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2 / 2)

……他着实不大有安慰人的经验,从前对他娘也总是长话短说,这会儿竟有些局促,不知该怎么开口。

“咦?水是甜的?!”李燕燕吞了一口水,小声惊呼。

“你的琥珀饧?”她对上岑骥面无表情的脸,眼睛弯起来,“谢谢呀。可你身上为什么总带着琥珀饧?”

岑骥眨眼,似有不悦:“问那么多……老实喝你的水。”

李燕燕抿嘴笑,笑完,忽然老气横秋地叹气:“总让我老实,让我别惹事,那你呢?你怎么不夹起尾巴做人,怎么不藏拙?结果招人嫉恨了吧?”

“……还连累到我。”她小声嘟囔。

岑骥脸皮比她预料的还要厚,他不急也不恼,咧了下嘴,说:“那没办法,我太出色了,藏不住!”

要不是有岑骥稳稳托着,李燕燕差点把碗甩出去。

她瞪大眼睛看岑骥,后者一脸理所当然。

李燕燕撇嘴,心里仍是隐隐的不爽快,于是拱火道:“……张晟能拉开二石的弓呢……打涿州,你究竟行不行啊?”

岑骥脸一黑,粗着嗓子说:“我不光能拉开弓,我还能空手撕开多管闲事的小丫头!”

李燕燕早不怕他的威胁,只是咯咯笑。

岑骥撕人,这场面想想就很有意思。

笑声里,红晕慢慢爬上她双颊,薄成纸片一样的人终于有了几分生气。

……岑骥看她一点点把碗里的水喝完,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刚好像连眼睛都忘了眨,慌忙转头。

李燕燕:?

岑骥干咳了下,正要说什么,院外却响起匆忙的脚步声,然后是古存茂低沉厚重嗓音——

“岑老弟!”他边喊,边推开未上锁的门。

岑骥站起身。

古存茂大步迈过门槛,面色凝重,身后还跟着古英娘和其他两三个人。

“刚才的事,我都听说了。阿蕊怎么样,没事吧?!”

“古大当家。”李燕燕点头致意,也急急从凳子上站起……却突然,脚底下一软!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里,李燕燕眼前一黑,向后跌倒过去……

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

胸口好似被什么压着,李燕燕想看清到底是什么,可眼皮也沉重无比,怎么都抬不起来。

干脆就这样睡着……

她慵倦地想,却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

“醒醒。人都走了,别装了。”岑骥冷冷地说。

“嗯?”李燕燕用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整整盖了三条被子……

难怪她呼吸困难,可为什么……还是好冷?

“古大哥气了,罚张晟挑十天粪。阿英给你叫郎中去了。”

岑骥深深看了李燕燕一眼:“张晟少了半边胡子,这会儿早就传遍三寨了。打涿州,我也不会让他抢了先……你何必多此一举?”

李燕燕手巴在被子边上,迷糊地笑:“你要怎样是你的事。这个,是我回敬他的,你也别管……不过,我是哪里漏馅了?我最会装病了,刚才绝对没眨眼,一下都没有。”

岑骥无语地看她。

她的确装的很像,看她跌倒那一下,他的心都跟着揪起来。如果不是抱起她,发现心跳快得不正常,他兴许也被骗过去了。

半晌,岑骥意味深长道:“你不止是会装病。”

“得了,先坐起来。”他没好气道,“过会儿人来了再继续。”

“……你先拿开一条被子,”李燕燕嘟囔着,试图起身,可手臂酸软,竟无法支撑起身体。

岑骥瞧着她,那意思好像在说:“还演”?

“不是,我……”李燕燕偎在枕头里,“不对,我头真的好晕,起不来。”

岑骥将信将疑地抱走一条被子,又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问:“这是几?”

“两百八十四。”

岑骥哼了句“看来没事”,伸手要拉李燕燕起来,刚一触到女孩的手,蓦地一下弹开。

“怎么这么烫?!”

他又去试李燕燕的前额,神情渐渐变得严肃,又有些不可思议……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装病还真把自己给咒病了!

岑骥挑眉:“这不是现世报么!”

而李燕燕无力地阖上眼,自嘲:这下可好,等郎中来,也不必再演戏了。

……

重生后,李燕燕心里没有一刻不是紧绷着,从来不曾放松过,遇到再多风波艰险,都逼自己咬牙挺住,竟也撑了过来。

可得知去淮南的道路被阻,跟随岑骥来到白石山,这些日子,也许由于暂时不必去追逐那个遥不可及的终点,心里防备逐渐松懈,身体也跟着变得懈怠了。

……今日又被张晟吓了一遭,生死一线,原本虚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李燕燕病倒了。

白石山上最接近于郎中的人,莫过于范殊,范殊给李燕燕诊过脉,颇为吃惊,随后眉头皱起,沉吟不语。

因为范殊把郭长运留在涿州的事,古英娘这两天都没给范殊好脸色看,这会儿见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性子问:“到底怎样嘛?怎么不说话?”

范殊看向榻上的李燕燕,女孩只一张小脸露在外头,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甚是可怜,叫他心头一软,讲话音调都放得不能再轻。

“我本来以为阿蕊姑娘只是旅途劳累,又遭受惊吓,一时突发头热……可看这脉象……外在是伤寒热病,内里却是气血虚损,五劳七伤,思虑过度,竟是个积年的病症……”

范殊挑拣着词句,每说一两个字就顿一下,生怕惊到病榻之上虚弱的李燕燕。

年纪轻轻,如花朵初绽的女孩子,在范殊想来应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可她竟有这样的病症,着实在范殊意料之外。

“号完脉了就让开点。”

岑骥走过来,一脸不悦,手里挥动着浸了冷水的软巾,几滴水甚至溅到了范殊膝盖上。

范殊似乎很怕岑骥,忙从条凳上站起身,拘束地退后两步。

岑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将软巾按在李燕燕额头上,才又转身对范殊说:“你给人看病总这么磨蹭么?该怎么说怎么说,这世上能吓到她的事,不多。”

“噗——”古英娘没憋住,从鼻孔里漏出声笑。

范殊被岑骥说的脸热,都不敢再去看李燕燕,低着头说:“寻常发汗散热的药,别说山上一时凑不齐,就算有,也不好随便用。药方……还需斟酌斟酌。”

他为难地笑,“其实阿蕊这虚弱之症,没有药到病除的方子,根本上是要靠补益,巩固根元,常年服用人参,饮食上用五谷五菜、五果五肉慢慢调养……寨子里哪有这些,只能先调些酸浆、灯芯草、桃叶、枣叶之类的,水煎了用下,先把热火泄了吧。”

古英娘听了,叹气:“阿蕊,你得的还是个富贵病。”

听到“人参”,岑骥意味深长地瞧了李燕燕一眼。

李燕燕无比坦然,缩在被子里,好像真的在认真听范殊讲话,范殊说到为难处,她还跟着叹气。

一脸遗憾之情。

岑骥皱眉,“嘁”了一声,问范殊:“那你说说,要是有人参,该怎么用,和你开的药有没有什么冲突?”

范殊还没说什么,古英娘先奇怪上了:“岑骥,你去长安几年,口气也变大了!还人参?这辈子我能不能见到人参长什么样儿!”

岑骥斜眼看李燕燕,淡淡地说:“先问清楚,等打下涿州,没准就有了。”

“那得等多久?”古英娘撇嘴。

范殊已先得罪了古英娘,又惧怕岑骥,和稀泥道:“医药禁忌,想的周全些总没错。这样,我回去把细方都写在麻纸上,连带把草药配好,再一块儿送过来。”

岑骥扬眉,当是默认。

李燕燕小声说:“那拜托你了,范大哥。”

范殊都往外走了,听见这句,耳根后面“刷”的红了,走得飞快。

跟在他后面的古英娘又笑了声,朝李燕燕挤了挤眼睛,也走了。

李燕燕收回眼,见岑骥还坐在条凳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咳,”李燕燕有点尴尬,攥着被角,细声细气地说:“我自来就有这个病,所以才随身带着养荣丸和人参,不过剩下的也不多了。他诊断的没错,从前给我看病的郎中也是这么说的,主要是靠静养少思,慢慢调理。”

岑骥哼了声,“嗯。我算听明白了,你这个病,就是坏心眼太多才得的。”

李燕燕缓慢地眨眼,“范先生说了那么多,你就听出来这个呀?真是……”

“医理艰深晦涩,不大容易理解……倒是难为你了啊。”她轻轻摇头。

岑骥被她气的牙根直痒痒,可小丫头现在病着,还多少算是受他连累,又不能凶又不能打……他生咽下这口气,却说:“范殊?他算什么先生?怎么就叫上了?”

“我不知道啊,大家都那么叫嘛,”李燕燕敷衍道,“大不了也叫你先生,岑先生,怎么样,好听吗?”

岑骥脸一沉,比了个要打人的手势:“没大没小。”

李燕燕笑笑,再想说什么,困倦却陡然袭来。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岑骥,小声说:“我还是觉得冷,能不能再把那条被子拿给我?”

“重一些总比冷的好……”她嘟囔着。

头脑里昏昏沉沉,身子重似千斤,李燕燕很快睡着了,岑骥有没有回答,她也不清楚。

……

再度醒来时,首先闻到满溢着的、清苦的草药香气,其间还夹杂着一丝怪异的甜香。

屋子里头热烘烘的。

发了汗,额头上湿湿黏黏,不大舒服,不过神智终于又清醒了许多。李燕燕撑起身体,不解地看。

榻边竟烧着一个火盆,上面支了个陶罐,岑骥坐在火盆边,不停搅动着罐子里煮的东西。

“醒了?”

李燕燕点点头,“睡一觉,好了不少。”

“先喝药吧。”

岑骥还是那副平静冷淡的模样,他端了汤药,又把李燕燕的包裹放在榻上,“你自己的药,刚才范殊说了你也听见了,看着用吧。”

李燕燕习惯了吃药,皱着眉,很听话地把几种药一样样吃完。

岑骥低着眼,似乎没在看她,突然问了句:“之前的郎中和药,也是淮王给你找的?”

李燕燕口里含着参片,点头道:“嗯,他很看重我。所以说嘛,你把我送去淮南,一定能得到重赏,我又没有骗你。”

岑骥抬头,定定看着她,眼眸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燕燕被他看的心里有点毛,忙转移话题说:“煮了什么东西?甜甜的,怪好闻的。”

岑骥没理她,似是要证明什么,计较道:“不就是去淮南,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办到。”

“……啊?”李燕燕没想到随意的一句话,反而引来他这般郑重的回答,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而你,”岑骥站起身来,“没少骗我。”

李燕燕心口蓦然一抽,脸上还挂着笑容,头脑里却飞快盘算起来:

岑骥为何这样说?她哪里出了错么?……要怎么补救?……可他看起来也不像生气……

“别想了,静养少思,你的医理,快把脏心思收收吧。”

岑骥无情地讥讽她,同时拿起刚才盛药的空碗,从瓦罐里舀了几勺,重新装满。

他递过碗来,“快喝。羊乳煮的麦粥。整个白石山就寻出这么小半碗羊乳,不给老子喝光等着挨揍吧。”

李燕燕一缩,端着碗的手却没动,有些迟疑地问:“可是……盛过药,又盛粥,你不觉得中间少了一件事吗?你都不洗碗的吗?”

岑骥挑眉:“你的肠肚里装了药,又要装粥,为什么中间不翻出来洗一洗?”

“哦,对了,”岑骥似乎想到了什么及其令人开心的事,勾起嘴角,笑说:“那碗之前是装什么来着的?多久没洗了?我想想啊……”

“别,你想不起来!”

李燕燕惊慌中都叫出了破音,她把粥送到嘴边嘬了一口,急忙说:“你忘了,忘的透透的……唔,这个粥加了糖,还挺好喝的……”

岑骥不置可否,眼中的锋芒却渐渐消融。

天色向晚,倏忽间便暗了下来,只剩火盆燃烧泛出的红融融的光。这时分,眼中万物都变得模糊,岑骥清峻的脸庞也被照的温润和气。

一切的一切,旖旎而温柔。

我一定是烧糊涂了,才会这样想,李燕燕心说。

胡思乱想着,她喝完了粥,莫名有些忸怩,小声说:“谢谢,我好多了。谢谢你煮的粥,还有火盆。”

……虽然干柴烧起来,烟有点呛,不如银丝炭,可寨子周围的树木不能乱砍,仅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孕产妇才能享用火盆的优待,李燕燕明白这有多珍贵。

岑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告知残酷的现实:“今天是例外,别想着天天如此。明日起开始练兵,我没功夫再去拾柴了……三床被子都给你,主屋也给你,和山上其他人一样,每天两顿饭,会有人送来。”

“老实待着养病,别给我惹出事情来。”他淡淡地说。

对这个安排,李燕燕没有异议。

只是,她不大喜欢岑骥最后那句话,瘪嘴道:“什么叫我惹出事情嘛?今天分明是事情来招惹我!不对,是你惹出来的事情,连累我!”

岑骥笑了:“还计较呢?”

“那怎么办?”他把小臂伸到李燕燕面前,“不然我让你咬一口?”

李燕燕大胆翻了个白眼,“不要,没洗的!”

岑骥哈哈大笑,前所未有的明朗,笑过之后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去淮南?”

李燕燕一愣,谨慎地答:“除了要回复淮王交待的事,我还有家人在淮王府上。不去淮南,我还能去哪儿呢?”

她想了想,又说:“虽然之前我从没去过扬州,可我想那里应当是让我心安的地方。”

“心安的地方,是么……”岑骥说,“那很好。”

他淡笑着,笑容有些寂寥。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燕燕很守礼,反过来问岑骥:“你呢?白石山是让你觉得心安的地方吗?”

“……白石山么?”岑骥轻叹。

“不是。白石山不是,哪里都不是。”

他的脸掩在暗影中,好像温度也随之消逝,许久,他给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答案:

“是……唯当面前有一座山要翻、一条河要淌、一个城要攻的时候,才能心安。”

大概由于,即便回头,也并没有一个能回去的地方。

不会有人在等他。

为他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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