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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枭 霍锦骁 0 字 2022-01-05

趁着这空档,霍锦骁扯住被华威抓着的绳子,从船外凌空跃起,嘴里轻喝一声,手上施力,把华威从水里一起拖出。她在空中拧了个身,稳稳落回船上,手上力道不减,硬生生把华威从海里拖回了船上。

华威双腿发软,惊魂未定地瘫在船上,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是喘着粗气看霍锦骁。

众人心头才松,却忽然听到惊雷般的怒吼。

“你们都干了什么?把绳索砍断!”

祁望已带着人赶到,站在不远处,满脸冷怒地盯着众人。

他声音才落,船尾便重重一颠,水里传出闷响,有物撞上船身上。霍锦骁首先反应过来,海底鲛鲨受伤发怒,又被鱼枪的绳子所缚,开始疯狂撞船。她飞速站起,伸手要将鱼枪上的绳子扯断,可才将手伸出,远处便有利刃飞来,她避之不及,手背被刀刃划过,鲜血顿涌。那利刃是柄小小的飞刀,划伤她的手之后并没停,而是准确无误地割过绳索,将鱼枪上的绳索割断。

飞刀出自祁望之手。

他并不理会其他人,绳索一断他就扑到船舷处往外探望。

船尾接连又传来几声闷响,鲛鲨仍不断地撞击船身,约撞了十来下,翻滚的海面才渐渐平息,撞击也慢慢停下。

祁望又看了一会,确认海面平静之后才回身走向众人。

笑意消失,他眼里只剩冰冷怒杀,像刚才海里的鲛鲨,看得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这几年太平日子过久了,我也不大计较,你们就忘记过去了?”他声如刀刃道。

船上的老船员面色都是一变,比刚才看到鲛鲨还恐惧。

从前……刚来平南岛的祁望,曾是杀人不眨眼的可怕存在,满身鲜血,像海里最凶残的鱼类。

祁望说话间已经走到霍锦骁跟前,道:“是你扔的鱼枪?”

“是我。”她没解释。

“你知不知道刚才那番举动会害得船毁人亡?”祁望冷冷盯着她。

鲛鲨受伤后会发狂撞船,虽说玄鹰号很大,不像小船那样会被撞翻,但船身是木头所制,若被撞裂撞损,船尾又是要紧位置,万一有个意外,都是大麻烦。

“祁爷,是我鲁莽了。”霍锦骁低头认错。

“祁爷,事情因我而起,是我的错,她也是为了救我,祁爷要责罚就责罚我吧。”华威“卟嗵”跪在祁望跟前。

“祁爷,刚才情势紧迫,也是为了救华威哥,求祁爷网开一面。”宋兵跟在华威身后跪下。

旁边水手见状也一个跟一个跪下。

祁望转身往华威胸口狠踹一脚,华威顿时捂着胸口倒地。

“为了你一条命,差点闯出大祸,应该让你被鲨吞了才是!”他骂完华威又看霍锦骁。

霍锦骁仍站着,只是低头,并不跪他。他怒火正炽,正要教训她,忽看到她手背上的刀口,鲜血正沿着手指滴落地面,她也不理,身上湿透,衣裳贴着身体,让她愈发显得瘦小,他的话在胸中滚了几滚,始终没有出口,握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

很奇怪,他无法像教训华威那样对待她。

明明都是男人,他居然下不去手。

“下了船,都去徐锋那里领罚。”末了,他冷冷抛下一句话,甩袖离去。

他一走,船尾气氛像融化的冰雪,众人提起的气这才算完全松下。

“师父。”巫少弥托起她的手,只觉眼睛与心皆疼。

伤口刺目。

“没事。”霍锦骁扫了眼伤口,云淡风轻。

“威哥,我扶你回舱休息。”宋兵已将华威扶起。

华威经此一劫,又被祁望打伤,满脸颓色,佝偻着身子让宋兵掺着往舱里走,与霍锦骁擦肩而过时忽止步。

“刚才……多谢你救我。救命之恩,我记下了。”华威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霍锦骁才要开口,他却又道:“不过,失银之事关系到所有人的生路。若是连坐,大伙都不能再呆在船队,我们不会就这么算了,你……要是你们干的,就去向祁爷自首吧。”

华威说完马上低头,很快离开。身后众后也都跟着华威离开,只在路过她的时候才望去一两眼,

皆是满目复杂。

霍锦骁盯着他的背景久不出声,华威对她心存偏见,她对华威何尝不是先入为主。一直以为他是为了祁望的悬赏,不想却是为了全船人。

————

巫少弥陪她回了舱房,他守在舱门之外,让她在里边将湿衣彻底换下后才进舱。

霍锦骁沉默地坐在床上。他并不擅言辞,也不知要说什么,就给她倒了水来,又取出伤药,默不作声地托起她的手上药包扎。

她的手生得很漂亮,纤细匀长,指腹和掌上有些茧,是常年拿剑的结果,但握起来并不觉得粗砺,相反,那茧子磨得人肌肤发痒,是带着力道的温柔。

如此一比较,她手背上的刀伤便显得触目惊心,好似剜在他心上似的。

伤口包好,霍锦骁握了握拳,从床上站下。

“师父?”巫少弥唤道。

“你在舱里呆着,别到外头去。我出去一趟。”霍锦骁说罢出了屋。

————

白天船上闹了这么几出,所有人心里都压着石头,船上无人再打闹,到处都是一片死沉,连说话声也小了许多。

夜晚很快降临,除了海浪声外,四野俱寂。

今日是满月,可天上乌云沉重,将月掩个瓷实,透不出一丝光芒。船舱的甬道里仍是漆黑不见五指,一道黑影又悄然而出,摸着舱壁朝某处走去,在那里窸窣许久之后才回身走到某间船舱旁。水手舱房无锁,很容易就打开,他鬼鬼祟祟地将房门打开条缝,把手里的东西往墙根下一塞……

翌日,天才微明,舱中就响起匆促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在霍锦骁的舱房外停下。

“哗啦”一声,门被人拉开。

霍锦骁立时睁眼坐起,惺忪睡眼里犹带三分狡黠清醒,看着来人。

来的是祁望身边的红人小满、柳暮言、徐锋与朱事头。

“都起来。有人告发你们盗银,并银两藏在屋里,祁爷命我们来搜屋。”小满站到屋中冷道。

巫少弥揉着眼坐起,疑惑地看着房中众人。

“老钱,去。”朱事头推了一把跟在最后的人。

孙钱缓缓从人后走出,仍旧是忠厚老实的模样。

————

“原来住这舱的人是我堂弟,去年调到别的船了。我听他提起过,这舱房的墙根下有块板松了,里面原来是个耗子窝,后来耗子被赶跑后就成了洞,这板子也一直没修,里面是可以藏东西,外头看不出来,所以昨天大家伙来搜屋时肯定搜不着。”孙钱一边说着,一边蹲到墙根下,将一处板子掀起,果然露出个小洞,他将手探入。

“找到了。”他面上一喜,摸出个包裹,可才一入手,他脸色就变了。

分量不对。

“快拿出来看看。”柳暮言心最急。

“不……不是……这不是……”孙钱忽然发虚。

“什么是不是的。”柳暮言也伸进手去,摸出个包裹来,忙不迭地打开。

朱事头凑过去看他,小满则目色不善地盯着霍锦骁,只有徐锋开了口:“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可说?”

“是不是赃物,看了才知!”霍锦骁一派平静。

“还敢狡辩!小满,快把她抓了。”徐锋开口就斥,却听柳暮言一声惊语。

“这……这不是丢的东西。”

包裹里装的,确实有两锭银子,还有支簪子,一只玉镯,可都不是直库房失窃之物。

“这两锭银子是我们兄弟两人全部的身家,簪子和玉镯是我娘传下来,留着给我讨媳妇用的。船上人多眼杂,房门又没个紧,我怕叫人偷去,所以藏在里面,有何不妥?”霍锦骁从床上跳下,一把抓起孙钱的手,怒道,“倒是你们,无凭无据就要拿赃抓人,污我清白。是你告发的吧,我与你近日无怨,往日无恨,你为什么要冤枉我。走,咱们上祁爷那里说理去。”

“不不……我没有……这……”孙钱语塞,他本非擅长言辞之人,一听祁望名字就哆嗦。

“那你说,你怎知我在这里藏了东西?手一摸就敢断言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失窃的银两和印信?”霍锦骁双手环胸,平静看着他。

“……”孙钱急出满头汗来,

“你们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来木料库一趟吧,东西找到了。”林良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孙钱腿就是一软,差点没站稳。

————

木料库是存放木料工具、桐油与各种木匠物件的小库房,孙钱是匠料,就负责船上一就维护修补的活计,这库房也是他管着。小库房并不大,一眼可以望到头,三个靠墙放的货架,中间是个木匠桌子,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昨天搜舱时查过这里,也没搜出什么来。

不过今日这库房里挤满了人,祁望靠在木匠桌子上,一语不发。

孙钱哆哆嗦嗦跪在上,看着他手边放的失银、印信与三把钥匙,既惊且惧。

东西是从木料库货架后的一处暗格里搜出来的。其实也不算暗格,舱壁木头有些脱落,和霍锦骁舱里墙角的洞一个道理,只不过孙钱是料匠,知道如何修补,就在这里使了个心眼,东西藏进去后再把板子安上,用麻经、桐油、石膏打匀的油灰修补嵌好,外观上看着毫无异常。

“祁爷……不,不是我做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放进去的。”孙钱还要狡辩。

“东西在你这里搜出来的,库房平时只有你进出,也只有你熟悉木活,你说不是你做的?孙钱,你知道在我面前撒谎有什么后果吗?”祁望此时脸上没有怒气,反有些笑。

但这笑却让他显得更为难测。

孙钱是跟他最久的一批人,深知他的脾气,如今百口莫辩,他根本拿不出脱罪之说,更何况,这事确属他所为。

“祁爷饶命,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大错,求祁爷开恩,小的再也不敢了。”他将头磕得“砰砰”作响,不住求饶。

“说说吧,怎么做的?”祁望随手拿起直库印信问道。

孙钱便将事一五一十说出。

原来这孙钱染上了嗜赌的毛病,前几日在船上和华威赌钱输光了银两,正愁回家无法交代,一家老小又等他的银钱过活,进而怨上华威,跑到柳暮言那里悄悄告了状,让华威被抓个正着,他自己拿着柳暮言的赏钱欢天喜地。

这笔赏银,柳暮言以别的名目记在了帐上,被霍锦骁看到。不多不少,正好是霍锦骁那天与华威比腕力时,孙钱押的那笔赌资。

孙钱赌性不死,料想华威肯定能赢霍锦骁,他又想翻本,就把银子都押了。

前后时间一对,再加她听到的和林良打听到的各种消息,她本就疑心告发的人是孙钱,偏生又出了失银一事。

孙钱再次没了银子,又开始愁眉苦脸,最后把心思动到直库房里。除了学木工外,也懂锁,和柳暮言有点交情,听他提过直库房的事,趁着一次柳暮言不察,他偷偷摹了钥匙私自打了三把钥匙,摸进直库房盗走了银子。偏生这人贪心,盗银不算,看到直库印信以上好玉石雕成,便动了歪念,又不知那印上刻的是何字,以为只是玉石,就将印盗走。

“是你告发的华威,却为何要散出流言说是我做的?”霍锦骁见他交代完后瘫软在地,便上前问他。

“他们说要查是谁告发的,我害怕……反正他们也怀疑是你,所以就编了话传出去,让他们以为是你做的。”孙钱面如死灰,也不再隐瞒。

霍锦骁看了眼祁望,他仍在把玩印信,并不阻止她,她便又问道:“那为何昨夜你又把东西悄悄放到我房中来。”

“你……是你!”孙钱闻言猛地抬头,知道自己是着了她的道了。

“是我!”

“还有我!”林良也笑起来,“小景来寻我时我还不相信。你到她房里藏东西时,我就在对面看着。本来想当场抓住你,不过小景说不好玩,这才又放你一马。”

祁望听了这话,眼皮一抬,瞪着霍锦骁。

霍锦骁忙咳了两声,道:“早就怀疑你了。你以为甬道黑暗,便不会有人发现你,昨晚我一直跟着你,发现你的藏私点后通知大良哥过来,然后将计就计,把东西调包了。”

“跟着我,我怎么一点没发现。”孙钱低头自语,在那样漆黑的环境里,她怎么能跟到自己?

霍锦骁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并非跟在他身后发现的,而是用听的。昨夜她施展《归海经》,将耳力提到极致。甬道没有光源,便有夜能视物之力也无用,故而她用了听力。他在外面走了多少步,往哪个方向去的,她听得清清楚楚,再和林良进木料库一找,就发现了,因为孙钱出来时没来得及填灰,那暗格还藏着三枚钥匙,全是证据。

说来这人也聪明,竟懂得摸着甬道两侧的木头接缝与各处榫卯进库,可惜了,这聪明不用在正途上。

“好了,废话说完,来算算这笔账吧!”祁望将印信放下,终于出声。

孙钱还要求饶,库外却有人急步而来,高声道:“祁爷,高先生请您出去一趟。”

“出了何事?”祁望道。

“好像是天象不对,风力浪头都有异常。”

“把孙钱捆了暂时关在这里,回岛再议。”祁望把包袱一收,扔给了柳暮言,人匆匆往库外走去。

霍锦骁凑向林良:“高先生?”

“嗯,高敏,咱们船队的火长,司针盘为船舶导航,擅观天象物象。”林良小声回答她。

高先生可是船上的能人。

————

甲板上,祁望匆匆而至,朝着站在正中远望天边的长衫男人抱拳道:“高先生。”

“祁爷。”高敏回礼,神情严竣,“情况不太妙,涌浪起,断虹已现,鱼群乱,海鸟跌落。”

他伸出手,掌上是只摔在船上的海鸟。

“飓风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 呃,我不是在抱怨在评论少,只是感慨点击,不过……已经被你们治愈了,你们在看我就写完这个故事。

爱你们,嘻嘻。

顺便,好想把明天那章放出来——

☆、小魏(修BUG)

风呼啸而起,惊涛拍岸,在石岩上溅起满天水光。

临海的石崖上建着座青石大宅,宅中屋舍以巨石垒成,庭院空阔,安置着梅花桩、木人、石墩子,门前左右分列着落兵架,上头搁满刀枪剑棍等物,几个青色劲装的男人在院中或习刀剑,或提石墩,衣袂与头发均被风吹乱。

这是石潭港程家的别苑。程家是石潭港饮誉武林的百年世家,以独门破浪刀法名闻天下,雄踞两江三港,曾是沿海一代名声最响的宗派,如今虽说宗派式微,但余威犹在,在两江三港绿林豪杰心中仍是泰山北斗般的存在。

如今程家的掌门人,是现年五十八岁的程观岩,道上的朋友在他面前都要客气叫一声“程老爷子”。

“爷爷,起风了。”正厅的花牖里探出张娇俏的容颜,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看了看天,将窗掩上。这少女身着黄衫,梳着荷髻,发间缠的黄缎长长垂在两颊边,缎上绣着缠枝梅,灵巧别致。

“起风了就回城去,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堂间坐着的老者正捧着茶慢饮,这位老者鬓已斑白,面容慈祥,可捧着茶的手却筋结骨硬,蓄满力量。

“我就是提醒你嘛。”少女上嗔了句,上前给堂下坐的年轻男人添茶,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他一眼。

这人长得真好。

“让你见笑了,我这孙女被宠得没大没小。”老者朝堂下的人笑笑,又道,“每年一到这季节,我们这地方就多飓风,隔三差五刮一阵,刮得猛的时候连屋子都要掀翻,海水倒灌,良田被淹,大雨倾城,真真是天灾祸患。”

“天灾祸患不可避,唯尽人力罢了。程老爷子每年都以一宗之力助石潭附近百姓避难躲灾,救困扶危,心怀苍生,实乃武林与百姓之福。”堂下的人抱拳笑道。

“年轻人,你别拍马屁了,沿海三地的情况,谁看不明白。以一己之力匡扶正道,终有力竭之时。如今沿海陆上势力式微,各大宗派如一盘散沙,海盗滋扰不断,百姓苦不堪言,老夫不过尽最后绵力罢了。”程老爷子不无感慨道。

连程观海也这样说,足见此地情况不容乐观。

“既是一盘散沙,那便聚沙成塔,有何不可?”堂下之人云淡风轻道。

“你说得倒轻巧,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老赵说你心志远大,却将你引荐到我这里,到底所为何事?你要想闯出名堂,去中原腹地岂不更好?”程老爷看不明白这个人。

他很年轻,二十出头,谈吐不俗,对各地势力见解也深,是个人才,只是这样的人才为何会到石潭港来淌这浑水?程老爷子不明白。

“乱世出英豪,在下有心在此扬名立万,还请程老爷子成全。”他回道。

“你武功平平,凭何在乱世立足?我便有心成全,你又如何服众?”程老爷子反问他。

“我听闻近日沿海几个村子都遭金蟒岛海盗洗劫,死伤惨重,三港的英豪们集结船队欲前往讨伐,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你想同去?”

“程老爷子,您的寿辰是在两个月后吧?到时,我将金蟒岛四煞的人头献做寿礼,以此服众,如何?”堂下的人站起,含笑抱拳。

“此话当真?凭你?”程老爷子霍然站起。他不相信这事能成,金蟒岛不好攻,岛上四个当家金爵、雷尚鹏、葛流风与马昆都是难对付的人,就算三港英豪结船而出,也不过为了安慰众心,胜算很低,这年轻人口出诳语,也不知哪来的底气。

“凭我!”他道。

“好,老夫等你这份大礼。”程老爷子拍案长笑,笑他狂妄,笑自己竟然真信了。

他笑而告辞,程老爷子忽又问他:“你到底是何人?”

“老爷子唤在下小魏便是,待他日得胜归来,在下自会表明身份。”

语毕,他踏门而出。

程老爷子蹙了眉,姓魏,武功平平,布衣青衫……符合这些特征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他猛地坐回椅上,心中惊涛遍起,可那个人在中原腹地呆得好好的,怎会踏足这是非之地?

————

茫茫海上,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滚来,船颠得厉害,在海面上像片浮叶。许多白色海鸟落在玄鹰号的船舷与甲板上,赶也赶不走。乱丝卷云散布天际,飘得很高。海里的鱼类从深处上浮,霍锦骁坐在船舷边上,探头望去,可见水面上惊慌乱窜的鱼群。

四周沉闷得很,她已能感受到空气里浮动的那丝压抑与烦躁,异于往常。

舵手、梢工、碇手等人已全部集中到甲板上,其余水手则三三两两散在甲板四周,都沉默地盯着站在船头面色凝重的祁望与高敏。

祁望放下手里的观远镜,眼神深如海。

“涌浪越来越大了。”他看回高敏。

船已接近平南,四周荒芜小岛越来越多,观远镜里可以看到远方荒岛的岸边出现的特殊海浪,这种浪浪顶为圆,浪头间距比较大,与普通的尖顶短距浪不同。

“祁爷,飓风将至。”高敏沉道。

飓风是沿海地带及海上最为恐怖的天灾,风魔肆虐而过,可摧屋折树,掀船飞石,若再引发海啸,海水倒灌便会在顷刻间将良田千顷毁去,陆上尚且如此,要是行船中遇上,那就是九死一生的绝境。

“还有多久能到平南?”祁望问道。

“若加快速度,约半日可到,可赶在飓风来临前抵港。”

“离得这么近,平南岛怕也避不过去。也罢,满帆全速,赶回平南再作打算。”祁望很快作出决断,转身下命。

“飓风将至,船上所有人待命,满帆全速赶回平南。大良,向其他船发旗语,通知飓风情况。”

一语掷地,重逾千斤。

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

霍锦骁从未想过才出海七日便遇飓风。从前她只在书上看过关于飓风的描述,与地动一样,都是极可怕的天灾,会给村镇船只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并且无可逃避。

从前她母亲说,人在江湖,再多纷争也不过人与人斗,而到了海上,便是与天地争斗,海要噬人不过顷刻之间,任凭你有多少本事,在大海面前,不过蝼蚁之争。

如今,她方有一丝领会。

风帆张满,玄鹰号全速向前。船上水手们各司其职,沉默地按祁望的命令行事,霍锦骁与巫少弥给其他人打下手,没有一刻喘歇时间。

终于,午时刚过,平南岛的海岸远远出现。

船上水手发出一阵欢呼。

霍锦骁抹了把汗直腰站起,看到远方连绵不绝的木厝,沿着海岸一路漂着,成片浮在海面近岛之处,无数渔舟停泊其间。隐约可见头上包着花布巾,身着天海图腾上衫的女人在木厝与渔舟上进进出出。

涌浪已疾,这片木厝随波上下荡漾,似乎随时都要飘走。

“这些原来都是三港疍民与东海其它岛的流民。”林良见她看得出神,便凑过来解释。

霍锦骁点点头,道:“那怎会到平南岛?”

所谓疍民,乃是沿海沿江一带靠水为生、以渔为业的百姓,这些人或居于舟,或筑木厝浮水,漂栖不定,被陆民视作贱藉,生活尤其困顿贫苦。她在全州城外的几个海岸边曾经见过,不过数量没有这么庞大。

“他们有些是在三港被歧视打压得厉害,讨不到活路,有些则是东海小岛的原著民,岛屿被海盗洗劫或遭天灾后流落到平南岛的。祁爷心善,并没赶走他们,默许他们在此讨生活。久了以后,疍户就越来越多。你不知道,其实从前我们平南岛也是个穷地方,后是是祁爷来了……”林良说着说着想起从前。

“祁爷不是平南岛的人?”霍锦骁问道。

林良摇头:“不是,不过他到平南岛也有近十年时间了。我们从一个荒芜的小岛变成今日在东海排得上名号的大岛,全托祁爷之福,所以岛上无人不敬他重他,如今他是我们平南岛的岛主。”

霍锦骁对祁望这人好奇极了。她初时知道他替海神三爷运送白鸭,又和梁家往来,心中对他一直存有怀疑,将他与梁同康、三爷等人视作一丘之貉,可相处下来她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今日见到平南岛疍民之况,再闻林良所语,更觉此人矛盾极了。

她还想再问,那边朱事头和徐锋开始召集众人准备上岸之事,她只得作罢。

————

平南岛的港口在另一头,海港沿线停了无数船只,沙船战船整齐列布,其间竟还有艘巨大福船。霍锦骁叹为观止,林良对她夸说平南岛船力之时,她还当他吹牛皮,如今一看方知林良这牛皮都是事实。

因为马上靠港落地,水手们都骚动起来,忙着取舷梯,准备带缆套桩,停泊船只。

虽说船只抵达平南岛,然而飓风将至,他们面临的仍旧是场艰难的仗。

徐锋率先跳下船,下令所有水手集中。大风将至,船只务必妥善停泊,两船间距需要拉来,以防风大船靠太近相撞,船上重要货物需要全部卸下,加强系缆。事情太多,大伙都没有喘息时间。

“老柳,让徐锋挑人把玄鹰号的货物先卸下运往岛上仓库,这批货很重要,且不能进水,你一定要亲自盯着,不容有失。其他货物以价值、易碎、怕潮作缓急之分,能卸多少先卸多少。”祁望站在船头与柳暮言等人交代事情。

“小满,你立刻派人回岛上通知村长飓风之事,让他带岛上百姓做好防护,另外让疍民到南边的洞里避难。”

小满立刻领命跑去。

祁望又朝另一人道:“阿炎,通知卫所所有兄弟们准备,飓风到时就靠兄弟们了。”

最后这人姓许,名许炎,着一袭墨青劲衫,容长的脸,剑眉悬鼻,英武非常,腰间别着剑,一脸肃容,正是是此番随同商船去全州港的战船负责人,也是岛上卫所的首领,祁望的把兄弟。

“知道了,大哥。”许炎点下头,亦领命离开。

祁望此时方捏着眉心转头,又望回船上,恰见着从舷梯上跳下的霍锦骁,她正站在船边望着他。

“你在看什么?”他问她。

“没,觉得祁爷特别英武。”霍锦骁笑了。

“少拍马屁,昨天的账,我还没与你细算。”他挑眉,看了眼她的手,转身走了。

一边走他一边摸摸自己下巴。

英武吗?

他总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

傍晚的时候风浪慢慢大起来,天上黑云密布,比往日暗得早许多,到了入夜时分,风已大得吓人,整个港口充斥着海浪撞岸的声响,瓢沷大雨倾盆而下,树木被风刮得如狂魔乱舞。

马灯的光芒在这里照不出多远范围,却将被风吹斜的密雨照得分明。在港口忙碌的水手们被雨淋得浑身湿透,雨水浇得眼眯成缝,身体冰冷,却无人开口抱怨,只是咒着老天。

货物搬空之后,霍锦骁与兴才一起回了船舱将各处舱门关紧,重要库房上锁,彻底封闭船舱后才从舷梯上下来赶回岛上。

“这批货搬完,所有人撤离!”祁望站在石岩上指挥着,他和所有人一样,身上没穿任何雨具,就这么淋着,脸上雨水纵横,绸褂湿粘于身,头发服于脑后。

雨水迷眼,她揉揉眼,下意识望向声音发出之地,发现祁望还没走,正看着所有人撤离。

“祁爷,你怎么还不走?船上没人了。”她跑到石岩下大声道。

风声将她的声音吹散,祁望低头,她的脸藏在夜色中并不分明。

“马上就走。”祁望回答她。

风猛烈刮来,吹得坡上树木簌簌作响,忽然间细微脆响传来。

“祁爷,小心!”霍锦骁急道,声音未落,人已迅速翻上石岩。

祁望微蹙眉头。他身后的山坡上一棵树被风吹折,粗枝断下,往他砸来,他听到动静,往旁边避去,可还未站稳,脚下岩石松动滑落,他不及应变,一齐滚下。霍锦骁脚尖在岩上点了几下,掠到他身边,抓了他的手腕往旁边跃去。祁望被她拉着一块撞上旁边石壁,人却是安全了。

“没事吧,祁爷?”霍锦骁很快站好问他。

“我没事。”祁望却指着她的手,“你的手?”

刚才他的身体压着她受伤的手撞向石壁,她的手已然微颤。

“小伤,不碍事。”她并不在意,抹了把脸,道,“风势又大了,我们快回吧。”

祁望点头,与她并肩在港口的路上往岛上跑,边跑边问她:“小景,你可怨我害你受伤?”

“不怨。”霍锦骁道,“换我是祁爷,我也生气。我挂心一人性命,祁爷却心系全船安危,我太鲁莽,差点害了全船人。”

“那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救华威吗?”

“会,不过我会想更加妥当的办法救人。”霍锦骁说得斩钉截铁。

祁望只是笑笑。

“祁爷,你看。”她忽指向前边。

前面的小路上,巫少弥正搬着一箱重物飞跑,泥泞的道路湿滑难耐,他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旁边适时伸来只手扶住了他,另一侧则有人从他手上接走货物继续往前。祁望看去,发现正是华威与宋兵两人。

“祁爷,你要我解决的问题,我想我已经解决了,你不会将我送给雷老二了吧?”霍锦骁道,她鼻子进了水,声音瓮瓮的。

“祁爷说话从来算数。”祁望笑而回她。

————

好容易回到岛上村中,各家各户已闭紧房门,夜黑如漆,霍锦骁也看不清平南村,眼前只有幽长街巷。水手们有些是岛民,便回了自己家,有些是船队在外面招的人,都跟着祁望去了村东头的祁宅。

祁宅很大,分作两处,一处是祁望私宅,另一处隔出来给这些人落脚。

祁望带着霍锦骁进了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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