“凌夷,你这条歹毒的疯狗!”
这声骂对凌夷来说完全不痛不痒,他承认自己是个歹毒且虚伪的恶人。
说完这句话之后,水牢里的囚犯却没有像之前那继续痛骂当今皇帝,而是咕咚一声沉入水中,不敢再提司马彦的名讳。他到底还是怕凌夷立马开口拔了他的舌头,令他生不如死。活到这个份上,他宁愿要个痛快,偏偏凌夷这条恶毒的疯狗只会继续长时间的折磨他。
诏狱中再度安静下来,凌夷侧过脸,冲着一旁的宋訾勉强勾起唇角:“宋小七,跟上。”
宋訾哆嗦了一下,不发一言,只默默迈开长腿跟上。
等入了刑房,土黄色的砖墙上遍布血迹斑斑的刑具,什么带刺的鞭子,胳膊粗的狼牙棒,各类拷问的工具,一应俱全,隔壁的牢房甚至还有被穿了琵琶骨,被拷问的犯人。
凌夷观察宋訾神色,才道:“你可是被吓到了?”
宋訾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还好。”他顿了顿,大着胆子提出建议,“若是司长不愿意笑的话,大可不必勉强自己。”
绝大部分被审刑司人抓的人都是犯了事的,偷鸡摸狗这种轻微的罪行有官府衙门管辖,他入牢狱之中的时候,就做好了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的心理准备,这里是大牢,又不是宾馆,环境差才正常。
倒是凌夷,尽管对方十分貌美,可身上的凶煞之气完全压制住了他的美貌,在踏入监狱之后,凌夷身上这种特殊的气质得到了环境buff的加成,看上去格外阴气森森。
方才对方冲着他勾唇,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实在是瘆人,宋訾心里没提防,直接被顶头上司这一笑给整破防了。
凌夷的微笑僵硬在脸上,宋小七并没有自己预料的那样胆小,不是个进了地牢就吓得不行的软脚虾,说明他勇气可嘉,无论是作为宋小七的上司,还是作为陛下的下属,他理应高兴。
毕竟就算全世界的人在他心中都配不上陛下,可陛下喜欢一个聪明勇敢的人总比喜欢一个烂人强。只是听到宋小七方才说的话,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连他都能把这人吓到,那陛下呢?宋小七是如何同陛下甜甜蜜蜜做恩爱情人的。
想到陛下的威严,再看少年这张仅仅是清秀的脸,凌夷完全不能想象两人相处的场景。但陛下嘱咐过,命自己绝对不能对眼前人透漏半点他的真实身份。若是两人有坦诚相见的那一日,那也该是由司马彦亲口告诉自己的情郎,用不着旁人自作主张。
凌夷长腿一勾,在行刑室的椅子上坐下:“你可知道,方才那水牢之中口出狂言的人是谁?”
宋訾摇摇头:“不知。”书里没写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凌夷面带嘲讽:“他便是曾经的摄政王。”
宋訾听说过摄政王的名号,他毕竟有个大权在握的左相爹,尽管他躲避了科举入仕,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朝中局势。
当今圣上虚岁二十有六,十六岁登基,太后垂帘听政,十八岁亲政。在摄政王在时,圣上十分勤勉,日日都来上朝,结果在天子及冠之后不久,太后暴毙宫中,摄政王也天因病去世。
没了摄政王和太后的管辖,天子暴戾本性不再收敛,彻底放飞自我,不仅不如之前勤勉,还时常发疯,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谏,过了没两年,他甚至还杀掉了当初的三个辅政大臣。
司马彦倒不是个亲小人,远忠臣的昏君,而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因为小人和忠臣,只要惹了暴君不高兴,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杀掉。
以前宫里的人都爱往皇帝跟前凑,在本朝侍候皇帝却成了个十分艰苦的差事。自天子亲政之后,京官甚至还不如地方官日子过得舒服。毕竟地方官山高皇帝远,平日里只要做好表面功夫,不至于会惹来掉脑袋的责罚。
为这件事,他的左相爹偶尔还会怀念一下曾经的战神,那位英年早逝的摄政王。在天下人眼里,摄政王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了,谁会想到对方其实根本没死,而是关在了审刑司的牢狱之中呢。
说句凌夷可能不会愿意听的话,之前他之前他看那人看对方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有点点佩服的。要是换做他,长期处在这种环境里,就是不对他行刑,他肯定早就死了。
不过这只是单纯钦佩对方强大的求生能力,没有别的意思。知道对方曾经是摄政王之后,他恍然大悟,大概这就是心有不甘,舍不得死吧。
还别说,知道那个犯人就是摄政王之后,他觉得书里的左相一家还是比较幸运的,皇帝给了左相一个体面,直接给他送了一碗断头饭,没受什么折磨就一命呜呼了。那人都被折腾成这样了,还能这么有活力,求生欲实在太强了。
凌夷接着道:“他不仅是摄政王,还是太后的奸夫。”
宋訾的嘴唇因为这个惊天大新闻不受控制的从==变成了大写的O,这种皇家密辛也是他可以听的东西吗,听了之后他会不会被凌夷灭口!
他下意识的捂住了双耳,做了个缝嘴的手势,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也绝对不会把消息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